煮熟少女 - 〈八〉真・決戰 (2)

再喘幾口氣後，我選擇將視線拋向『魚』，因為我想看看她現在是不是變成花癡崇拜臉。

隔著浮屍與人潮，『魚』也正看著我。

太遠了，我分不清楚她現在是什麼表情。

但即便這麼遠，我也能感覺得出來，現在她的眼神無論是什麼樣的眼神，必定都是我過去所不熟悉的。

就像現在她的眼前，正站著一個她不熟悉的我一樣。

我不禁拿槍口搔搔頭，哈哈，抱歉啦，其實我真的是會殺人的那種殺手，也不是什麼溫柔派啦。

看我又舉起手槍，幾個比較靠近我卻還僥倖活著的衛兵一齊退後了一步。

我環視了一下周遭，算一算還有幾人擋在我跟『魚』的中間。

一開始敵人總數是三十九人加一顆球，雖然我也不清楚我殺了幾人，但隨便算至少也有二十五人左右吧，三十九人加一顆球減二十五人，答案是多少？

鏘鏘鏘！答案是，還有六十三人加一顆球。

哎呀，早知道我以前就該好好學減法。

在我感嘆自己以前為何不好好學數學時，敵人又多了幾人，六十四人，六十五人，六十六人，我苦笑，由於同時咬著塑膠炸彈，表情變得相當詭異。

咬得很酸，我丟掉沒子彈的雙槍，從口拿下塑膠炸彈，扭扭下顎放鬆肌肉。

「誒誒誒。」我向力量祭司與衛兵們搭話。「算我拜託你們，可以叫你們的同伴不要再擠進來了好嗎？又不是大導師在裡面開演唱會，一直擠一直擠，月神殿都快被擠爆了，沒看見門口寫著的容納人數限兩人？」

「……」沒有人回答我，他們只是死死地瞪著我，感覺眼睛都要爆血的那種。

「搞不懂，幹嘛這麼殺氣騰騰的？有話就不能好好說嗎？」我聳聳肩。

老實說，不太妙，真的不太妙。

畢竟在身為一個頂級殺手之前，我還是一個普通的人類。

在剛剛這麼劇烈的動作下，體力消耗相當快，外加我也不是完全無傷。

雖然沒有受到任何致命傷，但混亂下小傷累積不少，感覺身體這裡刺痛那裡刺痛的，局部的灼燒感遍佈全身，我很難判斷究竟我傷多嚴重，因為我全身上下都是其他人的血。

更糟糕的是集中力的問題。

我的風格追求的是又快又準，想要將所有身體動作皆控制在最高的精度，需要的是絕對的集中力，將感官的靈敏度在短期提升至極限，實際上在一陣爆發後，腦部消耗的能量往往遠比身體還多，

要說我這個頂級殺手有什麼缺點的話，那就是持久力吧，雖然平常我很注重保養腦部，都有在吃迷幻香菇，但打鬥時的巔峰狀態還是頂多只能維持五分鐘，一般來說這不是個問題，畢竟我是殺手又不是戰士，通常擊殺單一目標後就早早閃人了。

現在這種人會越殺越多的神奇情況，我也是第一次遇見。

六十七人、六十八人、六十九人……

進來捧我場的衛兵人數持續增加，雖然我體力還未恢復，但已經不能再等下去了，我將塑膠炸彈掛在腰間本來放雙槍的地方，從背後拿起溫存至此的霰彈獵槍，溫徹斯特M1887。

我的周圍半公尺內，迅速浮現亮著紅紫色光點的淡黑色球狀殘光，我一口氣釋放掉體內殘存的所有五色存量。

其實這不是我進到月神殿後第一次使用五色，在剛剛的混戰裡頭，衛兵裡面也有少少幾名調色師，但還沒成功釋放任何一個五色術式，就都被我隨手破壞掉了，實在不值一提。

就像我之前所說，破壞總比建構容易，我只要用黑色在對方建構到一半的五色術式（或著依『魚』的說法是程式碼）中插入幾個無意義的命令句就行了。

調色師遠比我預想中的數量少，大概是因為血眼症吧，調色師的血眼症感染比率遠大於一般人，現在算是待保育類生物之一。

在我用【黑・回溯】稍微修復些小傷口的同時，我也從原有的重力規則中解放了出來。

原先束縛著人類的重力，對我來說現在只剩下六分之一。

踏步，我高高躍起。

十幾公尺的高度，讓我差點能伸手勾到上頭巨大螢幕的虛假太陽。

『魚』曾經說過，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名叫伊卡洛斯的人，想用蠟做的翅膀逃離束縛他的一切，卻因飛得太高，雙翼遭太陽熔化而墜落。

對於這位愚者的下場，我並不意外，因為這就是絕對的『規則』，人是人，鳥是鳥，神是神，誰都無法逾越。

那時我如此說，還不叫『魚』的她卻這樣回答：『但他父親跟他一起飛，卻成功著陸了。』

『……』被打臉得有點疼，我無言了一陣子，問：『妳呢？若明知道會墜落，還會選擇要飛翔嗎？』

閉上眼睛想了很久，她開口：『我不知道。』

『妳怎又不知道，知道這麼多，卻一點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還算什麼全知？』我鄙視。『想飛就飛，不想飛就別飛，搞這麼複雜幹嘛？』

她沒有生氣，因為她還沒學會生氣，只是靜靜看著我，問。

『你會一起嗎？』

我如魚躍出水面般背對地面，溫徹斯特M1887在手中反轉了一圈，面向上頭那虛偽的太陽。

遲了許久，這就是我的回答。

轟然一聲，我向下直墜。

越過一個個抬頭上看的蠢臉，我直線向球體逼近。

這才是我的目的，對我來說，最大的敵人只有那顆球，其餘都只是次要而已，沒必要糾纏。

束縛伊卡洛斯的規則是炙熱的太陽，束縛『魚』的規則卻是冰冷的玻璃球。

賭上我的一切跟處男，我要打破它。

轉身，我面向雙手緊緊按在玻璃球內側的她。

「嗨。」

這是我今天跟她說的第一句話。

向著那驚詫睜大的美眸，溫徹斯特M1887的槍口爆發出強烈的火光。

轟響，退膛上彈，轟響，退膛上彈，轟響。

我向著『魚』那不知道在呆滯什麼的精緻臉蛋連開三發，因那猛烈的後座力離『魚』越來越遠。

球體上爆出大量火花，平息後……依然毫髮無傷，只是晃了幾下，算是給我一個最低限度的回應。

『魚』沒有騙我，她從未對我說謊過，這東西確實打不穿球。

落地後，我咬緊牙根，現在我能寄望的只剩下腰間的C4塑膠炸彈了。

大概是認為我剛正在攻擊闡月巫女（其實也沒錯啦），這次衛兵們不再等我動作了，數十人同時向我奔馳而來。

正常來說，即便接受過怎麼樣精良的訓練，遇見徹底無法理解的殺人手段與凶神惡煞的殺人魔這種組合，又看見自己同伴不斷變作淒慘的屍體，正常人都不應該還這麼勇敢才是。

但他們都已經不是正常人了，甚至不是力量祭司、不是衛兵，而是……死士。

他們相信著自己那方持有大義，即便拼上自己的性命也要從我這惡魔手中保衛闡月巫女，讓她舉行『淨化儀式』，以此拯救家中受血眼症所苦的親人們。

死士對沒有槍沒有電鋸的殺人魔。

接下來的一切，就不怎麼漂亮了。

只是殘酷、野蠻、兇暴，赤裸裸的，展現的是人類最原始的野性。

我雙手持著霰彈獵槍，向著球體猛衝，火光從槍口爆出時，人潮便一批一批倒下，可他們沒有退縮，只是踩著屍體前仆後繼。

我狂吼，他們也狂吼，為了不讓同伴的死亡毫無意義，首先要將自己的性命視作毫無意義。

當我把霰彈獵槍八發全部打空時，我終於踏上了熟悉的小島，在我劇烈搖晃的視野裡，我平常坐著的位置現在全是斷肢殘骸，保養得宜的草地被踩得面目全非，大樹樹幹上有的是焦灼的彈孔。

衛兵的人數大概又被我減少二、三十人了吧，在神奇的減法規則下，現在對方人數終於突破了三位數。

距離夠近了，我終於能看清楚『魚』的表情，看見她漂亮的五官現在都皺在一起，嘴唇正在顫抖著。

她怕我了嗎？對我徹底幻滅了嗎？知道我其實也不是這麼溫柔的人了嗎？

我沒有時間問個清楚，只是繼續在她的眼前，製造屍山血海。

那是遠比至今為止都更加慘烈的死鬥。

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我手邊只剩兩把袖劍，拿來刺殺時當然很順手，但這種被圍殺的狀態卻只能拿來格擋，有效的攻擊距離極短。

所以我回歸到我最熟悉的殺人模式，將週遭的武器隨搶隨用，刀斷了就拿別人的刀，槍折了就撿地上的槍。

在一片廝殺吶喊中，我似乎聽見她喃喃說別打了，可沒人聽得見，沒人停得下來，包括我。

若是一年前的她，或許會面無表情配上爆米花欣賞，因為對那時的她來說這些跟球體內面視窗映出的血腥影片毫無不同，但現在，我卻已經教會她這些都是真的。

這便是我的罪孽，現在她所感受到的痛苦、悲傷、焦急，通通要算在我的頭上，因為世界只有在你覺得它真實的時候，才會如此殘酷。

我很疲憊，第一次殺人殺得如此疲憊，第一次看到屍體會想吐，看膩的那種想吐。

眼前的一切逐漸模模糊糊，像是吃迷幻香菇的前幾分鐘會有的反應，通常之後就便會進入美妙的奇幻世界，可以拿來寫小說那種。

但這次不大一樣，只是模糊，越發模糊，甚至除了血紅色外，一切逐漸褪去色彩。

人、人、人、人、屍體、人、人、屍體、人、屍體、人、屍體、屍體、屍體、人、屍體、屍體、屍體、屍體、屍體、屍體、屍體、屍體、屍體、屍體、屍體、屍體、屍體、屍體、屍體、屍體、屍體、屍體、屍體、屍體、屍體、屍體、屍體、屍體、屍體、屍體、屍體、屍體、屍體、屍體、屍體、屍體、屍體、屍體、屍體、屍體、屍體、屍體、屍體……

究竟我製造了多少屍體？我不知道，或許超過一百具。

究竟我還剩下多少敵人？我不知道，或許超過三百人。

我讓整個月神殿換上了血色的新裝橫，粉色的腸子跟斷肢被掛在樹上當裝飾，好幾顆人頭漂浮在周遭水池，踏在小島上，稍微不留神，就會被殘破的屍體絆倒。

現在在魚的眼中，我或許已經不是什麼神秘帥氣的殺手，只是個單純的大量虐殺者而已。

這些人其實沒做錯什麼，他們只是想保衛家人，想對惡人降下懲罰，想對自己的信仰與國家獻上忠誠，我才是那個破壞規則的人，這個社會體制下的異物，『情愛』說得沒錯，我並沒身為『惡』的認知，但其實我追求的自由，對尊崇規則、被規則保護的一般人們來說，只是單純絕對的『惡』而已。

但我已經停不下來了，我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倒下，老實這副身體能堅持到現在，已經是讓我自己訝異的程度了，我就像一台無意識的機器，不停的將出現在眼前的每張臉孔打碎，打碎每一張憤怒的臉孔、打碎每一張悲痛的臉孔、打碎每一張憎恨的臉孔、打碎每一張害怕的臉孔、打碎每一張自以為正義的臉孔，通通都打碎後，再放任他們慢慢沉到深紅色的血池底部。

ns 15.158.61.6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