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分不清性別、甚至是物種的哀號在碩大的望月下、傾頹的神廟間飄盪,不應該有任何回聲、開放的空間,卻出現了彷彿回音一般、鑽入骨髓的鳴動。
阿瓦格打了個寒顫,瞧著龍的魔眼被塞入窟窿的景象,恍然驚悚。龍的組織是不能直接接觸肉體的。那玩意兒雖然可以帶來力量,但副作用強烈,古人說那是罪,是詛咒,但在擁有邏輯驗證能力的現代人看來,所謂的「罪」其實可以用更簡單的道理來理解:就是劇毒。
對人體組織而言,所有在牠們活著的時候不會長時間暴露在空氣中的部位,都有劇毒,這事舉世皆知,所以那些盜賊與獵師,才會在目標是龍的時候特意穿戴隔離防護的裝備,並使用第四等級保護咒加持過的藏鮮瓶來保鮮那些為了採獵而切割的新鮮屍塊。即便是等級不高的暗魔龍,牠所擁有的毒性亦不容小覷,這才讓阿瓦德起了這樣的困惑:這個頭盔小子……到底是怎麼回事?
也許是太震驚了,以至於阿瓦德根本沒有注意到,那被頭盔小子踩在腳下的人其實還有呼吸。瞪大雙眼的他甚至沒有意識到從小子身上發出、那彷彿怨靈召喚的哀響早已停止,愣著的他瞧見小子的背影與那無畏劇毒的行為,總覺得展露在眼前的一切資訊似曾聽聞,古怪的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年代久遠的緣故,一時之間他卻想不起來,這樣的信息自己究竟是在哪見過。愣著看著眼前的情景,停止哀嚎的身軀仰望天空,頭盔小子像一名從深湖中探出水面的泳者,深吸一口氣的他,踩著凱拉的腳彷彿擁有了萬噸的重量,隨著力道的增加,凱拉的嘴開始吐出一坨坨血淋淋的東西,於此同時,人類單純藏於腹間的臟器則從無法承受壓力的肚皮邊緣開始露溢:
不同於純粹凌虐加諸於受害者的傷害,凱拉的組織並沒有隨著破壞增加而四處流散,痛苦正在發作,但受害者卻沒有哀嚎,瞪著那副光怪獵奇的光景,阿瓦德不得不懷疑,從那翻了白眼、連鼻腔都滲出血的男子的嘴裡吐出,宛若排遺的紅色軟物其實是連結胃袋的食道,男人的大腦還沒死絕,全身上下的神經反射還在持續,而被破壞的組織與流淌的血就像受了某種無可反抗的引力,貼著小子的腿肚,形成了以阿瓦德的距離無法明辨外形的小字,像螞蟻一般,不斷往上攀升,直到從小子的口鼻與嘴角,皆著如同被吸食一般地鑽入──
──惡術邪魔!
阿瓦德無法不這麼想。
中央皇家學會的懸賞牆上的一張照片驀然浮上心頭:那照片上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照相的當下照相技術不佳還是因為照相環境存在無法克服的魔力擾動,那張相片看起來就像一張粗糙的鋼筆畫,在底色有些泛黃的公告單上,被懸賞的對象有著眉目不過四、五歲的臉龐,如果不閱讀懸賞單的內文,僅憑那張照片,會讓人誤以為那只不過是普通的失蹤兒童協尋懸賞,但那尋人的備註裡寫的卻不是什麼讓人哀嘆的資訊,附註的一行小字是:噬龍者,無論死活。
阿瓦德想著,於此同時,那阿瓦德至其死仍不知其名的凱拉消失了,透過那漫出體外的血液,與組織間粉粹的裂口,他的肌骨消融,一點不剩的完全消失了……
阿瓦德倒抽一口氣,回過神時,扭頭就要走,即便他沒聽過噬龍者,光憑這前車之鑑,再低能的智障都會作出走為上策的判斷,更何況,噬龍者欸!他自己是怎樣的斤兩,他還是知道的,雖然沒能從面容辨識身分,但無懼龍毒的行為,卻最大程度的證實他的猜想,此時此刻,阿瓦德的內心那是一個捶胸頓足:這可奇怪了,平常都沒怎麼在做好事,今天偶然發一回好心,怎麼就攤上了這麼一票麻煩事?
想著,卻沒發現靴子的術式已經消失,一股凌厲的氣勢從他正轉頭的左側而來,阿瓦德無法發動剛剛那加速用的術式,魔延發生時的情狀與被女人伏擊時造成的蓄積感不同,魔力一釋放就流散,阿瓦格大吃一驚,驚慌失措的他意識到自己的劣勢,於是大叫了起來:「臭小子!這種奪取魔力的術式是違法的吧!老子是為了你的安危才出現在這裡的,即便我的出現對你而言沒有任何實質的幫助,你也不必殺我吧!」他喊道:「是!我也想要暗魔龍的眼珠子,但我終究沒跟你搶不是嗎?如果我真想殺你,在荒野的時候,我早就動手了!我不知道你聽沒聽過我的名,但你最好別動我,我叫格威阿瓦德,是有名聲在外的!」
小子站得遠,聽了阿瓦德大叫,頭盔底下的神色,是不屑的冷笑。
格威阿瓦德?誰啊?聽都沒聽過!
頭盔小子想著,根本沒打算終止術式:你既承認自你也是來屠龍的,那我殺了你也不算寃。
阿瓦德當然不知道這個頭盔小子在想什麼,他只知道那傢伙顯然鐵了心要搞死他,麻煩的是,阿瓦德根本沒對付過這種被列為五級禁用限制的非法術式,而這些術式的相關知識,因為明文立法禁止的關係,一般人幾乎沒有管道可以認識:在如今連動資訊共享網路上雖有條目,但條目底下的介紹,卻都是一些沒有屁用的梗概,頂多讓人知道這個世界有這玩意兒的存在,至於細節,像是如何突破理論限制,進行操作,則都因為術式本身被認定的違法性,列為不可流通的資訊。
就像眼下,這小子給他弄的「吸魔(?)大法」,就算他知道這類的術式要不就是用屬性互剋原理,要不就是屬性相生原理,在實戰面前,毫無卵用,無數的魔法知識以每秒超過百條的幀數飛跑過他的意識面,要他為保命作出決斷,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情況不妙的緣故,他該死地只留意到自己閱讀資訊的當初覺得相剋比較好理解:相剋原理是的本質其實是建立在不讓被吸取方屬性的魔法存在,這讓施術者必須先清楚被施術者所擁有的魔力特質,才能展開術式構建,否則施術者會無法製造出相剋屬性的術式迴路,並以此達到吸走被施術者魔力的目的,這種方法乍聽之下是創造一個魔力位能並進行單向的吸收,但仔細想想,卻跟作用力跟反作用力一樣,其實是對等互相的關係,光吸引暗當然亦如暗吸引光,只是當宇宙的暗比較多的時候,感覺上就好像光被吞滅了,當光比較多的時候,暗自然也就消失了;而相生法的描述就複雜多了,同樣是創造魔力位能,但要怎麼做才能達到明明是等價不同質的魔力,卻出現位能高低的差異,並進而產生單向引流的現象,阿瓦德是真沒讀懂。那些被共享的資料是這麼說的,以木質吸收土質為例,如果木質魔力者意欲建構出吸收魔力的術式,他就得建構兩層結構術式,一層具有將土質魔力吸入的能力,另一層則具有轉化木質魔力的能力,而這之中牽扯到的作用是一種可逆建構的平衡原理。關於「可逆建構的平衡」,這句話,阿瓦德是沒讀懂的,他只知道,按照資料所說,與相剋法比較,相生法的術式顯然安全許多,但創建卻更為複雜,因為相生法的施術者如果沒有衡量好魔力奪取的對象本身的能耐,術式反噬的可能性會比相生法高出許多。
只是無論是哪種方法,在共享資料中,條目更新的時間,最近一次都是在他還沒有出生的時候,而與那些條目相關的立法陳述則顯示,這樣的「邪術」早在一百年前就已經蹤絕跡滅,因為政府「強力打擊、嚴格執法,才使這種宛若盜匪一般邪惡的術式成為絕唱。」
是說,雖然有傳聞說曾經存在壽命超過一千歲的大魔法師,但有腦子的人都知道,那不過是古代世界愚昧的謠言而已,人類真實的壽命再長不過百歲,能活到一百五十歲的,已經很了不起了,更何況千歲?如此想來會這種術式的人類,應該早就死絕了才對!
阿瓦德的腦子轉得飛快,想到此處,竟然有點生氣:混帳東西,你他媽的是從哪裡冒出來的?他想著,一面繼續開口:
「臭小子,喔不,我該稱呼你老前輩才對!」他說:「老前輩,不是晚輩無禮,只是,你知道你現在正在違法嗎?這種術式早在六三年就被明令禁止了,你用得如此得心應手,顯然是活在這種術式還能被當成知識流傳的時代,我得提醒你一聲,前輩,時代不一樣了,不比百年前,法網恢恢、疏而必漏,你應該去翻翻最新版的魔術相關法典,然後去瞧瞧各級鄉鎮常設的警備機構,現在這個時代,追跡技術進步、人民道德提升、警備整頓清明,到處都是監控非法事項的線民與巡衛,我勸你還是見好就收,既然你的危害已經解除了,多殺我一個有什麼意義呢?不過是讓你多背一條人命罷了!」他連珠砲地沒有停頓:「你應該還不知道吧,現在的魔術刑事已經從一罪一罰改為累計刑責了,以前你殺很多人,被抓了,也只會以案情最嚴重的那一位被害者的狀況作為量刑標準,但現在,你殺多少人,個別應判多少刑責,會全部累計上加,所以我勸你,即便你只是看我不爽,也別殺我啊!弄個不好,你出事了,也少我這條人命啊!」
喔?是嗎?
聽著那囉嗦的聲音頭盔小子只是繼續冷笑:這下子,我還真想看看,如果真地把你這個屠龍者弄死了,我會被判多久!
他想著,眼睛發了光,催動術式,打算榨盡眼前這傢伙最後一絲魔力,而阿瓦德前才使用依地語,趕來「送死」的途中又消耗了一些魔力,怎麼可能承受得住?和剛才與人對鬥時魔延造成的疼痛方式完全不同,皮與肉之間似乎有數萬根牙籤正在遊走,他們滾過皮肉之間的皮下組織,像一把手術刀,似乎要將他的皮徹底剝離,疼痛越來越劇烈,思緒越來越無法集中,他終於知道這種術法被當成禁術真正的理由:不可以慌,慌了就真地死定了……
他只能告訴自己。
──「哎呀,你知道我們的魔力來源是來自於哪裡嗎?」在如萬鼠嚙啃的痛裡,有個傢伙的聲音冒了出來,那是許久以前的一次對話。
「心?」他回答,這個答案是他在在網路上看到的,管他是什麼文章,只要討論人類的魔力來源,這是統一口徑的標準答案。
「哈,那果真如此,國民教育教那麼多科目頂屁用?就搞道德教育就好,也不需要設立魔法師認證,反正只要有心,人人都是魔法師,不是嗎?」那人大笑。
「啊不然哩,你以為認證本身有什麼意義喔,要不然我在這邊接任務是接假的喔?」
「喔,好啦,我要說的是,這就是為什麼我一直相跟你要點尿啊、血啊還有被磨掉的皮肉什麼的的主因啦!」那傢伙終於說了,這個純粹的變態:「因為魔力的來源是序列,是那些看起來無法透過中心法則轉譯出蛋白質的那些序列。」
「你是我見過,魔法學得最爛,但卻能靠最隨便術式榨出最多魔力的傢伙,就只是一點血跟尿而已,你這小氣巴拉的傢伙,我不會拿來喝啦──」
──那個混帳居然笑呵呵地表示。
阿瓦德想到,他想到那時候的他用一句「滾!」建議那傢伙滾回他的棺材裡,而那荒謬的對話卻讓此時此刻的他忍俊不禁:
可不是嗎?我什都沒有,就是魔力多,只是我也沒在這麼短的時間高頻率的連續使用罷了……如果剛剛被榨取的是光質的魔力,那現在,改榨取暗質魔力那又會怎麼樣呢?
想著,他攔住從皮膚裡滲出、受到吸引、正要飄飛的血,為了避免正在離體的血珠無法凝聚,他迅速地抹寫出新的單詞,這次,他又換了一種語言,是被考古學者認為本來應該是用刀寫在葉子上的歐甘文,一種別說是阿瓦德,就連魔文訓詁師都還未釐清運作原理的語言,對於這種語言的認識,如阿瓦德這樣的外行人只會知道,這種語言的等級似乎比依地語略高一階,而且還沒全部破譯,寫著單詞的第一組字碼的他甚至不能確定這個語言能不能發揮作用,比起對抗,他的行為更像是賭注,而那小子,遠遠地看見阿瓦德寫下了第一個符文,冷笑了起來,終止術式的他一個飛身,逼到了阿瓦德的眼前,阿瓦德可以從那頭盔 T字型的裂縫,看見那彷彿被陽光照射後璀璨如鑽的雙眼,鼻樑相貼的兩人四目交對,無論剛剛阿瓦德感受到的殺意有多少,此時此刻,那雙透澈晶燦的雙眼,殺意全無,逆著月光,那模樣精巧的面容,露出一絲高傲的迷惑:
「嗯?你是在哪學到這種語言的?」
他平靜地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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