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台長,我們將會在升空後嘗試護送目標降落。』應該是戰鬥機飛官的人用輕柔而年輕的中文透過對講機傳來,江敏好奇他究竟幾歲,在她浪費時間讀研究所的時候,他究竟花多少年學會開戰鬥機的。『請您協助了解對方的身份跟目的。』
『WC-65,收到。』平常使用的英文在突然之間轉為中文讓江敏有點不習慣,但也讓她的思緒逐漸冷靜下來。江敏盯著面板,等待降落的廈門航空飛機在東尼和其他人員的指引下飛向桃園機場了,而查核機則不斷在內湖上空盤旋。現在是十二點四十二分,從事情發生到現在究竟過了多久?可能根本不超過三十分鐘,在不到三十分鐘內,兩個瘋子就這麼挾持一個人開飛機走了,他們就像在麥當勞得來速點超值午餐一樣順利。真的要做起來其實易如反掌,不是嗎?
江敏已經嘗試聯絡過查核機了,查核機沒有任何回應。劫機者到底是為了什麼劫機?在白副局長歇斯底里地遷怒於其他人的時候,江敏試著猜出劫機者的目的。主任秘書認為是為了下週開放的與上海虹橋機場直飛所進行的抗議,有些人贊同,但更多人沉默。為了抗議直航所以衝進機場搶一台飛機?這太荒謬了。江敏直覺上不認為這次行動與開放直飛有關,如果真是這樣,那為什麼劫機者保持沉默到現在呢?
保持沉默是一個很好的徵兆,這代表劫機者仍認為自己可以全身而退。也就是說,這不會是恐怖攻擊。
『你又怎麼知道?你怎麼能這麼篤定?』江敏母親那即便在打招呼也可以聽起來像是在指指點點的聲音,再一次出現在江敏腦中。
目前為止,劫機者的計畫表面上看起來沒有出任何問題。如果目標是針對地標建築物的恐怖攻擊,現在應該早就撞進101大樓,或是往新光大樓飛去了。但是劫機者並沒有往這兩個方向飛,甚至朝向沒有什麼地標建築物的東北方飛。而不管東北方有什麼,查核機目前都停留在內湖的上空盤旋。
『WC-65,風向零八零,風速八節,可以起飛。』
『松山塔台,收到。』F16戰鬥機立即在跑道上衝刺,接著俐落地起飛。
江敏盯著越來越大的詭異雲層,疑惑著幾分鐘前還是萬里無雲的藍天中怎麼會這麼迅速地出現這個雲層,但這不就是台北的天氣嗎?宛如一個你永遠無法真的了解的老朋友。
*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林延把雙手舉起來,即使黃虹穎並沒有命令他這麼做。林延現在的心就像暴風雨中試著通過合恩角的帆船一樣混亂,他試著理解當下的狀況。沒錯,黃虹穎並不是像蚊子一樣趁林延開機艙門的時候飛進來的,黃虹穎就是那個戴黑帽的男子。林延把這三個月來他費盡心思想殺的人,親自挾持到飛機上。
『你瘋了嗎?我到底對你做了什麼?』
『是誰告訴你的?』林延用差不多像吼叫的聲音厲聲說道。林延幾乎只用半秒鐘思考究竟是誰洩漏這個秘密給黃虹穎的,但也立刻了解了洩漏秘密的人是誰......那個唯一了解計畫全貌的另一個人。
『是誰叫你這麼做的?』架在林延脖子上的雙人牌菜刀施加在脖子上的壓力變得更大,但這反而讓林延了解了他的極限。『到底是誰?』
『如果你真的想要挾持別人,刀尖應該要指著脖子。』
『你到底在說什麼──』
林延迅速將菜刀架開,並緊扭黃虹穎的手。黃虹穎慘叫一聲,菜刀掉到機艙地板,發出令人不舒服的金屬碰撞聲,向左下傾斜的機身導致菜刀開始向打開的艙門滑動。林延將黃虹穎推倒在座位區的地板後,彎腰奮力伸出右手想抓住即將滑出飛機的菜刀。
抓到了。
林延握著菜刀起身轉身後,黃虹穎的拳頭不偏不倚地打在鼻頭上,一陣劇痛襲來,林延的眼鏡右眼鏡片隨之碎裂。林延彎下腰,將菜刀指著前方,試著在看不到前方的狀態下躲避接下來的攻擊。林延一邊往後退至機艙內部一邊伸出左手將變形的眼鏡給拿下來。還好我度數從來都不深。林延這麼想著。
突然間黃虹穎抓住林延的手,並向他的右腳用力一踢,往座位一推,失去重心的林延倒在座位上,腰與背沉重地撞在座位的把手上。林延試著爬起來,但是背部撞擊造成的氣喘讓他很難起身。林延如果知道他必須這樣子面對黃虹穎,他今天絕對不會選早上五點半起來。
『後面還好嗎?』亞倫的聲音從駕駛艙傳來,顯然完全不知道後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黃虹穎用力一踩林延抓起雙人牌菜刀刀柄的右手。林延再次哀嚎一聲,菜刀掉落至走道上。黃虹穎迅速蹲下,打算撿起菜刀時,林延用左腳將菜刀向左一踢,踢至客艙的最後方。
比較靠近客艙最後方的黃虹穎立即衝了過去,蹲下後拿起躺在地上的菜刀。黃虹穎飛快地站起來後,拿起雙人牌菜刀,轉向林延。『我不希望事情變成這樣──』
林延拿著M60機槍對著他,手指扣在扳機上。
他的雙眼,黃虹穎想要尖叫,但他的字句卡在喉嚨中。噢,他的雙眼好像要殺人一樣──
林延扣下扳機。M60機槍在狹小的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戴著黑帽的黃虹穎手中握著的菜刀掉落至地板上,一點五秒所發射的五發子彈在黃虹穎的腹部與胸腔開出了五個大小不等的小洞,他的身體像是陽台上被重擊的棉被微微向後退,接著倒地。
*
『......該機在台北市內湖區上空盤旋,劫機者的動機仍然不明......』
渥克站在吧台前面,盯著電視,驚訝地看著那台比奇空中國王用幾乎不可能再更慢的速度繞著大樓飛行。渥克還記得幾星期前林延在龍岡機場試飛的時候,嘗試的慢速盤旋飛行。渥克不是笨蛋,顯然林延也不是。渥克納悶了好幾天林延為什麼這麼做,但是渥克有再想更久嗎?沒有。渥克有想過高中生為什麼想要學開飛機嗎?沒有。因為渥克本來也是個有很多秘密的人,本身充滿秘密的人,通常也不會太為難其他保持秘密的人,這是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一個高中生來找他,說他想要三個月內學開飛機,而林延奇蹟似地成功了。渥克還需要知道什麼呢?
你是為了今天。渥克終於懂了,就像他在拿到帳單的時候才知道原來義大利的水並不是免費的一樣。『你是為了今天才學開飛機的。』渥克拿起他的仇人兼恩師『開罐器』的牙齒喃喃自語。
渥克不知道林延究竟打算做什麼,他甚至連他究竟是誰都不清楚。渥克不覺得林延是普通的高中生。沒錯,一定有人在他背後指使他,叫他執行包括學開飛機所有的計畫。渥克曾經在新聞看到某些恐怖份子會訓練小孩進行自殺攻擊,儘管他知道這裡是台灣,一個恐怖份子通常不太注意的地方。但渥克原本也不會知道他的全家人會被黑手黨殘殺,以及一個高中生會劫機。
不管他們是誰,他們都會找到渥克。就算不是他們,台灣當局也會找上他。要是台灣當局聯絡馬來西亞在台辦事處,或許就會發現加那米特拉・渥克的馬來西亞護照是假的。總有一天,渥克會被引渡至義大利,去面對他在巴勒摩犯下的數件謀殺罪。而渥克的老仇人們是不會有機會讓他去監獄的,渥克會成為巴勒摩美麗海景房地產水泥地基的一部分,在那之前的事情他連想都不想去想。
渥克看著綠茶Highball,他知道他得離開這裡了,離開這充滿物美價廉綠茶的天堂島。但比起喝不到綠茶,渥克更擔心著他看不到的敵人。『媽的(Minchia)。』渥克拿起掉落在吧台桌上『開罐器』的牙齒放到錢包中,並驚訝自己在戒掉義大利文髒話這麼多年來第一次講出來。
『我要結帳。』渥克從錢包掏出兩三張鈔票放在吧台上,他知道綠茶Highball是八十台幣,但他一點也不在乎他究竟付了三百還是三千元。
『你可以隨時結帳。』小島平靜地說。
快步走向LH俱樂部門口的渥克推開大門,他每步上一個台階,帶著低氣壓的溼氣便更重一點,午後雷陣雨正下在台北市區。渥克不在乎這場雨,也沒有注意到直到剛剛仍是晴朗的藍天。
加那米特拉・渥克跑了起來,他不知道他能去哪裡,只知道他要用最快的速度離開這個國家。
*
『但你永遠無法離開。』小島笑著說,但也不完全是。始終微笑著的小島真楠已經停止了動作,就像當掉的網路影片一樣,聲音仍然從某個地方發了出來。
幾乎是在渥克離開階梯的十秒後,寂寞芳心俱樂部的內部裝潢開始出現變化。裝著綠茶Highball的高雅高腳杯變成了粉紅免洗塑膠杯倒在吧台上,不明的棕色液體流滿桌面。吧台變成了暗灰色的生鏽金屬長桌,在上面灰塵、蜘蛛網以及數粒老鼠糞便彼此交錯著。凱特先生坐著的吧台椅變成了那種人們在便宜流水席會看到的紅色四腳塑膠椅。而看似衰老的凱特先生張開了雙眼,那是一雙沒有眼白的雙眼。
凱特先生品嘗渥克所說的一切,思考的一切,以及現在台北天空發生的一切。每一個細節,每一個時刻。凱特先生感受到一陣狂喜湧上全身,他很久沒有這麼滿足了。
正如同小島所言,俱樂部總是歡迎更多的故事,一切都是為了凱特先生所做的善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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