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大哥再找父親談賣地的事,但這一次話題轉了風向,不是談地價的問題,而是談地權的問題。
他們言談之間,我聽到一個經常在新聞上聽到的詞語--「逆權侵佔」。
祖父最初搬來元朗的時候,透過徐姓朋友向一位姓廖的村民租一間鐵皮屋容身,並開始重操故業。後來我們幾兄弟妹陸續出世,而「甘興記」的生意也越來越好,所以祖父逐小逐小的將這個家擴建,以應付起居,也應付生意。
後來,父親向姓廖的村民買了鐵皮屋,而旁邊的地方也開始被父親「擴建」。從前的年代,新界土地不值幾個錢,業權概念也不清晰,而且山高皇帝遠,政府也懶得計較你在甚麼地方起了些甚麼鐵皮破屋。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每年差餉也沒欠過一分錢,祖父也認定這是自己地方,從沒考慮過業權問題。
大哥知道現在的地價今非昔比,遂提出逆權侵佔的想法,當然,若果真是成功的話,「甘興記」這塊地方的價錢,可以翻幾倍。
一家人裡面,有個讀過書的,果然有用。
父親年輕時,也想過讀點書,可以幹穿西裝上班的工作。六、七年代初期,西方潮流逐步在香港蔓延,青春期的父親,當然不希望在人面前像個土包子,他不想別人知道他家是幹燒臘飯店的。
「可以小學畢業已經比很多人本事。」當我問起父親如何接手『甘興記』時,他這樣說:「飯店要人幹活,要讀上中學的話,少了一個人手,也多了一份負擔,那時不同現在,讀書要很多錢。」
就這樣,父親的讀書夢停了,他開始走進厨房最熱的燒爐旁,拿起燦紅熱脆的金牌燒豬,從此一生未放低過。
那個時候不會有追尋夢想這回事,家庭的生活負擔才是最切實的問題。我想,當年祖父認為將「甘興記」交給父親是最理所當然,也是對作為一個父親,對兒子最好的安排。
父親第一次見到母親,是在一間西餐廳內。
父親雖然在飯店工作,但還是個愛趕時尚的小伙子。他愛將收音機放在厨房內,收聽外國流行歌曲,用積蓄買時興的喇叭牛仔褲。放工之後,會與朋友去市區的西餐廳飲咖啡。
「牛扒餐很高消費,只有寫字樓的老闆會吃,你父親就只會點咖啡,有時見他點一客炒飯時,就知道他是剛領薪水了。」母親生前曾經如此憶起認識父親的經過,話裏還是有種甜甜的懷緬味道。
母親小學畢業後去了觀塘一間山寨製衣廠做女工,「山寨」的意思是設備比起大製衣廠較簡陋,人手也只得十幾個上下,即使是老闆也是要親自包裝、搬貨,更不要說甚麼福利假期了。每天在小小的工場內工作十五小時,這在當時是平常事,外公與外婆也沒有責怪母親的老闆涼薄,畢竟讀書少就要認命,沒有餓肚子已經是走了一半的運,在是經歷過戰亂的人的普遍心態。
但母親忍受不了像牢獄般的工作生活,耳朵聽到的除了嘈雜的衣車機械聲,就是收音機的倫理廣播劇:昨天男女主角相戀了,今天忽然知道二人是失散的兄妹,這類倫理悲劇劇情在十二、三歲的母親眼中,無稽也可笑,越聽得多,她覺得這世界越沒有希望。
後來她在尖沙咀找到一份侍應工作,餐廳名字叫夏威夷,母親說她當時以為夏威夷就在菲律賓附近,因為餐廳內的相片很像菲律賓,直至很久之後才知道自己弄錯了。
夏威夷餐廳以鐵板牛扒餐馳名,母親第一次吃的牛扒就是在這裏吃到。餐廳消費不便宜,來的都是在附近上班的寫字樓老闆,他們喜歡在餐廳內約會拍拖或談工事,也有在夜總會或酒吧工作的舞小姐,她們很少會單獨來吃飯,身邊總會有個男仕陪伴。當然,很多時這位男仕都是塊新臉孔。
在這裏上班,母親認為自己是見過了世面,因為牛扒西餐吃過了,她很多親戚朋友連那塊端上桌的鐵板那沒見過。最熱鬧的尖沙咀夜景她也見過了,連那些大老闆背着太太,約會自己女秘書的私密都給她知道了。
所以當他第一次見到土頭土腦的父親時,就起了壞心眼要作弄一下他。
「先生。」母親問父親:「有甚麼想吃?」
父親拿起餐牌,上面的英文已經難倒他,他硬着頭皮揭下去,幸好還認得「Coffee」這個字,他小聲說:「咖啡,唔該。」
與父親同行的兩位朋友,也異口同聲地點了咖啡。
「只是咖啡?」母親見到這三個土包子就想笑。「要不要試試我們的牛扒餐?」
「啊……」父親望望餐牌,見到一張鐵板牛扒的照片,下面標着三十大元,這可是他的半個月人工。他望望兩個朋友,他們一臉為難,再望望負責招呼的母親,少年血氣方剛,覺得既然來見識,便好醜也要一試,大不了以後不來便是,也不能被一個女孩看扁了。
「就要一客這個。」父親指着餐牌的照片說。
「好的,其餘兩位呢?」
「不用了!」兩人快速回應。
「後來我們三人分了那塊牛扒來吃,結帳也是三人凑合。」後來父親對我說。
「就是這次,我開始留意你父親。」母親附和着。
這段記憶中的對話,已經是我讀中學時的事情,母親過身後,父親鮮有提起往事。夏威夷餐廳已在八十年代結業,反而父親的甘興記還在。
但也快將消失。
「政府強拆家園,菜田村遭滅村命運」
忽然間,父親的家經常出現在報紙與電視新聞報導中。政府的收地計劃,引起部份人強烈不滿,說這是毀滅了新界人的家園。而令我感意外的是,這些在鏡頭前高呼口號、遊行、甚至被警察抬着走的人,他們很多都不是住在菜田村的村民。
一條對他們來說理應很陌生,又沒有關係的新界村落,是甚麼的動機令他們這麼熱心地去維護?
我在新搬進的劏房內,一邊吃着即食麵,一邊望着電視新聞疑惑這問題。
我從小巴下車,從村口步入父親的家,那裏已經掛有幾幅搶眼霸道的抗議橫額,有紅色的,有白色的,也有黑色的,上面是「政府毀我家園」、「不遷不拆」、「要求直接對話」的句語,橫額明顯是未待顏料乾透便被高掛起來,幾條像淚痕的顏料從筆劃瀉下,添了幾分悲愴感。
這樣的布條在入村後也會見到,有些大刺刺地掛在某家的鐵絲網上,從前輕易便見到某戶人家在做晚飯或替盆栽澆水甚麼的,今天只見到充滿控訴味道的橫額。我被一白色四方布塊吸引,它約麻雀枱枱面大小,上面用水彩筆畫了紅色的太陽,綠色的草地,草地上有藍色的人,有黄色的小孩,小孩脚邊有個歪斜的橙色圓形,應該是個足球,有黑色的牛和紫色的魚,魚在牛的上面,可能牠在飛,魚旁邊有菱形風箏,風箏拖着一條很粗的紅色線,另一端接着藍色人的手。畫功是普通到極的小孩之作,它被張掛在一間屋的鐵閘上,我認識這家人,但不知道他們家有小孩。
我從前好像也畫過這類圖畫。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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