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星期後,我出現在元朗一間地產公司裏面。
「你來得正巧,剛剛有個熟客帶了個新盤來。」貌似電視裏面的黄曼娜的地產經紀對我說:「現在客人對套房有很大需求,你上個星期來的話,我也沒有單位介紹給你。」
這間算是小型的街坊地產公司,門面不大,如果這時再來一個客人的話,我怕要與他並肩而坐。枱面上有本今期的婦女雜誌,幾個顏色不同的文件夾,一個老舊的木造咭片座上孤零地放着幾張色調過時的咭片,上面的名字是張嬌,我相信就是面前這位女經紀
「嗯,這裏……」張嬌攤開一本文件夾。「對面街文魁樓六樓,業主才剛剛裝修了單位,雲石地板新油漆獨立厠可煮食,還有一扇窗,這種靚房放出去,一個下午已過被人搶了,所以我才說你走運。」
原來在今天,一間房有窗也是個賣點。我問:「租金多少?」
「五千,裝修前已經是四千八,二百元買全新裝修,便宜不便宜?哈哈……」張嬌的笑容很開朗,那唇膏的紅色很配合她的名字,很嬌艷,我懷疑會滴下血來。
「去看吧?」她問。
「啊,好。」
如張嬌所言,雖然行上六層樓梯有點吃力,但單位確是新裝修的,因為大門外還堆着用剩的油漆罐,木門才剛推開,一股廉價的油漆化學味道撲鼻而來。這個單位分間出四個劏房,其餘三間已有人承租了,剩下一間在夾在中間的,通常這類房間是最小呎數也很難安排窗戶。
「很好的套房,是不是?業主特別在這裏開個窗戶,通通風也透透光。」她打開一扇小得可憐的窗,窗外可以看到對面食肆的抽油煙機出風口。
「你一個年輕人是足夠了,日間要上班,晚飯在街吃,回來洗個澡便要睡覺,唉……」張嬌嘆口氣,再說:「現在香港人是住在這樣地方啦!兩星期前,有個女大學生找我,她剛畢業找到一份空中小姐的工作,也是要住套房。」她將一串鎖匙從左手交到右手,又從右手交回左手,發出一陣沒一陣的「叮呤」聲。
「她說開銷大,不住套房可以租甚麼?難不成全部薪金用來租個小單位?還要交通吃飯電話費一大串開銷的呢!」
她的電話響起,本能地想往另一邊接聽,但房間小,她去不了那裏,就背着我算了。
「啊,這個呀,你等一等……」她用手掩着電話,轉過身問我:「甘生,這房合不合你意思?我有客人有興趣!」
「沒問題,我租。」
大哥近來回來『甘興記』的次數多了,除了是因為父親大病初愈之外,還有他的公司正有意大力發展元朗鄉郊地方,對菜田村一帶的地皮很有興趣。
「將來附近一帶都會發展,四處都是商場大廈馬路,可能還會有西鐵,『甘興記』位處地盤中央,到時沙塵滾滾,也沒有人會來吃飯。」大哥將很多文件放在桌上,向父親與二哥分析他的「專業意見」。
父親對收地發展這件事上,態度是堅持與樂觀的,他的想法是,他也經歷過元朗的發展,那個時候,附近的農田、漁塘也變成今天的馬路、大廈、商場,但「甘興記」還是留了下來,而且當時的生意還非常的好。另外,他認為有人的地方,還是有人要吃飯的。
但很明顯,大哥的想法與父親不同。
他開始與父親談到賣地的事。
「大約五百萬。」大哥說的是「甘興記」這塊地的價錢。
「我們公司所出的價錢,在同行之中,算高了。」
大哥工作的地產集團,有份參與這次的發展項目,而且我們家正位處集團有興趣發展的範圍之內。
在收地這件事上,大哥的態度與父親截然不同,因為他的專業正是收購與出售,他知道在土地發展的巨浪之下,「甘興記」並不能幸免。我不想猜測他是否主動向公司提出,由他說服父親賣地,但如果他能夠成功達成這次買賣的話,我肯定他在公司的地位,絶對有正面影響。
「五百萬?五百萬可以做甚麼?現在元朗一間唐樓都不止這個數,況且我們還是做生意的!」二哥對這金額很不滿。
當然,五百萬要在市區買回一個舖面讓『甘興記』重開是沒可能的,如果不可以重開『甘興記』,豈不是要二哥失業!
「你們可以租呀!很多人都是租舖做生意的。」大哥說。
「租也不便宜呀,五百萬夠交租還是夠買樓?」二哥說。
「那當然要買樓先,你們都要有個地方住呀!」大哥說。
「你說得對,那五百萬夠買甚麼樓呢?你做這一行,應該很清楚。」二哥說。
「你可以用一百萬做首期,九成按揭的話,在元朗買一間千多呎的新樓也不是問題。」大哥說。
「不用供嗎?」二哥問。
「好啦……」父親終於開聲:「我有說過要賣嗎?」
「爸……」大哥想再說。
「建,等下再說好嗎?你公司也不是急在這幾日吧!」
父親這句話,把大家的說話都藏在肚裡,但有些東西,不是不說便不會發生的。
很快,有政府官員在電視上發表這一帶的發展計劃。發展很宏大,官員的言詞很漂亮,但我不清楚他口中的數字概念,不知道將來這裏會搬進多少人口,但似乎到處都是大廈與屋邨,我只可以肯定,「甘興記」是不可以繼續留下來了。
我是看着父親的態度由堅持轉向猶豫、由樂觀變成悲觀的。
政府官員開始在村裏出現,通常都是幾個穿恤衫西褲的男人,拿着地圖或公事包等,在村內行走或拍照,他們可能是地政署的職員,也可能是其他政府部門的。這些官員離開後,便有幾個村民走到我們家,談到那些人的事。
「喂,有沒有過來找你?」一天下午,虎伯出現在飯店,朝父親問:「那些地政官剛剛才走。」
「來過一次,沒談甚麼。」父親答。
「他們去過阿年那裏,幾千呎的地方,才二百多萬,價錢太低,阿年不肯談。」虎伯抽起煙來,他抽煙很凶,兩行煙霧從他鼻孔噴出來,格外翻湧。
年叔是個開果園的老伯,年青時搬進村裏面,買了幾千平方呎的地方種果樹,從前有茘枝、龍眼、芒果、大樹波羅、木瓜等,很熱鬧。我們幾兄弟小時候很喜歡去他的家,因為隨便一摘都是香甜的時果。我喜歡吃龍眼,一個下午可以躲在龍眼樹下猛啖,那個時候也沒理會甚麼肝濕熱毒,只知道好吃爽甜。有次照樣從枝頭摘下一串,不防有隻臭屁蟲附在葉上,被牠弄得我一手嘔心臭味,剛巧永家跑過來問我要龍眼,我手指一伸放在她鼻頭前面,臭得她哭出來說我作弄她。
二百多萬?
這價錢當然是低得帶着侮辱,現在這價錢在元朗可以買到甚麼單位?政府怎樣計算這個數字我不清楚,但等價交換是基本常識,即使不將果園計算在內,年伯的兩層高村屋總計也有二千平方呎,應該用元朗一個同等單位的市價來賠償,才算公道。
父親替虎伯冲了一壺熱茶,問:「那你的呢?」
「我的是政府屋,賠不了多少,安排上樓算是有間屋住。」他呷一口茶,沒再說下去。
待續...............36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TlPecbvI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