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並不是在上天的恩賜下誕生的,所以我的出生不算是父母愛的結晶。
在我們這種時代下,婦女會晚歸通常有四種理由:第一,被餓壞的狼尾隨後,再被姦殺;第二,被羞辱後沒臉回家;第三,主動為惡狼們效勞,以換取養活一家所需的食物;第四,正在被屍鬼啃食。我猜媽媽就是在第三種情況下懷上我的,我之所以會發現這件事,都要多虧了那個年紀輕輕,便功成名就的李世民搜神官大人,我從小就跟他挺有緣的,那天我正要出門為生重病的爺爺採集藥草時,藏玄殿的大祭司候選人—李準,帶著他年幼的弟弟李世民,前來這個陽光一年四季都不曾落於此,專門為風前殘燭的貧困老人和葉瘦花殘的妓女所建的「旦夕村」。
他們會臨駕旦夕村其實一點也不意外,因為當時即將要舉行我們清雪縣的盟主祭儀[1],姑且不論是否出自真心,但多多關懷貧老百姓,肯定會為李準留下不少生路,而他們此行對我來說也是個機會,因為我們家打掃得很乾淨,媽媽種的曙花[2]也蓋住了不少臭味,幸運的話,也許他們會上我家拜訪,然後留點平常吃不到的食物給我們,我一邊這麼幻想著,一邊背著竹籃準備出發上山,越來越接近李準他們時,我硬擠出了滿面的崇拜微笑,當終於走到他們面前,我學大人們那樣,像見到福德正神般地深深跪下朝拜。
「啊!哥哥!一定是她!她就是長老[3]們說的那個野種!就跟畫上長的一模一樣!」李準並沒有像他弟弟一樣停下多看我一眼,只是變為強行拖著李世民繼續走往村子裡。
確認了他們離開我面前後,我才敢抬起頭來。
但是......野種?我是野種?野種是什麼?當時我心存著,看上去同年的那男孩留給我的疑問,起身繼續前往山上。
長老們說的野種?野種究竟是什麼?因為無法停止思考這問題,我竟然愚蠢地被地上的樹根絆倒,劃傷了腳踝,翠綠的新芽因而染上了幾滴血紅,想到自己因為別人的看法而受到影響,就讓我有點生氣,我大力撕下手臂的布,將傷口緊緊綁上止血,雖然籃子裡的藥草已經多到快滿出來,但還是得多採點,畢竟旦夕村不只有我爺爺需要這些,我重新背好籃子,準備前往下個區域採集,但信鴉的鳴叫又害我再次停下腳步。
當時的我,雖然不是第一次聽到這聲音,也知道那代表什麼意思,但蓬萊島的百姓,其實大部分都沒親眼見過屍鬼,有些人甚至認為,屍鬼和神捕軍的存在都是騙人的,只不過是神殿的那群高官們為了多課徵稅金罷了,而對我來說,這些爭吵根本一點意義也沒有,不管哪邊才是真的,我爺爺的病也不會好起來,我當時就是抱著這種心情無視信鴉的警告,繼續做該做的事。
「快下山。」突然一道沙啞聲音傳來。
我確認了陌生的聲音不是從四周傳來,所以立刻抬頭一看,有個乍看下年約七旬的老人,就坐在兩公尺高的樹幹上,抽著菸斗看著我,比起屍鬼和神捕的真實與否,我更好奇這位老人為何如此身強體壯,但理智還是提醒我該說出:「您爬那麼高做什麼?很危險,請快下來吧!」之類的話,可來不及說出。
「妳家被不乾淨的東西纏上了,快點回去!如果想救妳爺爺一命的話,就帶著他的屍體和黑色符咒,到山頂上的神農祠。」
這種聽了讓人不順耳的話,我已經習慣了,畢竟人老了開始會疑神疑鬼是很正常的,雖然我很想對他說「你才去死吧!臭老頭!」,但還是一如往常地,假裝無視了。
「很危險的,請您快下來吧。」我給了他最低限度的尊重後,就繼續朝著本要前往的方向去,卻被突然俯衝到腳前的短刃警告了。
「快回去,另一頭的藥草全被我採光了。」這老頭肯定在說謊,但我開始警覺出他身上散發出的微妙氣息,特別是我很害怕...不對...我不想用「害怕」這個詞,我很「討厭」有人用暴力的東西來威脅我聽話,但我當時也只是個小孩,對討厭的事物只能屈服,因為我沒有力量,總之這回我想都沒想,只是一股腦地逃回家,連腳上的傷痛好像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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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我逃回了旦夕村,但這裡已宛若陷入惡夢,亦或許是終於現出了原形,散花般的血跡噴濺各處,年邁朽壞的殘肢零星散落,哭號與尖叫四起,有人躲在屋子裡,有人數著佛珠等待上天的救贖,少數人則動也不動地靜觀這一切,準備迎接末日的審判 。
「媽媽!爺爺!」籃子裡的藥草已經沒那麼重要了,我直接將其扔下,衝往原本的歸屬。
這裡是我家,我不需確認,因為我不可能會走錯屋子,但此刻的我非常不想承認這件事。
我要確認的兩人全都不在,屋子裡只剩下被手指刺穿喉嚨的鄰居,阿郭爺爺,以及長的很像我爺爺的鬼,那隻鬼將手抽出,它對面的脖子幾乎分離了身體,血紅隨著接合處四濺。
「哈!阿郭那笨蛋竟然還好心要去救你們家那個妓女!我看生下妳這野種的女人,應該也從阿郭家裡換了不少食物吧!」鄰居們類似的話語,傳到我耳邊不下十次吧。
我每天拜訪旦夕村的每戶人家,依照他們的需求上山採藥,沒收對方的半點回報,因為我認為這村子裡的大家,都應像家人般地互相扶持,只要他們能活著,對我來說就已經是最大的滿足了,而我當時才終於發現......他們就只是活著。
他們就只是活著,我發現這點後就失去了求救的勇氣,某些人的眼神使我窒息。
「帶著妳爺爺和那齪妓滾出去!妳這連父親都不知道是誰的傢伙!噁心的野種!」
我不認得這些人,這個地方不是旦夕村,這屋子不是我的歸屬,我現在只知道,我......是個野種,連爸爸都沒有的野種。
我變得不敢目視熟悉的人們,然而爺爺的眼睛正直瞪著我,他雙手平伸,朝著我慢慢跳了過來,我顫抖著雙腳往後退,但才想起已經沒人想救我,我整個人跌坐在地上,這時爺爺跳出屋外,它雙腳用力一瞪,染血的枯老雙手,挾帶著利刃般的指甲,朝我的頸喉襲來。
「媽媽!!!」這應該是我出生以來,第一次如此拚命地嘶吼,我相信如果得不到任何回復,就真的沒命了。
然而,血肉擠壓、分離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緊接著而來的哀號,是由熟悉的聲音演變而來,但我從沒聽過。
爺爺的雙手被砍下,並掉落在不斷痛苦蠕動的身體前,理性提醒我要趁現在逃走,但恐懼戰勝了一切,我動也不敢動,突然來到雙眼前的刀鋒正滴著血,我全忘了......回來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非得要親眼確認一切,才肯承認自己活在多麼殘酷的世界嗎?如果妳剛剛立刻回來,妳爺爺就不會殺這麼多人了。」剛剛那位坐在樹上的老人,又俯視著我說道。
你就竟是什麼人?我很想這麼問,但顫抖的聲帶就是擠不出話。
「我叫呂望,我再說一次,如果想救妳爺爺的話,就去找出凶神所留下的黑色符咒,並帶著他隨我到山頂的神農祠去。」
我當時在屋子裡找到了黑色符咒,也就是煞咒章,爺爺是個弱小的屍鬼,會像人類一樣失血過多而昏迷,但也多虧了這樣,才能把他扛到山頂,成功地讓他算是活著,我之後就被呂望收留了,在神農祠住了好幾年,而我今天又帶著煞咒章來到這裡,就算是有目的也沒關係,偶爾還是要回來看看呂望,畢竟他也是個老人,很怕孤單的。
沒錯,我師傅就是這種人。
[1] 盟主祭儀:神殿的大祭司選舉。候選人在允許攜帶武器、使用法術的情況下,會被關入一人一間的地下室,並放入活捉的屍鬼,最後活下來的便是該殿的大祭司,也是該縣府的統治者。
[2] 曙花:即珊瑚橘色的彼岸花,其香味非常吸引人,也會誘人入睡。
[3]長老:民間廟宇的廟主,掌握著地方的民望,在盟主祭儀時,有權決定每位候選人地下室的屍鬼放入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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