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冷冽的冰水從臉上向下流。
亞倫緩緩張開雙眼,刺眼的光芒與仍未退去的頭痛讓他痛苦萬分,但仍然努力地觀察周遭環境。他發現自己身處一間小房間中,唯一而強烈的光源是桌上的檯燈。
更重要的是,他的雙手與雙腳被反綁在椅子上。
房間裡有三個人站在他的前方,其中一個消瘦的捲髮年輕人將鐵製水桶放在地上。最右邊站著一個毫無反應的微禿中年男子。而中間的那個用打火機點了香菸,搖曳而微弱的火光稍微照亮了他的臉。
克林。
『我知道你一定不會信守承諾,』克林深吸一口菸後,吐出一大口白煙。既沒有刻意往亞倫的方向吐,也沒有特意避開。『但我必須承認我沒有想到是這樣。』
『你無權這麼做。』亞倫說著,即便心裡開始確定美國和其實台灣並沒有太大差別,憲兵可以直接到你家抓你,而沒有任何法律途徑可以幫助你。『我要求連絡我的律師--』
一陣重擊打在亞倫鼻子上,顯然頗為壯碩的那名微禿中年男子迅雷不及掩耳地出手。亞倫的用盡全力想掙脫綁在他手上的繩子,但失敗了。
『美國法律保護美國公民,我親愛的朋友。』克林微笑說道,亞倫可以感受到鼻腔內流出來的血滑過臉頰。『對於外國人,我們只提供基本方案的自由。』
『你比我預期中更快,飛行員。』這是亞倫第一次(當然也是最後一次)這麼清晰地聽克林的聲音。也有可能視覺上的一片黑暗某方面加強了他的聽力。亞倫發現克林的腔調很獨特,是他來到美國從未聽過的腔調。
『但你沒有我預期得聰明。』克林慢慢靠近亞倫,他抽的香菸聞起來像是燃燒的老鼠屍體。『我一直在想,想你會不會成功逃走。小山米(Sammy)究竟能不能張開翅膀遠走高飛呢?』克林笑了起來,他的笑聽起來蒼老又令人不舒服,像是心理變態的百歲老翁。
『我不叫山米。』
『但我們都是山米,都是自由人。』克林把菸放回嘴邊吸,再將煙霧吐出,搖曳的火光迅速地移動,看起來像是汐止夏天晚上偶爾可以看到的流星。『不過,明天誰知道呢?(Tomorrow never knows)』
『我只想知道兩件事。』亞倫說。
『說吧,我的朋友。』
『你們是誰,你們在怕什麼?』
『我們並不怕。』克林大笑,迴避了亞倫的第一個問題。『銀河中有很多秘密,有些秘密很迷人,只是超越我們的想像。』
『有些秘密,』克林把菸丟在地上,用腳把火苗熄滅。房間陷入了真正的黑暗,令人發狂的湛藍色殘像在亞倫眼中若隱若現。『你會希望你最好不要知道。』克林的聲音越來越靠近亞倫,亞倫可以穿越煙味聞到克林的味道,那是死亡的氣息。
『螞蟻要是知道自己的小世界,乃至自身的存在,是多麼的脆弱且稍縱即逝,螞蟻還會努力收集糧食維持蟻窩的運作嗎?』
『無知中用自己渺小的力量生存著,螞蟻才得以成為一個繁盛的物種,不是嗎,吉恩茲先生?』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的朋友。我很了解你這種人。你一旦離開了這裡還是會把消息洩漏出去,對吧?』
亞倫不發一語,這個時候說謊沒有任何意義。
『我們會把你遣返回台灣。』
『如果你再洩漏這件事,你的政府會派人去抓你的家人。他們可能會被處死,也有可能被終生監禁。關於你們的政府,我想你比我們還清楚,吉恩茲先生。想想你的父親。』
『我們並不想傷害無辜的人,吉恩茲先生。』
亞倫點了點頭,他總算聽到了他最不想聽到的可能性。當家人的性命被擺在天秤的另外一邊時,你知道你只能選擇恥辱與失敗。
『你必須放棄飛行。』
亞倫停頓了一下,回想了一下這麼多年的每次飛行,他想到了呼嘯而過的雲層,也想到了他那吃飯到一半被憲兵帶走的父親,躺在三合院房間中雙人床上獨自哭泣的母親。
在黑暗與寂靜中,亞倫再次點了點頭。他的世界也隨之崩壞。
『你必須搭上兩天後往東京的班機離開。不早,不晚。』
*
『松山機場站。』捷運到達松山機場站後,車廂內的廣播以中台客英四種語言接連播放,亞倫和林延走下車,穿越許多明顯是剛下飛機的旅客,走到月台的最裡面。
『我在兩天後搭上飛機,經過東京後,我抵達松山機場。離開的時候我是個想要挑戰全世界的小夥子,回來的時候卻是個被世界狠狠打敗的人。太多的事情在我腦中盤旋,但唯一清晰的只有3726,我最後且永遠的總飛行時速。我很難相信一切就這樣結束了。但是的確結束了。』
『我遵守約定,再也沒提我那天所看到的一切,但我知道我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後來我開始說服自己那是飛行疲勞所造成的幻覺,本來就有可能是,對吧?』亞倫笑了一下。
林延點了點頭,開始走回人群,和其他帶著行李箱的旅客一起進入下一班車。如此一來林延那裝著機槍的高爾夫球袋在這個車廂就會比較不顯眼。事情發生後他們會記得,也甚至會想起來這兩個人在松山機場站上車,但對於其他資訊可能只能提供模糊的描述,而那正是林延要的。
『我重新參加聯考,考上台大心理學系。一部分是為了重新找尋人生的方向,一部份是為了尋求解釋,畢業以來,平常的我,相信那是幻覺,相當嚴重的思覺失調。我越相信那是嚴重的思覺失調,我的日常生活就可以過得越順利。』下一班捷運駛入松山機場站,車門在他們眼前打開。
『但是在夢裡,我很清楚那是真的。我會在半夜驚醒,完全不記得夢了什麼,但我很清楚我又夢到令人無法忍受的湛藍色天空,還有那些詭異的小手。我會在黑暗中盯著天花板看好幾分鐘,因為我不想面對閉上眼睛後可能看到的東西。』
林延與亞倫走入車廂。在另外一個門邊,一名年輕金髮婦女大聲而半強迫地建議自己十歲左右的兒子可以去坐博愛座。
『我必須記得那些事情,才有辦法假裝我忘記那些事情,你懂我的感覺嗎?』
站在逃生手把旁的林延開始盯著錶看。林延根本沒有在聽亞倫的往事,但亞倫也沒有發現林延入神地盯著錶看。
因此,當那個戴黑色鴨舌帽跟口罩的人利用進入車廂的人潮,慢慢接近他們兩個時,想當然他們誰也沒有注意到。
*
十二點二十四分十五秒。距離預定時間剩下四十五秒,林延這麼想著。
從文湖線駛離松山機場站到預定點,總共會花六十八秒。這個數字林延在這三個月的回家路上,確認了不下百次。
林延打開他包包,他以家政課名義從廚房拿的雙人牌的菜刀就躺在隨手可及的地方。剩下三十五秒。
林延緊接著越過一臉狐疑的亞倫,望向他的左邊,有一名戴黑帽跟口罩的年輕男子正拿著英文單字本。沒錯,他會是完美的人選。
另外一道門邊的小學生繼續為自己不坐博愛座的行為進行薄弱的辯護。剩下十五秒。
『你在看什麼?』亞倫問道。
『抓緊扶手。』林延說著,腦中不斷複習他在YouTube看的台北捷運逃生宣導影片。剩下十秒。
『我已經在抓了。』
『抓更緊一點。』
正午的日光開始進入車廂內,列車穿出地面。
五、四、三、二、一。
林延打開緊急把手的透明罩,用力拉下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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