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住所在都城的北區,又累積數日的疲憊,歐冬急著回家。
從都市計劃的角度來看,北區算是近年來,少數尚未納入重劃的舊區,這讓北區的樣貌,還充斥著上個時代戰後為了快速重建家園,應時而生、規格統一且美感全無的方形灰色建築。話雖如此,約略是因為重建這個地區的時候,與現在相比,都城的人並不算多,那時的建築物,裝潢雖不雅致,但格局寬敞,然而,屋齡、治安與和都心的距離,卻將寬敞這樣的優點妥妥地掩蓋,這讓北區住宅的租售價格與其他重劃過的鬧區相比,顯得相對便宜:以一層二十坪的公寓來說,相較於形象先進的波輔河右岸,北區的租售價只有右岸的三分之一。
對歐冬而言,北區的居住條件雖然尚可接受,但到都心的距離卻也是個明顯的問題。
歐冬並不是一個喜歡工作的人,雖然工作效率極高,但在上工前,她是那種能拖多久就拖多久的性個。在考慮開會最好不要遲到的情況下,她曾仔細算過:裡用機車通勤,並行駛常規的大路,她就得在只要是白天、永遠是尖峰時段的道路上經過整整一百五十三個有著交通號誌的路口,而在不違反交通規則的情況下、她若想不超速地安然行駛,平均每經過四個路口她得停下八十秒,這樣換算下來,這一趟去協會的路,少說也得三十到四十分鐘。
不過,話說回來,那也只是很普通地選擇大路來走的情況。
北區到都心橫跨的街區不少,當然也有數不盡的小巷。
小巷裡可沒有交通號誌,不存在監視公共規則的第三方。
對歐冬而言,這些地方就成可以盡情釋放速度的好地方:配合改造過的魔具,也就是她腳上那雙黑色的鬆糕鞋,她可以一路狂飆,如此通勤的時間就會被壓到在十五到二十分鐘以下。
只是,雖然同樣是交通型魔具,歐冬的鬆高鞋與一般的機車汽車顯然不同。
一般的車子所使用的運輸驅動器往往配有油槽或電池,即便沒有魔力注入,它們一樣可以靠用魔紋鎖定媒合的鑰匙完成它們被生產的使命,而歐冬自製的改造品,則完全沒有這種能力──這種結構雖然使得啟動時耗用的能量更少、攜帶方便、器械也更加輕薄,但卻也同時也意味著這玩意兒只要離了魔力,就與一雙普通的鞋子無異。
一般而言,如果沒有時間的迫切性,歐冬是不會在通勤時特立獨行地使用自製魔具,畢竟這雙鞋可是交通用的魔具,驅動魔具雖不一定會耗損體力,但那終究是一雙加速器,一旦發動,就得全神灌注的操作,否則,一個不留神、速度失控,隨隨便便都能弄出個重大意外。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次的任務雖然成功結束,卻附帶了實驗室爆炸這種爛結局,就算歐冬不怕協會拿她怎麼樣,但這不完美的結果,卻依舊讓歐冬心情抑鬱。
厭惡工作的她通常是不會讓工作的成果影響到下工情緒的:她總有辦法在離開協會的時候調整心情,但這一次,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她只覺得惱火,離開建築時,她忍不住啐了一句,出了大門又忍不住啐了另一句。
她想要買醉,最好是十杯轟炸機,加炸魚薯條和蜂蜜鬆餅,但該死的疲憊,卻告訴她:回家睡覺吧,那個賣這些小食酒吧就算距離只有十分鐘,還是太遠了──公會的事讓所有放鬆心情的策略變得索然無味,也讓她變得只想狂飆髒話。
所以就連歐冬自己都是在踏上小巷之後才意識到自己竟然選擇了自製魔具作為下班通勤的工具:潛意識自動替選擇,要她盡快回家,好好睡上一覺,不要在外頭胡亂逗留。
協會的事還在腦海裡盤踞,她得背好幾首詩才能驅逐那她以為在協會裡自己以為勝利而不會再表現出的低落情緒。
身體帶著速度,滑過那只容人行的巷道,她的模樣就像一條巨蟒,看似悠然緩慢,實則迅捷無比。
風揚動了她的瀏海,巷道兩旁的窗掠過她那灰中泛紫的虹膜,她那如同從湖底往湖面的方向看去的眸光於是顯得特別透亮。
歐冬向前滑行,無聲地,腦裡撥放著讓她分心的旋律。
雖然黑夜的巷弄本來就沒有什麼聲響,但歐冬還是察覺了,那除了風聲以外、細微的變化:
兩旁的牆原本只是平行地朝遠方無限延伸,忽然間像平面的拉門一樣直接閉合,本來應該不是盡頭的地方成了死巷,擋住了歐冬的去路,歐冬的心臟立時漏跳一拍,她馬上收減魔力,想放慢腳下的速度,改變魔力迴路,但魔具的毀壞卻使魔力四散,即便改變迴路,她依舊沒有辦法達成目的,在不到一秒之間,她陷入沒有時間思考的絕境:無法緩下的速度使她與牆的距離越來越近,她不可能去賭那本來不該出現的牆壁本質是實是虛,因為無論虛實,迎面撞上,基本上都是有害無益……所以她當機立斷,鞋在她的腳下潰散,身體則因為慣性,向前猛跪,肢體貼地的地方是膝蓋、前腿與整個腳背,她張開創造阻力與減低傷害的魔紋,最終在那堵乍然而現的牆邊停下。
強烈的摩擦使歐冬的下肢擦出現大片的鮮血,歐冬的模樣就像受了跪地拖行的酷刑,略爛的皮肉與細沙、長褲揉成一體,光看著就讓人膽顫心驚。但歐冬卻不在意那傷,她甚至沒有花時間查看傷口,舉起左手的她直接對牆投出一顆星火,牆在與星火相碰的瞬間粉碎,歐冬見狀,同一隻手以無縫接軌的方式換了魔陣,而那碎成粉末、正要紛紛下墜的牆則在術作用下,立刻停止墜落,轉為復位建構。
歐冬盯著那實然的牆壁,作出判斷:
無論是身遭埋伏也好,誤入陷阱也罷,她都可以感覺到她這雙眼所看到的世界,不是這條路原來的模樣,在無法確知身中術式類型的情況下、要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解開術法,根本痴人說夢,唯一能肯定的只有:牆如果為真,那施術者很可能為了對付她,不惜一切代價的施放大規模的空間魔法。
果真如此,這個干擾她視覺的混帳一定就在附近──空間操弄魔法是僅次於時間控制魔法、第二耗費魔能的術法:
牆可以受到物理性破壞的攻擊表示那堵牆不是幻象,而能扭曲一個街區的巷道配置,這法陣的規模可能頗大,如果體感的規模為真,那這個施術者如果不是傳說中魔力爆棚的魔王,那他的人一定就在這附近:理論上,合法的魔法師是不會冒著執照被吊銷的危險來幹這種既無聊又犯法的小事,能這麼幹的,非法之徒的可性比較大……
歐冬想著,抬頭,直接讓細胞榨出魔力,全身的感知,直接性地發生倍化:
風開始流動了,她注意到……
然後是出拳的聲音──歐冬聽到了,卻沒看到人,閃躲的動作與破壞強大的力量不過咫尺的距離,為了把施術者揪出來,她的魔力在不到零點一秒的瞬間往眼睛裡匯集,超過一萬個不同角度的視線以她為中心向外散開──
──視線是光線的形變,打在粉塵上,藉由反射定律開始發揮作用:隱藏在幻術裡的人雖然還看不清楚真實的面目,但卻暴露了位置,在成功避開第三次的攻擊之後,歐冬終於主動出擊,強化肌耐力的魔紋佈滿指掌,迎向那雙手彷彿就要扭斷她的脖子一般、骨節成爪的十指,歐冬掐住對方的手腕、死死地抓,攻擊者最致命的一擊雖然被突兀地攔下,但動作沒有結束,橫掃的一腿就踹在歐冬那滲了血的傷口上,要不是強化防禦的術式張得夠快,歐冬的腿非斷不可。
「現在是解僱不成,惱羞成怒?」歐冬加重了握住敵手雙腕的力道,新的紋路像藤蔓一般緊緊纏住拒絕現身的傢伙,跟蹤者抖動著雙手,在新的術式展開前被逼出了原型。
「惱羞成怒?」回應她的卻是友好的微笑:「為什麼要惱羞成怒?」伏擊者身分攤顯,卻完全偏離了歐冬的預測。
「我只是想著,反正明天要放假了,就這樣散會還挺無聊的,所以想找妳切磋切磋罷了!」那笑得天然無害的傢伙,不是別人正是狄克厄斯。
「喔?是嗎?我還以為你是真地想殺我呢!」歐冬卻不打算打啞謎:
「事與願違,可惜。」她冷笑。
歐冬的手緩緩鬆開:協會裡的人,沒有誅殺的必要。
但狄克厄斯似乎並不這麼認為,釋出魔力、拉高溫度,他的雙掌直接貼向歐冬,歐冬閃避不及,只得讓那近五百度的高溫烙在她的臉和脖子上,歐冬雖然震驚,卻沒有花時間尖叫,而這個反應則完全出乎狄克厄斯的意料──
──面對這樣的偷襲,女人反手就是一拳,力道夠大,情勢立刻逆轉,狄克厄斯的身體往牆飛撞,牆立時出現一個凹槽,女人將髮帶拔下,在狄克厄斯身體滑落之前,魔紋讓五條廉價的髮帶轉眼強化,而他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被歐冬釘在牆上。
「所以你是真地打算把我殺掉喔?」歐冬笑道,狄克厄斯還以為接下來歐冬的問題會是:「是不是協會指使你的?」
可惜,對歐冬而言,她脫口而出的那句話,其實並不是一個真正的問題,這個問題戲謔的意味比訊問的意味濃厚,因為即便問題的答案是肯定的,她也不會意外:在她的觀念裡,任何人都可能想殺掉任何人,只是要不要罷了。
「如果是,妳打算怎麼辦?」狄克厄斯倒沒那麼多彎彎繞繞,在深沉的震驚裡,他想到的只有:我……輸了嗎?
但是……不對啊!這怎麼可能啊?
這女人是能打、是會打,過去的每一場合作,他也確實沒看過這女人在互毆裡輸過,不如體型相差如何懸殊,但這卻不妨礙他認為用近身搏鬥就可以拿下這個女人的判斷啊!
畢竟狄克厄斯再怎麼不大花時間觀察環境,這半年來,和女人一起出任務的時間就是這麼多,他早就發現了,無論是什麼型態的任務,這女人的計畫策略,總是讓自己處於一種不需要近身搏鬥的狀態!
狄克厄斯雖不是善長算計設局的人,但根據他入行多年的經驗,圍獵師的工作風格,多半反映了圍獵師所擅長的格鬥型態,他覺得歐冬只擅長遙戰的這個推論,並非空穴來風。
與歐冬組隊,雖然多數的時候,那些工作確實都是採用歐冬的計畫(應該說,即便狄克厄斯有所計畫,歐冬也一律直接視為plan B),但實際上,狄克厄斯真地從來沒有蓄意偷懶的想法,每一次任務之前的堆盤沙演,他都有認真參與,而他很快就發現,在他的預想裡,如果會出現必要的近身搏鬥,女人提出的方案,都一定能巧妙地跳開這一塊,這讓他不得不注意到,女人的計畫中幾乎像避瘟一樣拒絕近身互搏,而女人所給出的理由永遠都是:「這樣才能減低傷害」。
但今日的正面對決就像一場震撼教育,嘲笑著狄克厄斯匯集經驗數據所作出的判決。
狄克厄斯扭動著身軀,試圖掙脫束縛,卻發現那髮帶灌入的術式,居然同時有消除魔力與消除肌耐力的魔紋:
消除魔力的魔紋不是已經失傳了嗎?
他想著,腦袋混亂:而且這種魔術違法吧!
這女的是從哪學的啊?
而且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在不是設計來當魔具的物品中明確構建出兩道魔紋,還一次複製了五個?果然是高材生才能幹出來的作派──
在狄克厄斯腦子裡的話,此時此刻,每一句都是片段的。
雖然不甘心卻也不願意認輸,低著頭的他只是瞧著那現在不只比他矮一個頭的女子,露出的神色,則完全沒有乞饒,沉默的樣子彷彿在說: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既然只是想切磋一下,那切磋的結果你也看到了。」
出乎意料,歐冬平靜異常,什麼都沒做的她只是收回那能將狄克厄斯的行動能力完全封鎖的臨時魔具。
……這女人到底在想什麼啊?
一瞬間,狄克厄斯又看不懂了。
如果說近身搏鬥能力的預估出現差錯,是因為這女人心機深沉、有意隱藏,那這不按往常脾性的回應又是怎麼一回事?
這在正常情況下總是酸話連篇,態度總是帶刺的傢伙,居然沒有趁著情勢有利自己的時候抓緊時機地加以指教?這是要天下紅雨了還是要世界末日了?
狄克厄斯靠著牆,雙腳重新碰到了地面,看見那女人不發一語,檢查鞋子的樣子,沒有一絲開心。
沒了鬆糕鞋的加持,赤裸著雙腳的女人,身形更加嬌小。
皺著眉的她拎起那鞋子,隨意施了幾道術法,想把壞掉的鞋子重新拼湊起來,但也許是當初設計過於精巧的關係,灌注魔力的鞋,卻還是無法發揮作用。
她就這樣把狄克厄斯晾在一邊,沒有審問。
有一瞬間,狄克厄斯以為這女人就要發話了,但下一秒,卻只看到女人拎著鞋往巷道上沒有盡頭那個方向走:這女人徹底無視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