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決定，我只活到二十二》── 平安夜的夜晚，我不知道什麼原因與她發生了關係 - 第八章　錄音與播放

　　淼在聖誕卡裡開玩笑的「下年請早」一直生效了兩個月，我本來以為我和她就這樣就完了，從此之後不再見面，可是我們卻像被無形的線牽引住似的總是能在某一個角落某一個特定的時刻遇上。星期二，我下課之後趕去油麻地電影中心看電影的優先場，結果搞錯了時間，到步之後才發現比預定時間早了一小時，於是便決定到電影中心旁邊那家咖啡店買杯咖啡等待電影開始，結果卻遇見了淼。

　　剛開始的時候並沒有為意給我送上咖啡的那個店員是淼，因為當時正低著頭玩手機。

　　她把咖啡端到桌上，然後悄悄的把咖啡杯一直向前推，我專心的看手機沒有抬頭看過店員一眼，直到滾燙的咖啡杯碰到我的手背，我才從自己的世界之中抽回現實。

　　「不要再往前推了。」我本能地把手從桌面縮回去，抬起頭看店員。淼雖然戴著口罩，但仍然清楚的看見她正在偷笑。我先是愣了愣，之後才認得這雙眼睛是淼。

　　「你怎會在這裡？」我問。

　　「當然是打工呀。」淼答，「今天是什麼月份？梓彬同學。」

　　「二月？」我回答。

　　「你也知道是二月啊？今年是新一年的二月啊。」

　　「所以呢？」

　　「沒有什麼啊，只是我們已經兩個月沒有見而已，從聖誕節到現在，可是你一點反應都沒有啊，梓彬同學。我已經下定決心要把你歸類做同學了。」她一邊說，一邊拉開我對面的椅子坐下。

　　我一時之間沒法回應。

　　「你就這樣坐下來也可以的嗎？」我問，然後啜了一口拿鐵咖啡。

　　「坐一會是沒有問題的。」淼瞥了一眼收銀處的位置。

　　「你一直在這裡打工？」

　　「是啊，只是你從來都沒有問而已。你對我的事一點都不在乎。」

　　我沉默了一會，慢慢攪拌杯中的咖啡。

　　「請給我一點時間，可以嗎？」我說，「我最近在經歷一些事，所以思緒很混亂，什麼人也不想見。」

　　「連我也不想見嗎？」淼問，聲音變得小小的。

　　「可能是。」我坦白地說。

　　「但是我不喜歡這樣，我不喜歡一切不明朗的東西，你懂嗎？」

　　「明白。」

　　我們又再次陷入一段時間的沉默。

　　「你要跟我說的只有這些？那我們就這樣算了。」淼站了起來，氣沖沖的走到廚房裡去了。

　　我把咖啡喝完，結了帳，然後去看非常無聊的電影。一個人坐在黑漆漆、接近空無一人的電影院，看著荷里活套路的商業電影。

　　看完電影出來之後，已經八點半。我從咖啡店的玻璃窗望進裡面，淼還在努力地工作。我在外面一直坐到十點的時候，淼終於下班出來，她沒有穿制服、脫掉了口罩，穿了一件長袖的橫間紅色上衣和洗水直筒牛仔褲。她好快便看見我。

　　「電影看完了？」

　　「嗯。」

　　「所以你在這裡是為了等我下班？」

　　「嗯。」我點點頭。

　　「你想一直『嗯』到最後嗎？」

　　「不是。」我回答。

　　淼說她今天不回宿舍，只想回家。她家在黃埔。我和她在油麻地坐巴士回去。下車之後她帶我到海旁找了個位置坐下。對上一次看海已經是在西環碼頭的那次了。入夜後的海旁隨著晚風泛起繁密的波紋，對岸就是尖沙咀，高樓的燈牌亮起了很多上市公司的名字，那是我熟悉的香港，也是我最陌生的香港。

　　「帶你吹一下海風，心情可能會比較愉快。」淼說。

　　「看海很容易會變得更沉默。」我說。

　　「那我們就一直沉默到天亮吧。」淼笑著說，然後問：「你明天幾點的課？」

　　「你不是說要坐到天亮嗎？現在又開始擔心了？」我乾笑了一下。

　　「我才沒有擔心啊，我明天又沒有課要上。」

　　「我明天在下午才有課。」

　　「那我們就坐到天亮吧！你有一整晚的時間說話啊，把你兩個月的沉默全都說出來給姐姐聽。」淼說。

　　「我不太想解釋，不過我有一段時間完全不想和任何人說話，不止是你。我所有人也不想見。我只是想讓自己的腦袋清晰一點，這段時間買了很多書，可一本也沒有看完，於是便決定去看電影，可無論怎樣都無辦法專心。一切好像只有反效果。於是就在剛才，我決定靜下心來，好好面對一下自己。」

　　「所以結果呢？」淼說。

　　「結果是我選擇在電影中心外面等你下班。」

　　淼聽完後面頰泛起了紅暈，露出充滿暖意的笑容。

　　「沒有其他事了？」淼問。

　　「和你一起很開心。我喜歡和你一起看展覽，喜歡和你一起吃Mos　burger，喜歡和你一起看德國電影，當然也喜歡你唱的《Butterfly》。」

　　「所以你還是選擇避開我，不是很矛盾嗎？」

　　「淼，事情不是你想的這麼簡單的。」

　　「我不是說過我們有一整晚的時間嗎？」

　　「那不是一整晚能說的清的事。」

　　「是關於明里的嗎？」

　　「不只有明里，還有我自己。」

　　「唔，這樣吧，牽涉到明里的事你可以不用說出來，因為你和她之間的事是需要你自己親自解決的，任何人也不能插手。不過，關於你自己心裡的事，我希望你可以告訴我。」淼說罷，見我沒有任何回應，於是長嘆了一口氣，然後把雙手伸到我面前，手掌朝上，接著說：「右手是錄音，左手是播放。你自己按吧。」淼閉起眼對著我。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輕輕的握住她的右手說：「淼，我心裡面放不下明里，我覺得我傷害了她，同時也在傷害你。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身邊的人，更不知道如何面對這個世界。畢業之後我們會怎樣？未來會怎樣？明明小時候就可以很無憂無慮地生活，這種狀態為什麼不能一直持續下去？為什麼人長大之後要面對這些接踵而來的責任和困境呢？我實在無辦法面對這個不順心的世界了。我們很快便會失去『學生』這個保護罩，當想到這裡我就很害怕，所以我計劃在二十二歲那天結束自己的生命，那我就不用再面對畢業以後的事了。」

　　我把手縮回，然後換另一隻手握住淼的左手。

　　淼睜開眼睛，又長長的嘆了一口氣，然後以堅定的眼神凝視了我一會，接著說：「你知道為什麼我要唱《Butterfly》給你聽嗎？」　

　　「為什麼？」

　　「除了因為數碼暴龍是我最喜歡的卡通片之外，更多的原因，是因為『我們都是被時代選中的細路啊。』你記得我和你說過，我不喜歡讓人看見自己的努力吧？可我還不是一直在默默的努力做自己想做、喜歡做的事嗎？我相信所有人都一樣，都在為建立自己理想的世界而努力。我相信明里也是。當然，我不是說只要努力就能讓世界變得美好和充滿快樂。因為殘酷、不公義、不公正、不順心的事一直都在發生，而且世界才不會就這樣放過我們呢。即使我們多麼討厭這個世界也好，這個世界多麼討厭我們也罷，我們可以做的，就是不要麻木和逃避，我們要大聲告訴這個世界，我們想要的到底是什麼。生活就是關於掙扎與抗衡的過程啊。」

　　「如果到最後，世界也沒有任何回應，那怎麼辦？」

　　「那我們就去吃摩斯漢堡和喝沒有冰的橙汁，然後去看德國電影，怎麼樣？」淼笑著說，我也跟著笑了。

　　「事情好像變得簡單了。」我說，然後對淼微笑，過了一會，我別過頭問她：「淼，你不會覺得我太軟弱了嗎？」

　　「傻瓜。」她笑了笑，「每個人都有脆弱的時候啊，這沒什麼大不了的。雖然這個世界會不停對弱者落井下石就是了。不過請你記住一點，你被投石的時候總會有人願意站在你面前幫忙擋石頭啊，例如是我。不過沒辦法，誰叫我天生比較熱心助人呢？」

　　「你的腦袋到底都是裝些什麼呢？」我被她逗笑了。

　　「你喜歡的話我可以和你說更多有趣的事情呀。」

　　那天晚上，我們就這樣吹著海風，然後聊各種事物，例如母螳螂生完寶寶之後會為了補充營養而吃掉公螳螂、海龜的淚腺比大腦大二十倍和鯨魚可以一邊睡覺一邊游泳等等的奇怪知識，接著為這些知識配上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聊到最後我和她都靠在對方身上睡過去了。

　　淼中途有醒過，我當時也還沒睡著。她靠在我的肩上慢慢起來，然後摸了摸我的肩，尷尬地說：「好像流口水了。」我說沒關係，你繼續睡吧，天亮了我叫你。

　　過了一會，淼睡眼惺忪的把額頭重新抵在我的肩上，以含糊的聲線說：「你要是敢去死的話，我就去渡河找你。」，過了幾秒之後又說：「你要是消失了的話，我會變成豎琴天天唱《Butterfly》。」我就這樣聽著她說著不知道是夢話還是認真的說話，然後慢慢入睡。

　　醒來之後已經是早上七點多，我們是被那些跳健康舞的大嬸團所播放的音樂吵醒的。我本來想著和她吃早餐才回去上課，但淼堅持不刷牙的話不可以吃早餐，所以便直接送我到巴士站，還說要看著我上巴士才回家。

　　「不要弄得像我們不會再見，好不好？」我說。

　　「我只是想等你走了之後自己去吃好吃的早餐而已。」

　　「那我回去之後也會馬上刷牙，然後吃個比你更豐富的早餐，還要發照片給你。」

　　「無問題，」淼稍稍停頓了一下，笑了笑：「我會等你的。」

　　巴士終於來了，我上車之後對著玻璃窗外的淼揮手，她一邊打著呵欠一邊和我揮手道別。

　　結果回到學校之後，我便直接回宿舍睡了，連課也沒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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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錄音與播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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