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五三年,三月。
對於詛咒這回事,每個人的定義看起來似乎一樣,事實上卻是不一樣的:例如對某些人來說詛咒別人是一件壞事,但在日常生活中一怒之下叫人去死卻是能被允許的事;施展詛咒會需要特定的儀式,但日常中對某人施予虐打和咒罵卻只會被稱為虐待或暴力;施展某些強力詛咒時會需要使用特定物品,但日常中對某些物品的鍾情、收藏,還有對充滿回憶的物品添加定義等卻不會被認為是詛咒。
「為什麼人類總愛收窄各式各樣的定義,以方便自己傷害自己和別人呢?亞瑟先生。」
在美麗的早上,賀瑞斯於餐桌上提出這樣的問題時,亞瑟隨即停下用餐的動作,歪起頭來,不明白為何眼下的孩子會突然說出這樣的話來:「怎麼突然說起這個了?」
賀瑞斯心不在焉地吃着管家烹調的英式早餐,道:「因為我最近在閱讀有關於西洋魔法的書籍的感覺?」
亞瑟聽後先是眨了眨眼睛,半晌後才確實地睜大了眼,嘴巴稍稍張開,似乎想要呼吸卻停止了呼吸,訝異把他的美好早上打亂了。他不記得自己有把那些關於魔法的書放在家裡的當眼處,讓不理解魔法的人接觸到的。而假如他真的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失憶了,那他就必須重新收拾家裡的每個角落,只為了保護他自己的國土和他的殖民地了。若然事情演變成這個地步,那對於亞瑟來說,這個難得沒有下雨的美麗早上,將會是他近年來最糟糕的早上。
想到這裡,雖然金黃色的陽光透過窗戶灑落在房內,映照出非常高雅休閒的室內風景,但他還是必須冒上扼殺雅興的險,把所有事都搞清楚:「我有點好奇……你是在哪裡找到那些書的?賀瑞斯。」
「是德魯小姐[1]給我的感覺?」他有點疑惑地說出他與家庭教師近日的對話來:「上星期我們剛好談到詛咒這回事,所以前天她帶了一本關於詛咒的書給我讀的感覺?」
聽後,亞瑟頓時鬆了口氣,心中卻冒起了另一種不祥的預感,很怕自己的殖民地會因為自己的家庭教師,而成為那些擅於詛咒別人的黑魔法大師。想到這裡,他唯有戰戰兢兢地繼續問下去:「那麼……那本書是說什麼的?你要知道這種書其實不能隨便看的啊。」
賀瑞斯察覺到對方的疑慮,不禁笑了。「那是一本對詛咒這回事下定義的普通書籍,不是那些會寫上詛咒別人方法的影子書,所以我想你先不用擔心的感覺?」
亞瑟抿一抿嘴,覺得要好好地跟家庭教師說明有什麼是可以說的,有什麼是不可以說的:「聽起來很有趣。你不如跟我分享一下那本書的內容?我都有點好奇了。」
英國人的口不對心發揮作用,賀瑞斯馬上就發現到這件事,並「噗哧」地笑了出來,覺得他監護人的神經緊張十分有趣。亞瑟見況,頓時一臉不好意思,決定先放下餐具,喝一口放在旁邊的熱茶定驚,直至賀瑞斯在歡樂過後開始解釋,他才重拾餐具,繼續用餐。
賀瑞斯道:「那本書是在說明一些能量、語言和詛咒儀式的關係的感覺?例如作者會視人們對於日常用品的執着稱為詛咒,並對這個看法進行詳細的說明,讓讀者確切地理解到詛咒並非單純的詛咒的感覺。」
面對叫人意外的答案,亞瑟眨了眨眼睛,問:「作者是誰?」
「咦?」被這樣一問,賀瑞斯細心地想了想,開始在滿是食物的室內中回想起創作者的資料,不太肯定地說:「作者好像是叫……優吉爾.尼古拉[2]?」
聽罷,亞瑟先是愕然,然後輕描淡寫地說道:「果然是他啊。」
賀瑞斯歪起頭來。「你認識這個作者嗎?亞瑟先生。」
亞瑟戳起了一塊煙肉,把它塞進口裡,吞下,然後解答道:「他是個已經活了很久的吸血鬼,從亞瑟王時代起就已經存在,所以很清楚魔法、詛咒和被現代人稱為奇幻的各種事情,並寫了上千篇文章來敍述我的歷史。」
賀瑞斯愣了愣,想起讓他們打開了這個話題的家庭教師。「他是跟德魯小姐一樣的存在?」
亞瑟點頭,聳肩道:「在英國,吸血鬼什麼的其實還是頗常見的,我想用不着驚訝。」
賀瑞斯歪一歪頭。「為什麼這個國家會有這麼多奇幻生物的存在?」
「咦?」被如此一問,亞瑟頓住,接着一臉猶豫,有口難言地支支吾吾:「有關於這個……」
賀瑞斯不明所以地注視他,臉上是天真可愛的好奇表情,顯得亞瑟神情難堪。亞瑟的雙手放在了碟子的兩邊,拿着餐具,手指輕揉刀叉的小柄子,腦海裡滿是掙扎,直至數秒過去後才說道:「要說的話,大概是跟與地球聊天的次數有關。」
賀瑞斯沒頭沒腦,不禁重複道:「與地球聊天的次數?」
亞瑟努力地試着把自己所認知的事情以簡單的方法說出來:「你知道地球也會說話嗎?賀瑞斯。」
賀瑞斯搖頭。
亞瑟深呼吸一口,慢慢地解釋道:「你知道我們是國家的化身,對嗎?我們的身體代表着國土,身高代表着人民的平均身高,頭髮的生長速度代表人民的死亡速度,健康則代表了人民的生活狀況。我們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人民的聲音,而我們的國土則在地球之上。」
賀瑞斯點頭。「我明白,亞瑟先生。你教的事我都有記住。」
亞瑟微笑,點頭,輕鬆地問道:
「那麼,你認為是誰讓我們誕生於世上?」
話音剛落,空氣忽然似是凝固了的樣子,賀瑞斯愣在原地。
誰讓……我們誕生於世上?
他的反應顯然不像平常那樣,會帶着好學精神回答問題。反之,他腦裡一片空白卻張口欲言,彷彿自己下意識知曉答案,可是聲音就是卡在了喉嚨裡,說不出話來。
那是什麼?他想道:
為什麼會有一種,知曉答案可是說不出口的感覺?
「賀瑞斯?」
亞瑟在此時呼叫,賀瑞斯隨即朝他看,發現綠眸注視着自己,神情十分怪異,訴說對方無法讀懂他神情的意思。然而,自己都對自己的情況不明所以的他亦無法解釋,唯有先把自己的怪異反應放下,並展現平常的笑容,道:
「依……依你所說,就是地球的感覺嗎?亞瑟先生。」
亞瑟有點尷尬地笑了笑。「的確可以這樣說,而我們就是其中一個能夠跟她直接對話的存在。」
賀瑞斯眨眨眼睛。「要怎樣跟她說話?地球是怎樣發聲的?」
「你可以試着仔細聆聽屬於你的土地上的聲音,如此一來應該會理解到我的意思。」亞瑟一邊重新用餐,一邊說:「你會聽見有一把聲音在你耳邊輕輕喚起,又或在你心裡說話。當你聽見時,你就會發現到原來那些聲音就像人民的心聲,卻比人民的聲音要寧靜和穩重,一下子就會明白到那是地球在跟自己說話。」
賀瑞斯有點沒頭沒腦,但同時間心裡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衝動,使他低下了頭,看往自己的胸口。這種衝動似乎是來自於某人在跟他說話,可是不管他有多渴望聽明白,意識上還是沒有聽懂,讓他露出了一個有點震驚又有點驚喜的複雜神情。
亞瑟見況,笑了一笑,然後好奇地問道:「如果你能聽見地球的聲音,能夠與她對話,那你會跟她聊什麼呢?我的賀瑞斯。」
聽見突如其來的問題,賀瑞斯慢慢從心裡的感受中回過神來。他抬起頭,看往被窗外的晨光曬得閃閃發亮的亞瑟,某些說話隨即想要衝口而出,可是聲音戛然而止,讓他的心情又沉了下來。
到底是怎樣的一回事?自己的心情怎麼突然飄忽不定?彷彿忘記了什麼重要的事情似的……
說起來,我是如何誕生的?
呼吸雖然平穩卻帶有明顯起伏,發現記憶庫失去了自己誕生的部分後,身體和心情都變得不舒服。然而,不以專業的態度把話題接下去有失禮儀,他唯有命令自己先放下「缺失記憶」這回事,在腦裡仍充滿雜音的情況下,開口說:
「我大概會想問她……」唦唦唦。
雜音很吵。就像在證明他們討論的話題,正是跟那些消失了的記憶有關似的。
「為什麼要把人類做出來……」唦唦、唦唦唦──「又任由他們詛咒自己的感覺?」
此刻,雜音停下來了。
亞瑟有點愕然地注視眼下的孩子,對於他使用「詛咒」這個詞彙感到十分意外,半秒後又放鬆過來,溫柔地問道:
「你認為是為什麼呢?」
自己發出去的問題在下一刻回到了自己身上,使賀瑞斯陷入沉思之中。不過到了最後,他還是搖起頭來,說:「我不知道,亞瑟先生。」
「為什麼不知道?」
賀瑞斯頗為猶豫地回答道:「因為我不明白為什麼這世上會有某些存在,能夠容許別人以任何方式詛咒自己的感覺?如果……如果地球真的懂得說話,擁有生命,那她應該可以在任何事情演變成詛咒之前,以自己的方法制止的感覺?」
亞瑟點頭示意理解,然後把食物放在口中,同時問道:「那你是如何看待詛咒這回事?」
賀瑞斯歪起頭來。「就……不好的感覺?」
亞瑟笑了。「先吃東西吧。再不吃,食物就會涼了。」
被如此提醒,賀瑞斯隨即把自己的視線從亞瑟身上拉回到自己的早餐之中,發現自他們開始了話題後,碟上的食物就沒有少過了。「抱、抱歉。謝謝提醒的感覺……」話落,他戳起了一塊煙肉並放入口中,發現食物的確只剩下微溫,隨即不禁在心中責怪了自己的失禮。
亞瑟見況,便在孩子確實地把食物放到了嘴裡後才說道:
「嚴格來說,就在剛才,我已經詛咒了你啊,賀瑞斯。」
賀瑞斯頓住,咀嚼的動作停了下來,眼睛睜得大大的朝亞瑟看,卻只找到了對方臉上的溫柔笑容,隨即更加疑惑了:「是?」
亞瑟稍稍低下頭,注視碟上的食物,想起一些回憶後,開始充滿耐性地解釋道:「德魯小姐有教你能量這回事,其實沒有好壞之分嗎?孩子。」
賀瑞斯吞下口裡的食物後,不知所措地說:「咦?她……她沒有教我。」
亞瑟發出理所當然的聲音:「沒關係。因為這已經關乎於一些很深層次的潛意識問題了,所以她還沒有教你是很正常的。」
「這是什麼意思?亞瑟先生。」
「是心態啊,賀瑞斯。比起把某些行為稱之為詛咒,人們其實更應該正視自己的黑暗面。舉個例,假如長生不老的國家化身跟人類相愛,對某些人來說,人類對我們這些化身所說出口的『我愛你』也會是詛咒的一種。」
「我愛你是……一種詛咒?」
亞瑟回望眼前這個疑惑的東方孩子,把他那張意外的神情收進眼底之中,並放入自己的記憶庫中,為自己所有。「人類最終會死去,我們卻不會。那麼,假如我們與人類互相示愛,甚至戀愛、結婚,渴望與對方長相廝守時,當人類的生命到達盡頭,我們的感覺會如何?」
賀瑞斯愣了愣,然後輕吐出答案來:「大概是……傷心欲絕的感覺。」
「對。換言之,就結果而言,人類對我們所說的『我愛你』其實是一種詛咒,儘管那聽起來多麼甜美和浪漫。」
賀瑞斯呆住了。「可是……可是這不會太殘酷了嗎?就像在說大家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詛咒一樣……」
「所以我說了,『比起把某些行為稱之為詛咒,人們其實更應該正視自己的黑暗面。』」亞瑟向孩子展現真誠的微笑,解釋道:「例如我剛才跟你說『再不吃,食物就會涼了。』於是你吃下去後便認為食物不再滋味,只因你以為它因自己的錯誤而變涼了。但是,若果你在進食時所想的,是『不會啊,食物還暖,味道依舊美味』,那你就使用了自己的意志、想法,把我的詛咒弄掉,甚至將其改變成祝福。」
賀瑞斯訝異地睜大了眼睛。
亞瑟在此時戳起了另一塊煙肉,放入口中,吃相看起來很滋味似的,跟自己的反應南轅北轍,使賀瑞斯不禁重新審視了自己一番。他開始試圖告訴自己食物的美好並調整心態,接着才再次把食物放入口中,口裡的肉塊隨即變得比剛才更美味了。
他有點意外。
亞瑟欣慰起來。
可惜的是,這美好的時光比想像中要短暫得多,賀瑞斯很快又對其他事情感到猶豫了:「可是,亞瑟先生,這世上的而且確擁有一些十分邪惡的詛咒的感覺?例如我正在閱讀的書裡,就曾經提過有些詛咒加上特定的儀式,可以讓特定人物的孩子以及孩子的孩子,都對施咒者言聽計從之類的……這些詛咒又要怎樣處理?」
亞瑟聽後馬上蹙起雙眉,臉上滿是苦惱。「的確是有回事。但比起儀式,其實更重要的是施咒者的想法和意念……」
賀瑞斯注視他,靜待他的詳細解釋。
亞瑟嘆了口氣,道:「最簡單的方法,就是用另一種儀式來破壞掉詛咒儀式後所留下來的物件,例如一些文件、洋娃娃、書本之類的。但有些儀式很麻煩,而且施咒者可能距離自己很遠,又或自己根本不認識施咒者等,那就必須要依靠自己的意志和意念來抵抗施咒者的力量,甚至試圖把詛咒轉化成祝福。」
「把詛咒轉化成……祝福?」
看見賀瑞斯的反應,亞瑟注視他的棕色眼睛,道:「解除詛咒這回事,其實最主要是看被施咒的人有否覺知。因為知道自己被詛咒後,再加上自己的強大力量,就能夠追蹤甚至利用。舉個例,有人詛咒自己每一次出門都會下雨,被詛咒的人就能夠以下雨為榮,告訴世界自己最愛下雨天,甚至會以下雨的話題自嘲,並多種植喜歡雨水的農作物,增加收入。」
賀瑞斯眨眨眼睛。「這個例子聽起來就像是你的經歷一樣的感覺?」
亞瑟笑了。「有誰知道,某些地方沒有寒冬或炎夏,又或總是乾旱或下雨,就絕對不是地球給予我們的詛咒呢?賀瑞斯。詛咒這回事其實是來自於恐懼,那如果心中毫無畏懼,又何須害怕自己被別人詛咒?」
賀瑞斯卻皺起了眉頭,不以為然:「這聽起來讓所有事都變得過於簡單的感覺,亞瑟先生。」
亞瑟則聳肩,說:「也許事情是真的如此簡單,賀瑞斯。凡事往正面想的話,即使自己擁有了會被影響三代的詛咒,生活還是會變得幸福多了。不過這不等同於被詛咒的人能夠忽視詛咒,始終把一些負能量從身上趕走都是正確的做法,因為除了施咒者的負能量之外,被詛咒的人本身都會釋出一些負能量,這是人之常情的事。當人民受詛咒之時,最令人感到害怕的不是詛咒本身,而是被詛咒的人的負能量與詛咒的能量共嗚、融合,這很容易換來最悲劇的結果。」
「就是雪上加霜的感覺嗎?」賀瑞斯問。
亞瑟點頭。「對。」
賀瑞斯隨即露出了一張像是明白又有點猶豫的神情,亞瑟卻在此時皺起了眉頭,輕鬆的表情裡出現了少許悲傷,一下子就印進賀瑞斯的眼底裡了。
他語重心長地補充道:「嗯……不過也許我的這些說話,也會在未來的某一天,變成詛咒吧?」
「為什麼?」
「因為凡事往正面想,強迫自己對任何事都樂觀面對,不容許半點罪惡、內疚、傷感和絕望出現,大概也是對自己來說,最大的詛咒吧?」
凡事往正面想,是對自己來說最大的詛咒。
「如此一來,人類收窄各式各樣的定義,究竟是為了方便自己傷害自己和別人,還是為了保護自己和別人呢?我想這將會是所有人——包括我們這些國家化身的最大人生課題吧,我的孩子。」83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3MjHoXfSE
聽着亞瑟的話,在賀瑞斯心裡浮現出來的感情,除了好奇、疑惑和煩惱之外,還有些許開心和難過。矛盾的感受蜂擁而至,他逐漸發現到,原來這跟那些消失了的記憶有關。
同時,這亦跟他未來將要面對的事情有關。
想到這裡,他瞥向自己眼前的早餐,用力地深呼吸一口氣,然後便重拾了食慾,再度用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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