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微微,霧氣彌漫,上海的天空低沉得像一幅未乾的水墨畫,氤氳間透着淡淡的舊時光。不知不覺間,我已走到城隍廟前。人潮依舊熙攘,燈籠在簷角輕晃,沿街的老店透着溫暖的燈光,店員熟練地將剛炸好的生煎包裝好,遞給排隊的食客。
我沿着九曲橋漫步,鞋底踩過濕滑的石板,水漬映出晦暗的倒影。這座橋蜿蜒曲折,據說是為了擋住鬼魅邪祟,可世間真正的鬼魅,豈是幾道曲折的橋欄便能阻擋?抬頭望向城隍廟,那飛簷上的獸頭依舊張口欲噬,像是從古老時代遺留下來的沉默見證者,凝視着世事變遷,亦見證着這座城市的繁華與蒼涼。
進了廟門,煙霧裊裊,銅爐裡的香灰堆積成丘,紅色的燈籠在靜風中微微顫動,影子拖長在青石地面上。有人輕聲念着祈願詞,有人跪在供桌前,雙手合十,低眉閉目,彷彿將無法言說的願望與惆悵都託付給神靈。
我不知該向神明祈求什麼,便只站在殿前,靜靜地看着這裡的人與物。我注意到一位老婆婆,銀白的長髮在煙霧間顯得有些透明,雙手顫巍巍地舉起三炷香,口中呢喃着我聽不清的話語。她身旁的少女低頭扶着她,像是她的孫女,神色安靜,卻透着些許恍惚。我忽然覺得這畫面有些熟悉,像是多年前的某個場景——我家外婆也信佛,經常到寺廟燃香、祈願,有時候我會陪同她一起到寺廟拜祭,不為別的,只是單純的陪伴。那時候的我也是沉默地望向神像,靜靜地觀察身邊的人的一舉一動,不參與其中。
城隍的目光低垂,神情莊嚴,像是千百年來始終如一,守望着這座城市的命運。我突然想起,這裡供奉的並非全然慈悲的神明,而是賞善罰惡的執法者。人們來此,或求平安,或求庇佑,或許,也有些人來此,不為祈福,只為求一個公道。
我微微側身,目光落在廟宇的紅牆之上,磚縫間滲出歲月的痕跡。上海變了,這裡的人與物也變了,可是這些舊建築仍然伫立在原地,供人們投射自己的願望、遺憾與鄉愁。城隍廟不是孤立的,它嵌入城市的紋理之中,成為一個交界——舊日與新時代的交界,信仰與現實的交界,甚至,是生者與過往的交界。
耳邊響起鐘聲,低沉悠遠,在煙霧裡擴散開來,像是來自另一個時空的迴響。我收回目光,輕輕轉身,穿過人群,走出廟門。
廟外的街道依舊熱鬧,熙熙攘攘的人群沿着九曲橋周圍的商舖流動,吆喝聲、談笑聲、老闆招呼顧客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城隍廟周邊,從未真正沉寂過。小販推着攤車,賣糖畫的師傅正俐落地揮動銅勺,將溶化的糖漿澆成龍鳳的形狀,旁邊圍了一群孩子,如同我們小時候一樣,摒息等待着成品。其實味道根本不怎麼樣,可是偏偏小時候會對這種糖果充滿期待,長大後回想起也覺得有幾分可笑。另一頭,賣葫蘆簫和泥人張的小攤前,遊客駐足挑選,店主用吳儂軟語介紹着這些手工藝品的來歷。
往前走幾步便是豫園,紅牆黃瓦的古典園林隱藏在高樓之間,綠樹掩映下的亭台樓閣彷彿自舊時代延續而來。幾位遊客在門口拍照,年輕女子撐着油紙傘,調整角度,試圖在畫面裡留下最恰當的構圖,但不知道要拍多少張才能滿意,或拍多久才能罷休。老人們則更為悠然,坐在石凳上閒聊,耳邊是遠處評彈藝人輕柔綿長的唱腔,如水波般在空氣中漾開。
夜幕逐漸低垂,燈籠與霓虹燈相互輝映,為整條街鋪上一層溫暖的色澤。我路過一間書畫店,店內牆上掛滿了筆力遒勁的書法字畫,宣紙卷軸擺滿案几,一旁的師傅正在潑墨揮毫,筆鋒運轉間,墨跡漸次鋪展。我站在門口,忽然想起,自己曾在這裡買過一幅書法,作為手信送人。那時的紙墨尚新,如今不知是否還被好好珍藏,又或者,隨歲月流逝而逐漸泛黃。
思緒短暫停留,又隨着人潮向前移動。我順着燈火明滅的長街緩步前行,街邊的攤販仍在熱情叫賣,食客圍坐在露天座位上,熱氣騰騰的生煎、醬鴨與蟹粉小籠擺滿桌面。年輕人低聲交談,長者則不疾不徐地品味碗中熱茶。這座城市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行人依舊穿梭不停,彷彿時間從未真正靜止過。
可時間真的是靜止的嗎?或許只是我們走得太快,未曾駐足凝望,未曾察覺那些變化究竟發生在何時。舊建築仍在,燈籠依舊高掛,城隍廟門前的香火從未熄滅,但人已不同,故事也已改寫,只是我們茫然不知,或視而不見。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O4xRtQCI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