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時候,每當家人提議去茶餐廳,我總會撇撇嘴,心裡充滿抗拒。這些地方又擠又吵,侍應大哥大姐的聲音震耳欲聾,語氣裡總帶着幾分不耐煩,彷彿我們的存在只是妨礙了他們的工作。進門時,一道輕微發黏的塑膠門簾掠過額頭,混合着五味雜陳的空氣迎面撲來——烘底奶油豬仔包的甜香、黑胡椒汁的辛辣、快炒米線的焦香,還有那些隱約瀰漫的油煙味,久久不散。
店內的裝潢簡單粗糙,帶着幾分七八十年代香港的影子。牆上掛着泛黃的美食照片,紅底白字的餐牌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菜式,時間久了,字跡甚至被歲月磨得有些模糊。綠色膠椅和大理石花紋的膠台面上總帶着一層油光,即使用毛巾擦過,仍能摸到些微黏膩的觸感。
侍應們穿着白色短袖襯衫,上面佈滿細微的污跡,步伐急促,語氣乾脆俐落——「唔該,呢邊坐,四位呀?」一邊招呼客人,一邊順手收走上一桌留下的杯碟,甚至還沒來得及擦桌,就已經揮手示意新的客人坐下。若店裡人多,還要跟陌生人併桌,常常吃一頓飯下來,對面的人都換了好幾輪。
我從來不喜歡這種地方,甚至有點厭惡。茶水上桌時,總習慣性地端詳杯沿是否乾淨,然後猶豫着該不該喝一口。更別提那種香港人獨有的儀式——用滾燙的茶水沖洗碗筷,水花四濺,帶着熱氣的水流順着桌面滑下,我總懷疑這樣真的能「消毒」嗎?
但不知從何時開始,我對茶餐廳的感覺悄然發生了變化。或許是因為離開香港多年,或許是因為嚐遍了外頭那些講究擺盤與儀式感的米芝蓮餐廳後,才驀然發現,最能填滿胃與心的,依舊是那些不加修飾的「茶記」味道。
每當推開茶餐廳的玻璃門,耳邊便響起熟悉的聲音——「唔該,呢邊坐,叫嘢飲先!」空氣中混雜着煎蛋與熱奶茶的香氣,還有黑白地磚上磨損的痕跡、天花板上微微搖晃的老舊風扇,都像是一種久違的懷舊儀式。
早餐時段,最愛點一份厚切奶油豬仔包。麵包經過炭火烘烤,表面微焦,內裡依舊柔軟,牛油厚厚地夾在中間,剛上桌時,熱氣讓牛油半融,滲入麵包縫隙,每一口都是酥香與奶香的交錯。這時候,再來一杯絲襪奶茶,色澤溫潤,如琥珀般細膩,茶味濃烈卻不澀,奶香豐富卻不膩,剛剛好的甜度讓人忍不住一口接一口。
午市時分,經典的焗豬扒飯上桌,醬汁泛着誘人的光澤。蕃茄醬與洋蔥的酸甜滲透米飯,芝士鋪成金黃色的薄膜,叉子輕輕劃下,牽起絲絲奶香。豬扒外層微微焦香,肉質依然軟嫩,每一口都帶着些許煙燻的氣息,與米飯交織成令人滿足的味覺記憶。
下午茶時段,我會點一份菠蘿油,用手捏住還帶着餘溫的包子,感受外層酥脆的質感。切開後,牛油如琥珀般在麵包裡融化,輕輕一咬,甜鹹交錯,溫熱與冰涼在口腔中形成強烈的對比,一種無法取代的幸福感油然而生。這時候,再點一杯凍檸茶,檸檬片懸浮在金黃色的茶湯裡,輕輕攪拌,冰塊撞擊杯壁,發出清脆的聲音,喝下一口,酸甜沁人心脾,透心涼快。
年少時,我嫌棄茶餐廳的庸俗,厭惡它的油煙與喧鬧,總覺得它難登大雅之堂。如今回頭看,才發現它所承載的,遠比乾淨與禮節更重要。這裡沒有刻意營造的氣氛,也沒有精緻到讓人無法親近的距離感,有的只是簡單、直接,甚至有點粗糙的真實。這種儀式感和熟悉的味道,在外國的香港茶餐廳早已失傳,難以重拾昔日的懷舊回憶。
茶餐廳的侍應大哥雖然語氣衝,但動作俐落,不用多廢話,一個眼神、一句短促的「要咩?」便能明白客人所需;廚房裡的師傅站在滾燙的爐灶前,一鍋又一鍋地翻炒,一年四季在熱氣騰騰的環境裡工作,只為確保每一碟上桌的食物都是新鮮熱辣。這樣的地方,或許少了溫文爾雅的服務態度、精雕細琢的擺盤,卻多了一種不造作的生活感和給我一種「貼地」的感覺。
茶餐廳,是一個城市的縮影,它的食客來自不同階層,每天都在這裡上演無數場人生的劇場——有晨早趕工的白領,匆匆扒幾口通粉便拎起公事包離去;有穿着校服的學生,三五成群圍着一份西多士,邊吃邊討論考試題目;有滿頭白髮的老人,習慣性地翻開報紙,一邊啜着淡奶茶,一邊嘆息時代變遷。這裡有工人午飯時的熱鬧喧囂,也有單身旅人的沉默駐足,陌生人併桌,各自忙碌,卻又共享同一方時光。
也許,童年的我並不懂得欣賞它,總覺得這裡只是個擁擠喧囂、油煙瀰漫的地方。然而,走過世界的繁華與靜謐,嚐遍精緻講究的盛宴後,我才明白,最讓人眷戀的,往往不是奢華的味道,而是那一碗簡單的通粉、一杯濃郁的凍檸茶,以及那份獨屬於香港人的、毫不矯飾的真實。
茶餐廳沒有光鮮亮麗的外殼,卻藏着城市最深刻的記憶。一張刮花的膠枱,一杯剛沖好的港式奶茶,一聲熟悉的「唔該」——這些微不足道的日常,卻構築了一個時代的溫度。歲月不停更迭,人去樓空,許多舊店已經消失,但只要仍有一盞黃燈亮着,仍有奶茶熱氣氤氳,我便知道,這座城市的靈魂,依舊在這一口一口的茶記味道裡。
ns 15.158.61.21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