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war that will end war.
戰爭會結束戰爭
-H. G. wells
1.
暗紅色的香包在艾德沃粗糙的掌中把玩翻轉,不甚流暢。歲月使得絲綢失去當初的色澤,做為填充的香料也過期了,但精美的裁縫手藝使得香包仍保持完整。漢人的傳統手工藝品。
白蘭地在杯中隨著海面起伏微微搖晃,艾德沃發著呆,思緒也飄揚在無邊海洋。這趟遠洋航行從深夜的威廉港悄悄出發,距今將近三個月。當時港口沒有一盞燈是亮的,水手隔天才知道為何啟程。德勒斯登號無人目送,駛向杳無人煙的航線。
此刻他們已經在太平洋的某處,沒日沒夜地執行任務。
一陣敲門聲將艾德沃從寂靜中喚醒。他咳嗽兩聲,輕輕啜了一口酒,香包收回胸前口袋,下意識地改變表情。這才是人們所熟知的艾德沃。
「先生,翻譯官和大使想邀你去船長室打牌。」門外的聲音小心翼翼且刻意放慢語句。
「我待會過去。」艾德沃簡短回應。腳步聲漸漸走遠。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稍微伸展活動,將軍裝拉好,體面地走出房間。
甲板下第一層的中央區域是船上最豪華的地方,禮賓房、船長室、開會的官廳以及專用廚房都在這區塊。全部木製的牆面內嵌導管暖氣,高級家具與足夠的私人空間,同時也是全艦可以合法喝酒的唯一區域。德勒斯登號的水手私下戲稱為褲檔大街,意旨柏林最熱鬧的地段。
艾德沃走在狹窄的長廊上,身子輕微搖晃。他已經盡最大的努力去適應環境,儘管他離船長室只隔兩個房間,不到一百步的距離。
光站在門外就能聽到裡頭的喧囂,藉著音量掩蓋疲倦。艾德沃轉開門,眼神快速掃過室內。
兩個人圍著一張圓桌打牌,左邊是此行的德國大使,代表德國的正式外交官,身材稍嫌臃腫,帶著精明的細框圓眼鏡,擁有博士學位,非外交體系出身卻意外適合幹這行。右邊是精通荷蘭語以及漢語的翻譯官,在德國要學會荷蘭語很容易,但要懂漢語就很稀有了。
屋子角落的上尉看見艾德沃,馬上起立敬舉手禮。艾德沃示意他不用麻煩,可以做自己的事情沒關係。這位上尉是艾德沃的副官,他們兩人代表德國軍方出行。
「還以為你贏了錢就大搖大擺走人了。」大使幫他倒了杯酒,示意翻譯官將牌重新洗過。
艾德沃與他們圍在一起,將杯內的威士忌一飲而盡,「只要你的口袋有錢就看得到我。」
翻譯官忍不住笑,將牌分成三等份,清空桌面籌碼,開始新的一輪。
「一手好牌技在軍營練出來的?希望跟戰爭的結果無關。」大使快速看過手上的牌面,豪邁地推出籌碼。
艾德沃沒有回應,只是專心整理手上的牌組,推出面額最小的硬幣。
「沒有一位德國人是好受的。」翻譯官敲了敲桌面,「榮辱與共。」
「我對抗俄英雄有著崇高的敬意。」大使扔出手上的牌,無可奈何地聳肩,「如果真要怪,就怪他媽見鬼的威廉皇帝。」
沒有人接話,只是靜靜打著牌。輸家給錢,贏家收下籌碼,再重新一輪。角落的唱盤機持續撥放寇特·威爾的歌劇,上尉隨自己的喜好更換唱盤。海上的生活終究不如岸上多彩豐富。
「我們還有機會。」大使啜了一口酒,「只要我們找到傳說中的神祕島嶼,一切都會改變。這正是為什麼我們坐在這裡忍受大海的嘲弄。」
「你打從心底相信嗎?還是欺騙自己乖乖認命?」翻譯官輸了這把,將牌攤落在桌,「我直覺這整件事情都是荷蘭人的謊言,在水手間流傳的無稽之談。這種童話故事每天都有新的版本。例如在海上航行,突然到了一座處女之島,過著快樂的播種日子;某天整艘船被捲進漩渦,天旋地轉後到了世界盡頭,發現取之不盡的寶藏;還有更扯的,整艘船被巨大白鯨吞進去,裡頭竟然是地獄,船員被惡魔奴役,過著苦不堪言的生活。」
「軍情處怎麼可能分不清楚童話故事和疑似真相的差別?」大使往後一躺,整個人靠在椅背上,盡是倦容。
「就算沒這麼誇大,所謂神秘島嶼也可能只是塊稀有的暗礁,或隨便一座無人島,整個大海到處都是見鬼的無人島。」翻譯官突然一股勁地抱怨。
角落的上尉換了張唱片,似乎剛從瞌睡中醒來,「我不在乎到底是真是假,能替國家做點什麼事情就夠了。」他幽幽地說。
「每天坐軍艦晃二十四小時,沒日沒夜的勘查和紀錄,蒼蠅似的在藍色甜點上繞來繞去,同時荷蘭人在樹下的咖啡廳嘲笑我們。假設他們知道這回事的話。」翻譯官大口喝酒,重重吐氣。
艾德沃沒有發表意見,長年的軍旅生涯使得抱怨這個行為既陌生又疏遠,他也不習慣對一件事情叨叨絮絮。他清楚自己的工作和定位,以及被需要的思考程度。
船體突然大幅度的傾斜,桌上的酒杯全部灑落在地,玻璃四濺,幅度之大讓所有人都驚醒。艾德沃眼明手快接住了即將落地的威士忌瓶,詫異地望著四周。
這股突然的浪擊不斷持續著,房間內許多物品承受不住搖晃,書本、高腳杯、西洋棋、望遠鏡、海軍帽甚至是彈藥箱都砸了滿地。上尉一手抓著唱盤機,另一手抱住椅子不斷地碎念。大使和翻譯官都緊緊抱著桌子,半句話都說不出來,只剩滿臉的恐懼。
艾德沃喝下一大口威士忌,奮力起身抓住衣櫃,趁著浪潮前傾,順勢往前衝向角落的升降鐵梯,一手一腳地爬上去。
途中他經過一個擺滿通訊設備的小房間,戰爭結束後便清空文件和線路,只剩無法使用的笨重儀器。艾德沃在搖擺中持續向上攀爬,艱辛地推開天花地板,終於爬入操舵室。
操舵室的空間大上許多,一望無際的環繞視野能看盡大海。此刻的海洋深如漆墨,風聲從兩旁呼嘯而過,伴隨沉重的破浪巨響,窗上的雨點越來越密集。
突然一道響雷從遠方劈下,瞬間的閃光照亮動盪海洋和轟隆暴雨,以及糾結的濃密烏雲。
船長和大副只能抓著經緯圖桌,盡力不讓自己摔倒。鉛筆、原規、長尺和計算紙在地上滑動飄移。掌舵手倒在地上起不來,半邊臉頰紅腫,嘴唇滲血,看似奄奄一息。舵輪著魔似的瘋狂轉動,一下左迴一下右迴,船體也大幅度的左偏或右偏,加上洶湧的海面,簡直是催吐地獄。
「怎麼回事?」艾德沃用手臂勾住門旁的扶手,奮力大吼。
「指針突然不靈!無線電也掛了!」船長的雙臂都爆出青筋,表情猙獰,「這帶海域非常詭異,根本不存在於地球上,而且風浪來得又快又猛!我們甚至來不及掉頭!」
「現在怎麼辦?」面對這般恐怖景象,艾德沃也慌了。
「唯一的專業建議:禱告吧!」船長將臉埋入圖紙,開始喃喃自語。
正前方一道巨雷劈下,剎那的電光照映出一面迅速趨前的漆黑海牆,彷彿有一整個地球寬,這頭自然巨獸簡直是違反地心引力的產物。
「我從來沒看過這麼兇的瘋狗浪!」大副怒吼著,「我們得固定航向!讓船頭像刀子般劃破巨浪,否則我們都會完蛋!」
艾德沃瞥見掛在牆上的固定器,以及舵輪地板前的鉤洞。兩者距離僅有四步,卻是極其困難的四步。
船身突然大幅上傾,一股重力將他們往後扯,地上雜物朝艾德沃飛彈而來,包含掙脫木箱的金屬製雙頭固定器。巨浪的嘶鳴極為沉重,環繞景窗遭海水重拍,四面八方的雨聲被他們從來沒聽過的巨響淹蓋。
固定器幸運地重擊在艾德沃旁邊,將金屬牆面砸出凹洞,他甚至聽不見砸音。他還來不及做任何反應,船身已經來到浪潮最高點,接著以驚人速度往下俯衝。
幾乎暈眩的操舵手直接摔在景窗上,將窗邊撞出縫隙,海水開始滲入。船長是第二個失去力氣的,幸運地摔在鐵牆上,衝擊力道使他失去知覺。
艾德沃的下半身一度懸浮,他親眼看著船尖刺入海面,景窗承受不住瞬間的水下壓力,完全爆開,整個操舵室被海水徹底填滿。
沁涼的鮮鹹與利爪般的冷冽迅速刺入他的皮膚直達骨頭,血液的溫度瞬間降至低點,近乎結冰。海面以下是個死寂的世界。
過沒幾秒,船身再度被本身的強大浮力推回海面上,室內海水消去大半,卻只剩艾德沃一人獨自面對狂暴的海洋和凌厲雨勢。
他的體面軍裝吸飽了海水,視線模糊,全身力氣喪失大半,連意志力也殘破不堪。他趁著短暫的微晃,掙扎爬出操舵室,靠在外頭的鐵欄杆梯廊上。
這裡可以看見整艘船的模樣,以及最佳的景觀視野,怒滔巨浪的真正樣貌。
紫色落雷轟隆作響,穿透遼闊的海洋和雨勢,震撼著艾德沃的五臟六腑。這般景象讓他忘了暈眩和噁心感,也忘了過去及未來,只剩下刺骨的顫抖和空白。
船身再度搭著瘋狗浪衝上前所未有的高度,情況與上次沒有任何不同。難以承受的牽引與衝力,無法理解的洋怒,水面下的震撼。但這次多了更強烈的求生意志,牢牢緊握欄杆的雙手,和緊咬的牙關。蒼白仍倔強的臉龐,比太陽更炙熱的眼神。
從一片模糊當中,艾德沃看見遠方的黑暗透著不尋常的亮光。起初他以為是燈塔,汪洋中唯一帶給人們希望的建築。但那股光卻瞬間暗下,眨眼即逝。久經沙場的艾德沃突然知道是怎麼回事。
砲彈。
鐵甲被穿透的聲音從左方傳來,接著巨大的能量從甲板下炸開,那股聲響完全不同於巨浪,卻惹來一樣的哀號。最末端的煙囪緩緩傾倒,順勢壓垮中間的煙囪,滾燙的浪沫將之分解殆盡。船的四分之三處完全斷裂,無數碎片成為火光的陰影。
大量濃煙從船艙內瘋狂冒出,巧妙地與黑夜融為一體,伴隨一陣一陣的火勢,隱約還能聽見水手的慘叫。
艾德沃感覺自己越來越聳立,離漆黑的汪洋越來越近。空氣中充滿火藥和油汙燃燒的可怕氣味,海水雖然翻騰卻是透人心寒。
終於他再也支撐不住,精疲力盡地鬆開雙手,任由海面拍打,並抓著他拖至深處。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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