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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過了幾個鐘頭了，列車一班接著一班駛離車站，人來人往的月台上，只有許皓仁和推銷員是不變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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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皓仁偷偷地溜到推銷員附近的座位，背對他而坐，總有一種罪惡感擱在心中，瞧他落魄的模樣，應該是丟了工作吧，否則他就會像平常一樣推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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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皓仁想起去警察局求助的那一天，男子曾經發瘋似地咆嘯，會不會是因為我，他才丟了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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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對，這也不能怪我啊，是他自己要來騷擾我的。」許皓仁低聲咕噥，不時回頭察看推銷員的動靜，始終如一，孤獨地坐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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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皓仁搓揉著雙手，心裡躊躇不前，到底該不該開口詢問？罪惡感和好奇心過於強烈，難以就這麼放著不管，可是始終下不定決心，說不定那個推銷員正氣在上頭，要是像那一天一樣失控，現場可沒有警察可以立刻幫忙攔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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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皓仁深吸了幾口氣壯壯膽量，他決定豁出去了，反正就算被打也死不了，沒什麼好怕的。於是他機械式地走到推銷員附近，若無其事地坐在椅凳另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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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僅僅瞥了一眼，沒有理會許皓仁，仍然望著遠方灰濛濛的天空，水氣挾帶濃烈的土壤味道，應該是要下雨了，冷冷的雨，冷冷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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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麼在這裡？」許皓仁率先打破沉默，可是依然不斷迴避男子的眼神，聲音還有些顫抖，「你應該不是來工作的吧？」許皓仁說得有些羞愧。說也奇怪，做錯事的明明不是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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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想問你，待了兩小時怎麼還不快滾回家？」男子捂著頭，煩悶地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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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皓仁難為情地低下頭，原來他早就發現了，自己還在那裡假鬼假怪的，實在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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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我只想說我我我，對不起。」許皓仁說的每一個字都糾纏在一起，他小心地觀察男子的反應，還是一樣，整個人像是連魂魄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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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嘆了一口氣，喝了一口咖啡，咖啡的味道再怎麼濃烈都壓不過心裡的苦味，「原來你也有人性啊。」他語帶嘲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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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叫你要一直巴著我不放，我才會去警察局舉發你誒。」許皓仁低聲抱怨，但男子似乎有聽見細碎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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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為我想跟你扯上關係嗎？」男子嫌棄地說著，眼神透露滿滿的無能為力，「要不是被威脅會被開除，我根本不想理你們這些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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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脅？」許皓仁疑惑地看向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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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那個警察果然什麼都沒說。」男子嗤之以鼻，接著投以同情的眼神，搖了搖頭，「真是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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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你居然好意思說我？」許皓仁咒罵，不過他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之後立刻識相地閉嘴，撇過頭看向別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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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臉色一沉，然而他沒有多說什麼，而是接續剛才的話題，「因為我有業績壓力，最近你們這一群小鬼越來越難搞，上頭的告訴我們，要是招不到指定的學生人數就直接開除。」他奮力地指著自己的胸口，「就是你這該死小鬼，先假裝給了我希望，結果是想害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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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那你有……達到業績嗎？」許皓仁隨口問道，雖然用膝蓋想都知道絕對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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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呿！你還好意思問我。」男子翻了個白眼，可是後來的語調又突然變得慘淡，「雖然就算加了你，人數還是不夠。」他擤了擤鼻子，懊惱地低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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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你說不願意這樣四處騷擾學生，那為什麼一開始不乾脆辭掉工作？」許皓仁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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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開始只想把這工作當成跳板而已，先存下一些積蓄，再拿那些錢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男子盯著手中的鋁罐，手指輕輕敲著瓶身，「那間補習班有一個議員撐腰，這就是為什麼那個警察會放我走的原因，他不想得罪那個死要錢的。我剛入行的時候，就照著上層的吩咐去招生，進了幾次警察局，都是那個蠢貨幫我說話才能脫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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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臉頰抽搐，愁容滿面，眼神散發著煞氣重重的怨恨，「我有一次受不了了，在網路上公佈補習班醜陋的實情，可是那個死要錢的居然拿我警局的事情威脅我，說他會把我的事情全部供給法院，讓我接受司法制裁，我只好出面道歉說是一場誤會，忍氣吞聲做到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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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為什麼不堅持你的立場，反正都槓上了，被開除也正合你的意吧？」許皓仁不解地問道，然而他注意到男子的雙手微微顫抖，恐懼和憤怒交雜，他嘆了一口氣，嘆出一息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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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開始以為我能打贏官司，誰知道連法官都是他的人，我只好撤回訴訟。」他啜飲咖啡，試著壓抑無助造成的淒涼感，「我後來不甘心，決定提出辭呈，結果他的人脈太廣，加上那場風波，辭職後根本找不到工作，沒人敢錄取我，我只好回到那間補習班，求著他原諒我。」他的情緒有些激動，雙頰漲紅發燙，話說得越來越快也含糊不清，感覺眼淚隨時都會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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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可好了，他說不會賺錢的廢物就沒有利用價值了，我被開除了，還是找不到工作，所有人也都認為我是一個到處搭訕學生的變態，我的工作沒了，名譽沒了，我連有沒有明天都還不確定。」男子懊惱地捶了自己的大腿，「我當初到底在想什麼，我只是想存個錢買單眼和機票，讓自己能夠到處玩到處攝影而已，老天居然跟我開這種玩笑，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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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一口咽下所有的咖啡，以為能夠讓自己好過一些，借酒澆愁愁更愁應該就是這麼的令人鼻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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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身不由己的絕望，許皓仁好像只能給與表面的同情，雖然自己總在抱怨被逼著上醫學系，可是那一份不甘願似乎沒有男子來的刻骨銘心，總覺得自己是為了逃避，不想努力，才自作多情地為自己找許多藉口合理化不想努力付出的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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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夢、以為媽媽應該要支持自己、為了林承翔寫小說、興趣是被長輩說出來的、羨慕呂信毅的執著……這些突然看起來都像是荒誕的笑話，根本不是拿來說服別人的，而是在欺騙自己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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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誒，小鬼。」男子的情緒安撫下來了一點之後，他低聲呼喚許皓仁，「我勸你多珍惜還在當學生的時光，做錯事還會有第二次機會。出了社會，要是沒錢沒勢，就算沒有做錯事，別人也不見得會給你活著的機會。」他緩緩起身，馱著背，拖著沉重的身軀出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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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的身影消失之後，許皓仁整個癱在椅子上，他長吐了一口氣，揉了揉自己發疼的腦袋。他似乎親手把一個人的夢想毀了，雖然那並非全盤都是他的問題，可是這種感覺實在令人難耐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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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像無意間變得跟媽媽一樣，扼殺了別人的理想了。」許皓仁閉上眼，在那個男子的眼裡，我會不會也是他逐夢路上的絆腳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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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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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皓仁拖腮盯著電腦螢幕，看著打到一半的檔案，游標在“刪除”的字樣附近徘徊，他始終按不下滑鼠右鍵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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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想果然不是說放棄就能放棄的。」許皓仁碎念著，推銷員那一番話縈繞在他心頭，做錯事了還有第二次機會，是不是在暗示他要逐夢，即使失敗了也還能東山再起，可是一想到小說夢很可能是自己逃避現實的藉口，他又頓時喪失堅持下去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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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情不斷地跌宕起伏，煩悶感直直飆升，許皓仁扯著頭髮咒罵，「真討厭這樣的自己，一直猶豫不決的煩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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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累，是真的心累。為什麼一個人可以如此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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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皓仁看向背後的床鋪，有時候真希望自己能夠一睡就不省人事，反正活著也只會被自己的優柔寡斷折磨而已，一死百了，這句話聽起來格外地有說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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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房門突然打開，許太太一臉心事重重地踏入房間，「許皓仁啊，你在忙嗎？」她的字字句句似乎充滿著疲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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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皓仁搖了搖頭，接著許太太挑了個空位緩緩坐下，她沒有直視許皓仁，撥弄了一下頭髮，「最近功課還跟得上嗎？」她簡單地寒暄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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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皓仁心不在焉地點頭，接著許媽媽又繼續說道，「啊也快考試了，記得要認真念書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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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皓仁翻了個白眼，許太太裝作沒看見他沒大沒小的舉動，「啊那個之前你之前不是說你想當作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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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面對媽媽突然的提問，許皓仁有些驚慌失措。為什麼突然提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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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啊，那天之後我想了很～久很久。」許太太故意拉長語氣強調，「我那天好像真的說得太過火了。」她像是虧欠許皓仁什麼似的，憂心忡忡地看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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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許皓仁沒有回應，只是許太太突如其來的舉動搞得他糊塗了。不過不管是什麼原因，許皓仁依然提高警覺，說不定這又是個打算叫他走醫科路的拙劣戲碼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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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啊，也曾經想當個作家，還認為自己能成為第二個張愛玲呢。」許太太害臊地微笑，「你想成為作家的那份渴望啊，我也不是不懂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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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皓仁仍然沒有回應，靜靜地聽著劇情會怎麼發展，而媽媽又會在什麼時候演不下去，直接攤牌她的最終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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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前還真差一點就能成為作家了。」許太太語重心長地說道，這一句話也吸引了許皓仁的注意，「有一次校刊徵稿，我的作品被選上了，然後受到校長的青睞，於是她建議我投稿到報社，也很幸運地被選上高中職學生比賽的最佳作品。」她自豪地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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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想說就這麼投入作家這個行業，好像也挺不錯的，反正已經小有名氣了，之後出版自己的作品應該會有一些優勢吧。」許太太把手放在許皓仁的大腿上，溫柔地拍了拍，「哎呀，誰知道我就這麼荒廢課業，全心全意經營我的作家夢，結果只是我自己一廂情願而已，後來根本沒有人關注我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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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太太雙手十指緊扣，嘆了口氣，「那一陣子沒在讀書，也考不上什麼好學校，投稿的作品也都了無音訊，你阿嬤就叫我出去打工貼補家用，結果一忙也沒有時間繼續鑽研寫作，更別說結婚之後還有你這個麻煩精要我照顧。」許太太指著許皓仁，而他只是尷尬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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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想說啦，如果我那時候有好好讀書考上好大學，找一份好工作，手上有一些閒錢的話，說不定你媽媽我真的可以變成張愛玲二世。」許太太說道，「我以過來人的經驗告訴你，你現在要先取得一份好工作，寫作啊，就當作興趣就好了，在這個社會興趣是很難當飯吃的，等你賺錢了以後，你愛怎麼寫就怎麼寫，媽媽我喔都不會管你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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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所以說了那麼多，後來還是要我當醫生嘛。」許皓仁態度有些高傲，他對於媽媽所訴說的故事嗤之以鼻，完全不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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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我是真的為你著想，媽媽我怎麼可能會害你？」許太太苦口婆心地說著，「我只是不希望你變得和我一樣，連圓夢的機會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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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皓仁盯著許太太，這時候的她看起來特別憔悴。面對眼前這樣的兒子，她心裡是一陣心疼和無助，畢竟天下有哪一個父母願意看到孩子走上和自己一樣的不歸路。但是孩子就是孩子，越說反而越固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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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皓仁不到跌倒的時刻都不知道傷口的痛，而許太太為了不讓許皓仁受傷，竭盡所能呵護著他走過人生漫漫長路。兩個人都厭煩對方的態度，卻從不讓步，執意以自己的方式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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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皓仁再一次決心要完成他的小說，這一次是為了向媽媽證明自己有足夠的實力，「我和妳不一樣，我一定能闖出一片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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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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