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窰人間---三代香港人的土地回憶

我回到父親家時，見到搖搖在忙，她蹲在地上用紅色的油漆寫着一行大字「抗議政府無理逼遷」。

「妳的傷口怎樣？」

「沒事了。」她抬眼望一望我，又再補上油漆。

「警察今天會來嗎？」我在村口已見到很多電視台和報紙的車。

「一定會。」

我見其他人也在忙，有人被採訪中，有人用電腦在做一些甚麼，有人在畫橫額。

「你有無時間？」她站起身問我。

「有，甚麼事？」

「陪我出去行行可以嗎？」

外面舉目盡處，還有零星幾間抗議遷拆的村屋，其它地方已被推土機鏟平了，被圍着嚴實的鐵絲網。

「有想過自己長大的地方，有一天會失去嗎？」她突然問我。

「老實講，沒有。」

「現在有甚麼感覺？」

我環繞這裡望了一圈，想認真的說一個想法給她知道，但想了好久，也不知道應該用甚麼說話來認容此刻的感覺，是一種帶着荒涼的失落，是一種捉不到的失去。

「很迷惘，對嗎？」

「是，是這種感覺。」

「因為你自己的根沒有了，人不能沒有家，而這裡就是你的根，你的家，這是一種沒有依靠的迷惘。」

「妳怎會知道的，妳的家也被拆了？」

「我以前住的地方，也被政府列作市區重建要清拆，結果我們一家要被逼找地方搬，然後重新適應新生活。」她說：「很多村民以為收了賠償，便足夠了，願意搬到公屋了，但很快他們會發覺很寂寞，很不快樂，像有種東西在身上缺少了，就是這種根的感覺。」

「我現在還知道有些老人家會坐巴士經過以前住過的地方，當作是一種安慰，也算是一種記憶的重整。」

「我可能也會這樣的。」

我們笑了。

「我知道你們家在申請逆權侵佔，我也想你們會勝訴，這代表我們的政府不是為所欲為，但勝訴了，你們還會在這裡經營『甘興記』嗎？我想你們的目的都是會賣了這塊地，賺一筆錢，對嗎？」

「是有這個想法。」

「我見這樣的個案太多了，為自己的利益着想，應該的。」

她站起身說：「回去吧！今天可能是最後的抗議了。」

那天，警察動員了很多的警力，幾乎是必然的要將剩下的村屋都毀了。示威者被警察抬走，搖搖也被幾個女警帶了上警車，一陣如強風吹過的混亂後，人散了，鐵絲網把土地圍起來，像困着一堆泥土。

就在警察清場隔天，大嫂在家中作動，大哥駕車送她去醫院臨盤，花了兩個小時BB就出世了。

是個男孩，大哥一早想好了名字，叫承蔭，甘承蔭。

「眼睛像大嫂，鼻子以下像大哥……」妹妹指着承蔭的臉說：「你看下巴都是我們甘家的下巴。」

「我說皮膚最像我們，都是黑黑的。」我說。

「BB剛出世，個個都是差不多這個膚色啦！會變的！」永家不服。

我、父親、大哥、二哥和妹妹，齊齊圍在大嫂床邊，大家都望着這位甘家新成員指指點點，承蔭偶爾一個微笑，把我們得很歡樂。

我們家很久沒有這樣一起開心團聚了。

幾個月後，逆權侵佔的官司我們敗訴，法庭的理由是政府已經將我們申請地方列作發展用途，我們不可以這個時候提出侵佔申請。

「那價錢會低很多……」大哥與父親相量對策，說：「但我們公司仍然願意以之前的價錢對『甘興記』作出收購，算是很大手筆了。」

大哥將一份文件交父親，二哥接過來一望，面帶疑惑地問：「四百五十萬？之前不是七百萬嗎？」

「那是因為官司輸了，我們『甘興記』的實際所佔實際地面面積比之前少了三成。」大哥解釋。

「那我們這麼大的地方也不只四百幾萬吧！『甘興記』的招牌呢？也值三兩百萬吧！」二哥帶點激動。

「沒人理會這個招牌的！」大哥說：「收購只計地方大小。」

「住人的跟做生意的總會有分別吧！」二哥反駁。

「這個地方本來就是個豬欄，不是做生意的，你明白嗎？」大哥指着地圖說。

「我不明，阿爺同阿爸做了幾十年燒臘生意，你現在說這不是生意是甚麼？」我已經察覺他們之間的火藥味了。

「好啦，再吵下去也不是辦法。」父親忍不住要出聲。

大嫂沒有出現，就只有我們四兄妹跟父親在『甘興記』談以後何去何從。

「建……」父親開口：「四百幾萬沒甚麼用。」

「爸，已經算很好了，其他人的賠償也不過二百多三百萬。」大哥把領呔扯下來，喝了一大口啤酒。

「那『甘興記』，算沒有啦！」父親說來感觸。

「在市區租間舖也可以的。」大哥放下啤酒罐說。

「說得好，你知多少租？」二哥問。

「我怎會不知，但很多人都是這樣呀！早叫你跟我做地產啦，你又不肯，現在來學也不遲。」

「我去做地產？那誰人入廚房？」

兩個哥哥還是你一言我一語，只有我和永家坐一旁沒說話。

自從那一天搖搖被拉上警車後，我們便沒有見面，因為整個菜田村都被鐵線網圍封了像個荒村，她和她的朋友再抗爭都沒有地方可以容納他們。

除了搖搖，智妍也很久沒見了。

有次我說要接她下班，她說約了同事叫我不用來，我心血來潮知道她說謊，躲在一角靜靜等她。結果我看到她跟一個男生離開，那個男的很自然拖着她的手，倆人一直走進人群裡面，我一直跟著後面。我想上前問清楚，但其實心裡一早已有答案。

我望着他們走進一間迴轉壽司店，我用電話拍了張照片，然後用Whatsapp傳給她。

我寫了一句說話：「如果妳想取回在我家中的東西，我可以拿給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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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等了一夜，她沒有答我。

隔天她才簡單回了一句：「不用了。」

我不想將我們分手的原因完全歸因於我要住劏房，或我只有可以養活自己的薪金，這些我都沒有多想，我只後悔沒有陪她去一次韓國，沒有在韓國滑一次雪，沒有在明洞吃一次韓燒，我知道她很想和我去一次韓國，但我連這樣要求也辦不到。

二哥在元朗找到一間吉舖，地點不太好，租金也很高，但因為元朗正在發展，幾個大型屋苑也快將落成，業主不愁沒人租，租金方面很堅持，所以二哥還沒有拿定主意。

有天大哥說有間舖可以介紹，地點就在其中一個新屋苑的商場裡面，那是個新式商場，裝修很高尚貴氣，走的是中產路線。大哥介紹的舖位就在當眼位置，很容易找，做生意是一流的，父親是明眼人，一看就知租金不會便宜。

「我們賣雞賣鴨，賺的都不夠交租。」父親說。

二哥問：「這是你公司的？」

大哥說：「是，租金可以相量，最重要是你們喜歡。」

二哥問：「等等……這又是賣舖的條件之一？」

大哥說：「公司的收購價不會提高，因為牽涉其他收購項目……. 但因為

公司知道『甘興記』的招牌出名，如果『甘興記』是這裡租戶的話，可以帶動一下人流，當然，互惠互利之下…租金可以有很大折扣。」

一時間，三個男人望着這間空空的店舖，大家也說不出話，可能一家人就是如此，父子、兄弟間，可能平時不多問候與交談，但如果家裡有事的話，還是會一起面對。

三個月後，推土機將『甘興記』移為一片亂土，這間養活了三代人的飯店要結束它的歷史任務。

它將以另一全新面目出現在一所大型商場裡面，繼續賣它的燒臘飯。

這天，我出現在香港中文大學裡面。

搖搖在這裡有一場演講，題目是：「香港土地的合理使用與未來發展」。

我坐在聽眾席，望着這位女生，回想起遇見她的那一天。

「Hi，歡迎你來。」

演講完了，她請我去餐廳喝杯咖啡。

「這裡的咖啡出名難飲。」她低聲跟我說。

我問：「那妳又介紹給我？」

「甚麼也試下嘛！」她笑笑，然後做個鬼臉。

「飯店怎樣？找到新舖了嗎？」她問。

「找到了，就在附近的新商場裡面。」

「又是商場嗎？沒辦法，香港將來的發展都是交給大財團手裡。」她搖搖頭。

「這個妳剛才在台上說過了。」我笑說：「我現在知道妳為甚麼叫搖搖了？」

「為甚麼？」

「因為妳經常搖頭。」

「哈哈…. 是嗎？」她又搖搖頭。

有幾個人走過跟她打招呼，她說一會又有分享會，問我會來嗎？

「不了，我要走了。」

「那好吧！有機會再見。」

離開餐廳前，我說我沒有再做以前的工了，我在大哥的地產公司上班。

「是嗎？工作愉快。」她伸出右手。

「多謝。」我跟她握手後便道別。

在離開大學的路上，我抬頭望見一隻雀鳥飛往一大樹之上，牠飛進雀巢內，相信是餵飼裡面的幼鳥。

我突然發覺，其實無論人或動物，大家都在為一處安身之所而努力，我們的上一代如是，我們與我們的下一代也會如此。

全卷完。4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SaZeZBtm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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