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海倫積極復出，有了奮鬥目標，不過她不總是容光煥發，神采飛揚。
她自信、成熟，然而當她疲倦時，我可以敏感地察覺到她內心的軟弱。
海倫的確不像以前那麼憔悴、憂鬱，但仍然會不自覺地愁眉不展，顯得心事重重，內心像有著難以取捨的抉擇懸而未決。我親眼目睹過她的焦慮。一個過氣女明星懼怕被遺忘的心情，不是普通人能夠體會。
是沈重的工作壓力把她累成這樣子吧，我心裡想。壓力可以令人進步，能夠為自己喜歡的事業拼搏，對她來說也是一件有意義的事。
當時我沒有想過，壓力同時也可以把一個人壓垮。
事情發展常常出乎意料，有時，很小很小的一件事情，往往會成為轉捩點。雖然這些只是近乎無聊、空洞的瑣碎事。
如果真有什麼轉捩點的話，那個晚上就是我的轉捩點。
8
坐在車廂裡，我從側面凝視著海倫的臉龐，思索著壓力這回事。
晚空中看不到一顆星星，不過俯瞰香港半島，仍會被家家戶戶發出的點點燈火所凝聚成的璀璨光芒所感動。
是人的力量吧，如果不是每個人都在賣命工作，這小小城市焉能在如此晚上還會如此散發迷人的生命力？
雖然世上有的人喜歡悠悠度日，只要過得愜意就好，不過也有不少人即使付出多少代價也好，也要把自身的光芒發揮出來，就算背著人時會暗自垂淚，最重要的是在人前展現最璀璨的一面。
海倫的眼神有些憂鬱。
「不順利嗎？」
她淡淡地笑了一下。「你怎會知道的？」
「直覺。」我含糊其詞。如果不是心裡有煩惱，她又怎會突然打電話把我叫出來。她把車往山上駛，最後來到這裡，郊野公園的燒烤場，現在只聽得到蟬鳴，一個人影也沒有。
「生性純品的人直覺特別準。」她毫不懷疑我的解釋。
我倆默默注視都市夜色，很久很久才有一輛車從後面的公路疾馳而過，提醒我時間正在悄悄流逝，沒有人可以留住一刻。
我記得，對海倫的最初印象是由一隻高跟鞋開始，當時她伸出一條修長的腿，以高跟鞋擋住關上的門，霎時間令我措手不及。
之後，有她在旁的時候，充滿了心跳、愉悅、屏息，以及失落的記憶，直到今晚，我才感到平靜降臨。
原來跟她相處，也會有心平靜氣的一刻，如果可以永遠這樣下去的話……
我的思緒陡然停止，因為在黑暗中，我仍然看到海倫臉上的淚痕。她知道我看到了，卻不伸手抹去。
我輕估了她此刻沉重的心情，不由變得黯然。
海倫的眼袋略顯浮腫，有深深的黑眼圈，束髻有些凌亂，好像睡眠不足，孜好像剛剛哭過一次。
她打電話給我，說自己工作完了，還不想回家，問我有沒有空陪她……
那麼，她從哪裡回來，見我之前又發生了什麼事？她看上去好像曾經受到傷害的樣子。
發生了什麼事？我不敢胡亂猜想，卻又禁不住不斷猜測，一個孤伶伶的女子會遭遇到什麼欺侮，令到堅強如海倫也會躲在一旁默默垂淚。
「嚇倒你了？」她聲音有點沙啞。我搖搖頭，不想她擔心。
「放心吧，我沒事。剛拍攝完旅遊特輯，人有點累。」她眨眨通紅的雙眼。「中年女人的情緒起伏不定，而且不可理喻。」
她沖我笑笑：「我只是一時感慨，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被淘汰。在那個圈子，其實有很多人能力比我強，天分比我高，即使再捧也都是過去的事，而且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我已經不再是以前那個光芒四射的徐霧薇。」她頓了頓。「坦白回答我。」
「什麼？」由於太過緊張，我的聲音乾澀。
她以手托腮，轉過身注視我。
「在那些小女孩面前我是不是很像是個老太婆？」
她的表情很認真，專注地等待我的回答。
「不，妳比她們有魅力多了。」
「哪裡有魅力？」
「妳眼神充滿豐富、動人的感情，很有韻味，妳嘴角的微笑很吸引我。」
她垂下眼瞼，輕輕一笑。「那已經是十五年前的我，你看的那些電影……」
「跟電影無關。」我打斷她。「我形容的是現在的妳。」
把自己心底的想法完全敞開令我很不自在，尤其是讚美女人的外表。在這之前我不曾跟任何女孩傾心吐意。即使在珮賢面前也沒讚過她漂亮。這些雖然都是真心話，正因為如此，才覺得把自己赤裸裸展露於人前似的。不過為了令她明白自己的魅力，我不得不這樣做。
她眨眨眼睛。一剎那間似被我的讚美感動，最終吸了口氣。
她以為我只不過是安慰她。「無論如何，謝謝你。」
「妳說過電視節目本來就是引人發笑，觀眾喜歡看別人難堪？」我說：「妳還堅強地說無論在人前聽到多輕薄的說話，內心多難堪都好，最重要不要發怒，只要保持笑容就好。」
「那是騙人的。誰會喜歡聽這些話？在戲劇中的難堪容易接受，現實生活中感到難堪就真的難以忍受。」
「一直以來我以為自己做事非常拼命，常常不惜一切，不顧後果，一旦決定了的事便勇往直前，完完全全豁出去，就算最後失敗了也不反悔。只是料想不到，做了十多年家庭主婦之後，完全跟社會脫節。沒想到今天的女孩子比我更放得開，哎，她們都可以做我的女兒了，我還要不知羞恥的跟她們去爭寵嗎？看來，光陰始終不留情面，已經過去的不會再回來。」
她握住我的手。「謝謝你聽我吐了一整晚苦水。你是很出色的心理輔導，因為每次你都只會耐心聆聽，不作半點評論。」
我沒作聲，忽然想起不久之前在深夜看過的老劇集，劇集中的男女主角常常俯瞰香港夜色，說些凝重的話題。
令我深深感到震撼的，即使是中環也好，原來三十年前的高樓大廈仍然不夠高，也不像現在稠密，汽車沒現在那麼多，抬起頭來可以望到天空。
小時候，課本說香港被譽為「東方之珠」。
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當我還是孩童的時候。
「就算不做明星也沒關係呀！」我說。海倫轉過頭注視我。今次我不想做聆聽者。我也有話想要說。
「妳可以開時裝店或者賣手飾呀，反正憑妳的名氣肯定可以招徠很多生意，做人不一定要人人認識，受人愛戴，這些不能買到快樂，對不對？」
聽完我的話，海倫的神情逐漸恢復平靜，她臉上閃過一抹淺笑。
「你還年輕。你說的對，不過對很多事情的了解還不夠透徹。珠寶或者金錢的確買不到快樂，但我們都害怕『失去』。就算明知手裡握住的是沒有用的東西，仍然會不惜一切牢牢繼續抓住，這是成年人的悲哀、愚昧之處。」
我有些激動：「以前的日子真的那麼值得留戀嗎？妳曾經站在人生的巔峰，不是已經比很多人幸福嗎？時間會改變一切，何不讓那些美好的日子以回憶的方式好好保存，想一想將來的路，那不是更好嗎？」
在伸手可及的距離，她平靜地目光凝注在我臉上，我沒有避開，我要她知道我是認真的。
「如果我不用以回憶的方式去緬懷那些美好的光陰，而是有機會重新再活一次呢，那你說要不要好好把握？」
我楞住了。
「我當然知道星光璀璨的演藝事業只不過是曇花一現，難道我不明白那些男人看我的電影的真正原因嗎？窺看我的身體、幻想著幹我。誰會理會我的演技？只要脫光光就好。裝模作樣的談論演技只是滿足他們的道貌岸然而已。誰會比我更明白這些？但我值得人欣賞的只有這個。」她用手指按自己一雙乳房。「而且我偏偏就是這種人，喜歡活在鎂光燈下。」
海倫明白一切東西都要付出。當年找到可以付託終身的人她可以急流勇退，到決心復出時她亦不惜犧牲所有去爭取。她有爭勝心，也不會後悔。
其實這才是我擔心的。海倫年紀已經不輕，身材也跟一眾年輕模特兒沒法比。我怕她會為了好勝不惜出賣一切，甚至傷害了自己。而且孤注一擲，萬一輸了的話肯定承受不了
「你跟我不同。」她不用我回答。她的神情就像我是她頑劣的兒子。「你的未來在前面，很多值得珍惜的事物仍然未曾擁有，所以能夠滿心歡喜地期待。然而，我卻只能白白看著本來握在手裡的東西一一溜走。
「你眼看我一無所缺，其實我已經不再青春，不再美麗，失去愛情，連昔日的光輝亦消失了，就連兒子也快要不認我做母親。這樣一個女人，你還會說我幸福嗎？」
在伸手可及的距離，我啞口無言，我以前可以幫助她，但是現在才發現，原來無論我做什麼，都不能減輕她的痛苦。
很深沉的挫折感襲上來，我在心裡不斷地自責窩囊，難道只因為年輕，就改變不了任何事嗎？
「我擔心妳會被人欺負，我覺得妳根本可以避開，不必受這些苦。」我語氣沉重。
海倫沒有回答，她眼眶漸漸紅了，「人生裡總會遇到好心人。」她語氣有些顫抖，不過很快壓抑下來。
「我知道你心腸好，心地善良，但是你和我是不同圈子的人，我有困難，你實在幫不了什麼。」她說：「你還年輕，改變不了現狀。你只要做好本份已經足夠，將來，會有屬於你的困難在等待你，到時同樣只有你一個能夠解決。不過，你是真心對我好，我感覺得到，謝謝你。」
她看上去好像沒有剛才那麼沮喪，甚至還增添了一些光采，多少回復生氣。
她對我微笑，那個微笑是屬於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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