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黃浦江畔的霓虹燈次第亮起,為暮色籠罩的上海灘披上一層朦朧的光暈。遠處的東方明珠塔閃爍着瑩瑩燈火,彷彿夜空中的星辰墜落人間;對岸的摩天大樓群鋼筋叢立,在霧氣氤氳的江面映出一抹微微顫動的倒影。這是一座繁華與滄桑並存的城市,而外灘,便是它的靈魂。
我站在欄杆前,江風吹來一絲涼意,夾雜着潮水的氣息輕撫過臉龐。腳下的青石板幽幽泛着舊時光澆鑄的冷光,彷彿仍殘留着往昔車馬輾過的印記。沿着外灘蜿蜒的石階行走,歷史的痕跡隨處可見——高聳的鐘樓、羅馬式的圓柱、巴洛克風格的雕花窗檯,每一座建築都沉默不語,卻比人更懂得訴說過去的故事。
華爾道夫酒店依舊矗立在江畔,紅磚砌就的外牆與白色裝飾線條交錯,流露着舊上海的奢華與優雅。門前站着身穿筆挺制服的門僮,他的手掌輕輕搭在胸前,眼神專注,彷彿時光從未在這裡流逝。再往前走,上海浦東發展銀行大樓那典雅的圓頂與希臘式石柱仍舊訴說着昔日的財富與輝煌,金色的燈光自高處灑下,讓它如一座沉靜的宮殿般端坐於江畔。
在這片歷史與現代交織的土地上,人潮如江水般川流不息。年輕的戀人依偎着在長椅上低語,西裝筆挺的商人步履匆匆,手裡的電話從未停歇,而一位滿頭白髮的老人則站在江邊,雙手扶着欄杆,靜靜眺望着對岸。或許,他正憶起那個燈紅酒綠、旗袍輕擺的年代──那個曾經被稱為「遠東巴黎」的舊上海,正如他記憶中一樣繁華,卻又不再相同。
而我,站在這座城市裡,既像是歸人,又像是過客。長年居住在海外的我,年少時挺常會回到上海探望親人,所以這座城市對我而言,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九十年代與千禧年代的回憶,那時的街道、弄堂、味道與聲音,深深刻印在記憶裡;陌生的則是今日的上海,高樓更高,人潮更密,卻彷彿與我漸行漸遠。那些老房子早已被拆除,曾經走過的小巷已不復存在,而我與這座城市的聯繫,也逐漸被時間沖淡,甚至割裂。
有時,我會懷疑,究竟是城市變了,還是人變了。許多話語無需言明,卻在沉默之中劃開了一道難以彌合的裂縫。某些名字,如今已不能再提起;某些對話,至今仍無法繼續。家人的飯桌上,話題總是小心翼翼,連空氣都帶着某種壓抑,彷彿只要一不留神,所有壓抑的情緒便會洶湧而出,擊碎最後一層薄薄的體面。我曾天真地以為,無論世界如何變遷,血脈仍是唯一不會被撕裂的東西。但後來,我才明白,有些裂痕,早在某一年、某個初夏,便已悄然生成。
黃浦江輕輕拍打着石堤,帶來船隻駛過的低鳴聲。遊客們舉起相機,試圖將這片璀璨定格,然而這座城市的魅力,並非一張照片能夠承載。它藏在雨夜的街燈下,藏在弄堂裡傳出的吳儂軟語,藏在晨曦中從巷子裡推着老舊自行車出門的身影,也藏在夜半無人的街頭,一盞孤燈下的沉思。
我深吸了一口氣,感受着夜風帶來的微涼與江水的氣息。此刻,上海灘靜靜地閃爍着,像一段難以磨滅的舊時夢境,將歷史的輝煌與現實的喧囂交織成一幅華麗而傷感的畫卷。我站在這裡,卻不確定,自己還能不能再愛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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