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趕往屯門醫院,在病房外見到大哥大嫂和二哥,我問發生發生甚麼事,二哥說醫生懷疑父親輕度中風,還好送院及時。
「三哥。」
是我妹妹永家叫我,她由病房出來,說:「爸爸剛吃藥,你入去看看他。」
父親躺在病床上,雙眼微張看看我,聲音柔弱地說:「叫你二……哥,回去預備……十二隻乳豬…….明日……山上村村公所…….入伙……..要用。」
「好,我去跟二哥說。」我肯定二哥已預備好了。
「叫永建……同家嫂回家……..我沒事,他們…….明天要上班。」父親經常說,他向來也不會偏心我們四兄妹任何一個,但我們都知他最緊張事業不錯的大哥。
我不阻父親休息,幾兄妹對父親說過再見,便離開病房。
我們四兄妹的名字是「建、業、安、家」,父親說不理是男是女都是這四個名字,而且生四個便算,他說這名字是祖父的意思,他深深體會到這四個字的重要性。
祖父來港不久,認識了在酒家傳菜的祖母,兩人交往很短時間,在香港宣佈重光後便結婚,一年後誕下我父親。這個時間,祖父已經是酒家內的燒臘厨師,可以在唐樓天台租一木屋容身。父親讀小學那一年,祖父有一筆小儲蓄,憶起廣州時開店的日子,遂與同是厨師的一位姓朱同鄉合作,在深水埗開了一間燒臘店,祖父佔大股有權替新店起名,他毫不考慮,取名甘興記。
「安……」大哥在他的新款平治房車旁叫我:「回家?」
「嗯。」
「我送你。」說罷,也不等我回答,他已進了車內。
大哥永建從事地產,大學畢業後在一間大規模地產集團入職,當時父親認為這行業投機,曾經頗有微言。但大哥很有天份,幾年時間已躍升為經理,這幾年好像又升了總經理,但我不會跟他談工作的事。
「還是那份工?」大哥從倒後鏡問我:「升職了沒有?」
「呀?」我最怕他問這些,答:「還是老樣子。」我後悔上了他的車,雖然真皮座椅的確比小巴舒服一萬倍。
「還是不想來我公司?」他調低收音機音量,說:「現在公司請很多新人……」
「Richard……」
是大嫂,每次大哥一講起他的工作,大嫂都會幫我解圍。她轉過臉對我笑一笑,我用口形對她說:「Thank you」
大嫂叫寶儀,朋友叫她Elaine,當然,我叫她大嫂。她漂亮温柔,說話永遠都是軟軟綿綿的,我覺得她比近十年任何一位香港小姐都要美。她是家中獨女,一直羡慕其他人有弟妹,而我則希望有個姐姐,所以我們特別投緣。她和大哥婚後一直想要小孩,等了五年,上個月知道懷孕三個月。
大哥家住九龍一個新屋苑,雖然面積只有五百多呎,比父親家的厨房還小,但因為賣一萬二千元一平方呎,而且每月平均升值零點八個巴仙的關係,所以即使厨房不能同一時間容納兩個人活動,也算是豪宅。
「我不是逼你……」大哥總有道理,說:「但你這份工有前途嗎?升級後Title是甚麼?高級Sales?有自己辦公室嗎?」
「好啦!大家都累了,不要談這些好嗎?」大嫂的說話,使這輛隔音能力超強的歐洲房車一片寧靜。
二哥的性格跟大哥相反,他是個開朗玩樂型的大男孩,有甚麼新興的玩意,他總是第一時間弄到手,然後被其他人羡慕着。他愛玩,踢足球,捉河蝦,看漫畫,有次我們玩黃豆槍,射中鄰居三婆,她向父親投訴,害我們被痛打了一頓,還有,我第一本接觸的色情雜誌,也是二哥給我的。但自從他接手父親的燒臘手藝之後,我倆難得一起去胡鬧了。
他知道自己要承接父親的燒臘生意那一年,他十七歲,中五畢業。
祖父的甘興記在深水埗開業那年,他四十歲。那是一九五二年,百廢待興,新店開張是大件事,祖父請來舞獅助興,馬路兩旁站滿看熱鬧的街坊,一串鞭炮由三樓垂到鋪頭門口,炮竹聲響足三分半鐘,一地紅衣掃滿四個大竹籮。
這些都是父親跟我說的。
隔天,我如常上班,回到公司被主管召入會議室,裏面原來已坐滿公司的營業員。
「甚麼事?」我小聲問旁邊的同事。
他說:「還有甚麼好事?不是減薪便是追數。」
「各位同事早晨……」主管以他一貫冷漠的語氣打過招呼後,說:「公司最近發現新客戶的增加量明顯比往年同期減少……」
「但有調查顯示競爭對手的新客戶量卻有上升趨勢,這代表了甚麼?」他掃視我們,然後用手指指着我問:「這位同事,知不知道這代表甚麼?」
「嗯…..」我想起一個客人拒絕我的原因,我答:「因為我們公司無英超!」
「No,錯!」他很肯定很響亮地說,但我的確認為是這樣。
「因為你們…..」他像個在紅館演唱的歌手,用手指掃射我們,說:「你們的鬥心不夠對手強。」
我們被訓示了四十五之後,終於獲得釋放,我只記得聽了很多句「鬥志」、「搶單」和「不排除考慮裁員」。
回到街上時,戴權已經開工,我對自己說:今天不可以讓單給他。他依舊笑笑臉向着我,我本來也想跟他說幾句,特別是昨晚曼聯對紐卡素那場比賽,我的確很想跟朋友分享。但我今天一定要比戴權多單,我要給他知道我是認真的。
「喂!昨晚有看曼聯那場比賽嗎?」他主動問我。
「嗯!」我自顧埋頭整理文件。
「你有甚麼事?」
「沒事。」
之後,我們沒有再談話,即使他去買飯盒,也沒有叫我幫手照顧一下,他回來後,我覺得自己充滿孤獨感,我知道他同樣有這感覺。
「你們有那些卡通台?」一位小姐問載權。
「如果妳喜歡看卡通的話……」他指指我,說:「他的公司收費會超値些,妳可以問他。」
之後,我們繼續談東談西,其實要我不說話,也是件很痛苦的事。
晚上我到醫院探父親,他今天精神不錯,醫生說他膽固醇過高,要留意飲食,否則好快要通波仔。他對醫生說,一輩子都在燒豬、叉燒、燒鵝、油雞堆中打滾,血管都滿是肥油,怎會不過高?
醫生笑笑,搖搖頭步出病房。
「以後吃清淡點,總可以吧!」我搣開一片橙給他,說:「不用每天也吃燒豬的。」
父親接過橙肉,一口吞下,他吃東西從來就是大啖大啖,一碗滿滿白飯,幾口便會扒光。
「人老總會病,怎能說有得吃才會病?老天爺會鬧的。」他仍是有堅持自己的道理。
母親在生時,永遠不會質疑父親的道理。她不是選擇相信,而是永遠也說不過他,倒不如省下一口氣。
我以為這樣,她應該會長命點,結果幾年前,她因病過身。
祖父的店,生意很火紅,因為祖父的燒臘功夫都是傳統廣州西關風味,從前的西關大少,出了名是吃得嘴尖,這使祖父練就了最考究的手法,當然把一班市井街坊吃得口水直流。
如此經過十年,甘興記的生意開始惹來其他人覬覦。姓朱的同鄉以擴充舖面做藉口,招來一名生意人入股。祖父是鄉下人品性,沒細想當中利益。豈料姓朱的與該生意人在祖父不知不覺間,竟在同一條街開了另一間燒臘飯店,店面比甘興記要大要漂亮,而且店名還要叫「新甘記」,不明就裡的街坊以為是同一店,自然搶去不少甘興記的食客。加上姓朱的突然要退股,祖父一個人一時間拿不出錢支持一間店,最後只好變賣了甘興記。
父親住院第三天,他嚷着要出院,說舖頭忙,怕二哥一個人應付不來。
「不是有耀叔嗎?」我替他辦理完出院手續後問。
他換上自己經常穿的格子短袖恤衫,說:「那個阿耀…..沒有我在舖裏,他總是埋頭埋腦賭馬……靠不住。」
今天是星期六,父親怕耀叔又顧着賭馬而忘了飯店的活。自我懂性開始,耀叔已在飯店工作,他這個人雖然說話粗一點,但心腸是好好的。我家一年到晚有燒臘香味,總會引來附近的無家可歸餓犬餓貓走來討吃,從前母親怕狂犬病影響生意,每每趕之則吉,但耀叔說這些貓狗真餓死我家門口的話,狂犬病才真會傳染,倒不如餵些剩菜冷飯,留一條命當作看門口捉老鼠。母親經他一嚇,果然沒再驅趕那些可憐貓狗,由得耀叔去餵。後來,政府捉狗隊來過一次大規模的撲殺行動,耀叔不忍心這些動物被拉去人道毀滅,想將牠們全部認養,但領隊的督察說行動總要有收獲,只能讓耀叔認領了大部份年幼的。
我記得,當時他望着那些被捉上車的流浪貓狗,眼淚直流。我那年七歲,還是第一次見一個大男人流淚,我也被他感染了,一同哇哇大哭。
我哭問耀叔那些貓狗會怎樣?
他抹一抹眼淚,用他的客家話說:「去那?去死啦,還有得活得成!」
自始,我家後園總有一大群貓狗生活。
「二哥!」我在門口大喊:「我們回來啦!」其實是叫給耀叔聽的。
「呀!進來囉!」耀叔從厨房走出來,他仍然是慣了說客家話:「老闆精神還好呀!」
我見到一份馬報塞進他的後褲袋裏,父親當然也見到。
「我去厨房望望。」他鬆開我的手,逕自走進去,但腳步明顯比入院前遲援了。
我們到家的時候,剛好是午市時間,適逢週末,樓面坐滿了客人,很多是一家大小來吃飯的。
耀叔問我:「食飯了沒有?」
「還未……」我搶了他的馬報,說:「燒肉肥叉飯一碟,麻煩耀叔!」
「小鬼,發財東西別亂拿。」他搶回馬報,拍了我一下。
好像是五、六年前的事,一本飲食雜誌採訪過我們甘興記,後來報紙有介紹,電視飲食節目也來過。他們喜歡用「元朗傳統地窰燒臘」來作標題,這些雜誌相片也貼在大門口。父親對這些採訪很自豪,有一次,來拍節目的電視台主持人是他很喜歡的「Ling姐」,他緊張得買了件全新恤衫來準備。當然,也是短袖格子款式。
「怎麼不吃啦?」其中一枱的一個男食客問。
「燒肉太多肥的……你看,我要減肥!」他旁邊一位看來未夠一百磅的纖瘦女人說。
「這才是正點呢!」男人把筷子伸到她的碟裏,夾起一塊五層分明的燒肉,說:「妳不要,我要。」他張大口一啖咬下。
「你也不准吃啦……你看你肚腩,可以做燒肉了。」女人一臉不滿的望着那男人。
從前我們三兄弟,就是專挑這些肥燒肉來吃,二哥吃得最多,但他是我們一家最瘦的一個。
我通常吃飯也不會在店面,父親說這裏是客人坐的,有位應該用來做生意。所以我小候習慣在舖後面住家的地方吃飯,或是拿着飯碗走到後園站着吃,因為狗兒們全在這裏,我喜歡望着牠們對我伸長舌頭的乞討樣子,偶爾掉一小塊骨頭讓牠們搶來哽食,我感覺自己是個操控生死大權的暴君。
「小鬼,還吃飯不吃飯?」
耀叔拿着一碟飯,叫我進屋內吃。
父親的家前舖後居,整個地方都是鐵皮搭建而成。從前用的地方沒現在多,都是祖父與父親看着情形逐一擴建的,例如厨房不夠用,便在屋旁邊加建一個厨房,妹妹出世後,睡房不夠用,在屋頂加建一層,舖面不夠用,又在前面空地加塊帆布擋雨,充着應付。這麼多年的加加改改,這間甘興記已像個宮崎駿筆下的「哈爾移動城堡」。
「我都說我可以應付啦!」
是二哥的聲音。
「你休息多點,這裏有我、耀叔,還有其他伙計幫手,你去睡個覺吧!」二哥扶着父親入屋,說:「舖面人多,撞跌你反而麻煩……呀安,你照顧阿爸,我去厨房。」
二哥穿着滿原來是白色的灰黄工衣,踢着一雙油光水靴返回厨房。
「你以為我殘廢呀?撞跌?」父親不無反擊地回應,他一拐一拐地慢行,坐回他最喜歡的真皮大班椅上。他習慣每天從座椅隔着玻璃望出舖面,彷彿單靠他的眼神,也可以應付出面的客人。
父親背後的牆上,七零八落掛着月曆、訂單、電話簿、雜誌報導甘興記的剪報等物事。除此,還懸掛着三張黑白紙片,兩大一小,祖父、母的較大,母親那張較小。我不喜歡母親這張相,把她當時病容完全顯露出來,而且她拍照時,我們全家正處於情緒低落期,每次望見這照片,都彷彿能感受那種壓向胸口的失落與無助。
母親因患肝癌,拍下這照片後兩星期去世。是六年前的事,我剛出來工作。
待續......................................48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4Horn4vZ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