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的世界如地獄般黑暗冰冷。霧氣、雨水和風都在空氣裡浮載浮沉,毫不著眼地靜靜掙扎著。舞動了一會兒後,它們就會變得渾然為一,在到達臨界點的一剎,被沉默的夜幕吞沒。不過這裡很鬱悶,我在考慮要不要把圍巾解下來,讓胸口的悶熱可以舒緩一點,但看著外面的寒風,我還是決定縮起脖子,將半張臉藏在圍巾的兜裡。
站在電梯大堂正中央的我,孓然一身,於是熾熱的射燈們都聚焦於我,那悶熱使我更難受了。我向左移動了,想退到射燈找不著的地方,好似不是很有效。那被擦得發亮的玻璃上有我的身影。我不太喜歡照鏡子,家裡除了浴室中那面用來刮鬍的小圓鏡外沒有別的鏡子。我避免與鏡子中的我的眼神碰上,這會讓我感到很不自在,所以直盯著那雙舊皮鞋看。回想起,那皮鞋已經被我穿了七、八年,因為我腳太小,所以必須度身訂造。穿舊了,也一直懶得花錢再去訂新的,寧可修修補補地將就著穿。我個子也不高,鏡子中映出來的我幾乎要被大衣淹沒掉。失去神采的雙眼勉強地抬起,我瞥見了久違的自己—只露出半張的臉上佈滿疲憊,深褐色的頭髮亂蓬蓬地糾著,臉色蒼白,眼眶底下有點腫,還有些許烏紫色沉澱。我木無表情,或者說沒有任何感情地凝望著顯示到達樓層的螢幕。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直到「叮」一聲響起,我又低下頭去。
大廈門外,灰濛濛的天往下壓著,風在吹,夾雜著微雨和霧。現在我總算感覺到它們融合後的陰鬱,氣溫又降了一點。雖說初春已到,天氣還是反覆無常。風刮得特別強烈,在高樓林立的商業區,像有無形之手在狠狠地掌摑著一樣。包圍著我身軀周遭的是伸入雲端的幢幢了無生氣的建築物,外觀並非參差不一,還有那架在頭頂上,硬綁綁橫割天空的天橋公路,往城市的各處穿插著。
我聳起肩,讓圍巾覆蓋著我眼睛以下的皮膚,它溫柔地包裹著我。寒風一直在徘徊,不肯離開。我把圍巾拉緊一點,不經意地哆嗦後精神為之一振的快感快速傳遍全身,又快速地消失不見。邁開腳步,然後從眼角投出的視線在高架天橋與商廈交匯的縫隙中,我跟月亮見到彼此。它投訴著這喧鬧的城市—此起彼落的鈴聲、車龍的低吟、廣告的告白……而我匆匆地,步進了煩囂。
我瞟了瞟遠方的螢幕顯示屏,它說還有三分鐘列車便到站,在這重要的訊息之上閃動著地鐵公司的「惠民」政策的宣傳,其實大家都漠不關心,都習慣成自然了,優惠不優惠這種瑣事不值一看。月台上車龍馬水的人潮源源不斷地被扶手電梯運送而來,又貫進了狹小的車箱裡。轉眼間,四周又換了面目全非的一批人了。我被擠到了隊型的最邊沿,而剛好列車就來了。耳朵塞著聽筒聽著女歌手清雅的歌聲;瞳孔裡反映著互相壓迫著的人們。順著那輕快的調子,我踏進了人群旋渦,一陣風似的,就被捲進了車箱中。列車開動,在搖晃中毫無依靠的我,只可立足於腳下的幾寸之地,我依然低著頭。我現在想起自己忘記把圍巾解下來,在擁擠中互相緊貼著的素未謀面的我們親密地偷取彼此的體溫,這對我來話有點太過了。圍巾勒住了我的呼吸,有點暈,所以我仰起頭,耳機裡有人在唱著 「You’ve got a Friend」,這不太真實,我有點茫茫地瞄向四周,他們都低著頭,靜靜地,靜靜低頭。整列列車猶如失去理智的拿著長刀的武士般衝著,也不計較阻礙他去路的那些生命的結局,是生是死還是殘廢。在列車的玻璃窗上的我,和列車外的灰牆上佈滿的電線,交疊,那張蠻陌生的倦容被橫割著,線條在上下走動著,把我切開,到底是死了還是殘廢我也不太在意,反正是活不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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