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早在認識海倫之前,其實我還有另一個秘密。
十歲的時候,覺得眼睛看到的色彩跟其他人不一樣,找驗光師做眼睛測試,証實有輕度色盲,望到所有東西都呈現灰色。
程度不算嚴重,對生活不會造成影響。不過,沒可能會通過飛機師視力測驗。
我刻意漠視這個缺憾,冥頑不靈地抱著成為飛機師的憧憬。因為我覺得如果放棄了這個志願,便不知道還有哪個地方收容我。
暗地裡埋怨過竟然連踏入門檻的機會也不給我,但是人不應該放棄夢想,所以我仍然幻想自己終有一天會成為飛機師,駕駛客機在天空翱翔。
「有夢想才會活得有意義。」
其實我早就不相信這句話,只是一直在自我欺騙。父母離婚更讓我明白到人實在難以反抗現實的力量。
大約是跟海倫那一次之後不久,我開始產生「應該放手了。」這種念頭。不可能永遠抱著這虛無縹緲的幻象活下去,身邊有人需要我照顧。
我把飛行方面的知識傾囊相授給「愛飛會」一個同好,後來他被澳洲飛行學校取錄,成了飛行學員。我不敢說那是我的功勞,不過確實有點沾沾自喜,心想「如果不是色盲的話,我一定考得上。」知道自己有這個能力已經足夠。
人生一定會有遺憾,但那些不是挫折。
為了生意,近十年來我每年搭飛機來來回回七、八次,坦白說,對於在天空上飛翔這回事已經有些厭倦。不過,對於以前天天到機場看飛機起降,夢想有天成為飛機師的日子,仍然懷念不已。
那是我人生中最無憂無慮的日子。
4
我用平板電腦搜索海倫的近況。詫異地發現今年她六十一歲了。這沒什麼好奇怪,我都活得比當年認識的海倫還要大幾歲。
六十一歲的海倫不可能仍然如當年的徐霧薇,甚至我所接觸的海倫那麼具誘惑性,但臉上多了一份從容,雍容華貴的氣質。一種經歷各種風雨,依然以最美一面示人的光芒。
她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慢慢蛻變而我卻不自知,這些年來偶爾想起她,腦海裡浮現的都是風韻的少婦海倫。
當年她復出後拍第一套港產片是齣賀歲喜劇,飾演年紀稍大,常常對乘客賣弄風情的空姐領班。戲裡穿著制服跟機師調情的一場戲演得奔放,最令人津津樂道。
急色男人的手在她身體上下亂摸,她欲拒還迎,喘息著發出呻吟:「啊,你太過份,空姐你都非禮,啊,這裡不可以摸……」
戲院裡的男性口乾舌燥,坐立不安。
三年後,最近上映的西片,她飾演日本企業家,戲份跟日本人氣年輕男星平起平坐。她的演藝事業再度起飛,由於英語流利,兼具東方味道的臉孔,得到外國製片家的賞識,在荷里活兩部電影中擔綱亞洲人角色,戲份不重,但足以成為香港人的驕傲。
演技備受讚賞,成為殿堂級國際演員,沒有人再記得她以前拍過的爛片。
當年去荷里活拍片的消息曾哄動一時。電視臺替徐霧薇製作了一個專訪特輯,追蹤她走過的路,竟然看到當年常在多多買外賣的鄰居臉孔。
「徐小姐未紅之前常到附近快餐店吃飯,生活很平凡,她人很好,經過時會跟我們打招呼。」
世事變化太大。
海倫努力追求的,不管付出多少時間、心血,不管犧牲了多少東西,最終都能得手。
三十年前拍豔情片聞名遐邇的海倫,大概沒想過經歷低潮之後,會憑真正的演技在國際舞台上蜚聲國際吧。
唯獨媽媽對她的觀感始終沒多少改變,對她隻字不提。我發現媽媽對海倫的反感,其實是衝著爸爸婚外情的投影。她對海倫的亂衝亂撞不以為然。但更深的是這麼多年來對爸爸的出軌一直放不開,不能原諒他,到了鑽牛角尖的地步。對她來說,爸爸和海倫都是不能安分守己的人,兩個人都一樣討厭。
在外國唸大學期間,巧遇中學補習班認識的女同學,就是那個跟珮賢同一間學校的短髮女孩,到唸大學她仍然是一頭短髮。理所當然地,我們相戀。畢業第三年結婚。
在大學畢業典禮把女友介紹給媽媽認識,最讓我欣慰的,是媽媽看到她時露出愉快幸福的笑容。那是她餘下的人生中最愉快的一天。
在加拿大的生活她過得很平靜,那時候媽媽外表清秀,又有學養,質素很不錯。但她對生活既沒有別的期望,也沒有接受其他人,展開新的人生。某程度來說,她其實活得一蹶不振。
經歷過一次痛楚便覺得命運如此。這是她跟海倫不同之處。
我心裡想,海倫的人生比一般人更反覆無常,但每次從高處墮下,她都沒有讓沮喪感淹沒自己,而是不斷尋求新的機遇。即使到了六十一歲,仍然在接受新挑戰。
有人認為她不懂分寸、獻醜,但我認為,如果當年媽媽跟海倫能夠成為閨中密友,即使只是感染了海倫些許無怨無悔的個性,媽媽一定也能跨過泥沼,開創更美好的人生。
我點擊了一段訪問片段,在寬敞的酒店會客室裡,主持以與有榮焉的語氣,恭喜海倫將會在內地的大製作中飾演皇太后。是該重頭劇中唯一香港女星。
「繼影后之後妳事業再上巔峰,請問可否分享妳的成功之處?」
看著電視上具壓場感的海倫,不再是廿年前遊戲節中身材不斷被嘲弄的過氣女藝人,而是被受尊崇的前輩、藝術家看待。
我想,這個世界存在不止一種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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