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開了燈,一個小型的普通單人房,牆壁上掛著超現實主義的畫作,地毯是旅館慣有的那種。林延原先以為她會帶他到一個廢棄的地下室,架子上擺著各種武器,而不是這種給出差的人住的房間。『隨便坐。』艾琳向他示意,然後打開電視,轉到收音機,裡面正在放邦喬飛的《天生領袖》(We Weren't Born to Follow)、。她開啟放在桌上的筆記型電腦,『大概是這樣的,我會給你一些目錄,』艾琳目不轉睛地在她的Windows XP上移動游標、點擊滑鼠。接著她好像忘了什麼似的停頓一下,說:『冰箱裡有些啤酒。』
林延打開冰箱,拿出一灌海尼根,用架子上的開罐器打開。林延坐在那張單人床上,灌了兩口,一陣灼熱從喉嚨竄進口中,當然不習慣,這是第一次喝啤酒。『我知道這是個蠢問題,但你一直都住這裡嗎?』
『幹我這行的有幾條必須嚴守的準則:不斷更換地方、不讓任何人知道你的來歷、和你之前及接下來要待的地方。』艾琳停頓了一下,『但我可以告訴你,我來自西雅圖,沒吸過毒也沒殺過人。』
『我是台灣人,也沒吸毒或殺人,』至少現階段沒有,『我從來沒出過國。』
『我一點也不意外,因為你是高中生,但是……』艾琳從口袋拿出一包菸和打火機(上面印有台灣的廣告),點燃其中一根菸,吸了一大口。『真是不可思議。』
『因為我是高中生?』
『不是。你不像那些需要買槍的人,你沒有他們散發的那種氣息。除了你的執著。』艾琳湊近林延的臉,她看著他的眼睛,她猛然發現林延的眼睛極度神似一個人的眼睛,那個給她全世界,並在最後讓她成為私槍販子的男人。『你的眼神,那種堅定的眼神,執著得可以殺人的眼神。你為什麼要買槍?』
『我有我的苦衷。』
『是啊,每個人都這麼說。』艾琳站起來,示意林延到電腦前面,『必要的資訊都在上面了,你應該沒有指定的槍吧?』
『沒有。』
『你必須告訴我你要做什麼。』
有一瞬間,林延似乎期待衝動會讓他說出一切,就像對陳昱瑋那樣,這樣事情就方便多了──
『你一定要堅持你所相信的。』邦喬飛的主唱唱著。
──不行。
『我要不能超過這麼大的機槍,』林延雙臂展開,比出大約接近高爾夫球袋的長度,好像在對她說:嫁給我吧,吾愛。『最便宜的。』
艾琳嗆了一下,機槍,艾琳想著,高中生為了對付其他幫派的麻煩人物,或私下解決一些小事,竟然要用到該死的機槍!即使她已經去過世界各個角落,聽過最離奇的理由,她依然不相信高中生真的需要用到機槍。
接著,一個短暫的新聞畫面閃過她的腦中,是三年前的報紙,當時她人在厄瓜多,化名為娜歐蜜・戴門(Naomi Diamond)──這個名字的靈感來自於她母親最愛的歌手尼爾・戴門(Neil Daimond)──報紙上指出維吉尼亞理工大學發生了校園槍擊案,她不記得那個兇手叫什麼名字,只記得他是個亞洲人,就和林延一樣。
林延感覺得到艾琳對他機槍的要求覺得匪夷所思,林延是個高中生,他的認知將人分成三種:大人、朋友和家人,而絕大部分他接觸的大人都是老師,學校的或補習班的。老師覺得學生的行為奇怪的時候,就會反對或試圖改變學生,他從小受到的教育也是這樣告訴他。對林延來說,大人就是老師,於是林延開始擔心她不打算賣他槍了,這樣一切就付諸流水了。
她要開口了。
她要趕你走了!林延心裡有個聲音尖叫著,那聲音聽起來像林智賢的聲音,你浪費了好多的時間,你的民航概論怎麼辦!她或許還會報警呢,你──
『我推薦M60機槍,』艾琳叼著一根菸說,『這是上個世代的槍了,通常買這種型號的都是地方軍閥和恐怖份子,因為機槍不符合大多黑道的需求,別跟我說你和黑道一點關係也沒有。』
『的確。』
艾琳經常和英文半通不通的人打交道,因此把林延的『的確』解釋成『的確有關係』,但她不知道的是,林延雖然和黑道一點關係也沒有,卻相當熟悉英文文法,這一切都要感謝台灣的完美教育體制。
『有時贏有時輸,那只是我在玩的遊戲。』艾琳聽的出來這是騰雲合唱團,那個男人喜歡的樂團之一,屬於當時他給她的世界的一部分。
『總而言之,這樣大概值兩千美元,』艾琳說,『你可以──』
艾琳原本的話是到附近的提款機領錢,但林延從包包中拿出一捆錢,她就打住了。『十萬新台幣。』林延說。
十萬,艾琳非常熟悉她所在地的最新匯率,這筆錢折合後大約等於三千美元。三千美元可以做很多事,他拿來買槍就代表他不只是把它擺在客廳保養,或以後對孫子炫燿的。
艾琳接過錢,確實數一遍,那動作極度流利,就像她當時在銀行工作所表現的一樣。艾琳確定那是新台幣十萬,她又開始想那個新聞,或許明天,下禮拜,任何一天她就會在報紙上看到同樣的新聞,她真的要這麼做嗎?真的要發射這顆不知道是什麼目標的飛彈嗎?
林延看到艾琳短暫地沉默,問:『你不收新台幣?』
『不,』艾琳立刻回答,並試著把剛剛的想法拋到腦後。『我可以算你……六萬新台幣。』
『太好了,』林延露出燦爛的笑容,那是專屬於年輕男孩的笑容,艾琳曾不只一次在大學裡看過這種笑容,是那種你支身異國時渴望在枕頭旁看到的笑容。這個笑容讓艾琳再也沒有想過什麼校園槍擊案。
她自己到冰箱拿另一瓶啤酒過來,大力灌了幾口。接著微笑舉起酒瓶,『敬我們。』
『敬整體期望。』
『那是什麼?』
『我們不自覺地傳送給宇宙的訊息,宇宙再傳送給我們,化成了一閃而過的念頭。』
『喝你他媽的酒,大哲學家。』
林延大笑幾聲,他們把酒一飲而盡。騰雲合唱團的歌逐漸小聲。
*
『我出生的時候,我母親就因難產而死,除了喜歡尼爾・戴門以外我對她可以說是一無所知,我爸艾爾是船上的大副,為日本公司工作,』艾琳靠著枕頭,拿著第二杯啤酒。旁邊是拿著可樂的林延,林延開始厭倦酒了,他現在進入一種昏沉的狀態。『他一年才出現幾次,在短暫的相聚時間中他總是跟我講很多事。當時是一九八一年,那時你還可以記得鄰居的名字,音樂也聽起來像音樂。他跟我說了許多地方的許多故事,有些至今我還記得很清楚。』艾琳把頭歪向林延,『我過了將近三十八年的正常人生,然後在三年前,他失蹤了。』
『怎麼會?』
『不知道,那時他已經退休了,一個目擊者指出他在婆羅洲沙巴的一個海港看過他,』艾琳平靜地說,『那個目擊者是個台灣人,跟你一樣,他們當時都在一個碼頭上,但他就這樣不見了。
『我也沒有去追究什麼,我當時沒結婚,也沒固定的對象,發生這種事後,我的人生的某個部份好像……被連根拔起,』艾琳喝一口啤酒,『為了填補那個空缺,我開始酗酒,工作也辭掉了,我的朋友曾試圖幫助我,但最後他們一個個放棄了。那段日子就像近視而不肯戴眼鏡一樣,一切都好模糊,後來我到了寂寞芳心俱樂部──』
又來了。林延心想。
『──在那裡,我認識了一個男人,他用他的方式幫助我走出陰霾。他是一個難以捉摸的人,但又過了半年,也就是二OO八年,他去趟印度就失蹤了。他臨走前留在家中床邊的記事本上的第一句說……』艾琳深吸了一口氣,聲音似乎有些疲倦。『他不存在了。』
『此外,後面有組帳號,』艾琳繼續說,『我在他Yahoo的信箱中登入,裡面有一封給我的信,上面告訴我一些關於私槍交易的注意事項,他說我會面臨到我無法想像的危險,叫我去當軍火商。離開美國和所有已開發國家,還有用各個不同的假名。』
台灣不是已開發國家?林延想著,突然有點想笑。
『我找了他一段時間,但最後我仍照著他的話做。這就是我的故事,』艾琳突然開始大笑,她的酒瓶快灑到床上了,林延的籃球反射神經立刻過去扶,但酒瓶被撞到床下。他的手不經意碰到了她的手,她立刻用另一隻手握住他,望著他的眼眸,笑著說:『你讓我想到那個人的眼睛。』
林延呆了一下,用另一隻手撫摸她的金髮,『他叫什麼名字?』
電視收音機開始播放偽裝者合唱團(The Pretenders)的《我會陪著你》(I’ll Stand by You)。『過去沒有名字。』艾琳迎上他的雙唇,林延也回應他。他們褪下彼此的衣服,『伊恩,你以前做過嗎?』
『兩次。』
『真是不可思議,』艾琳在他耳邊低語,接著繼續吻他,享受林延年輕的一切。林延看著她散在枕頭上的金髮,整體期望在邀請他。『你可以告訴我了嗎?』2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6UFWPpmn6S
林延說了好多,而這一切都是整體期望。艾琳將他的雙手放在她潔白的雙峰上,這也是整體期望。他看著她跟著他晃動,林延可以感受到她的手緊抓著他的背,和她溫暖的每個部位,林延閉上眼睛。『我會陪著你,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整體期望現在變得非常清楚,艾琳呻吟著某人的名字,他始終記不得,他只記得艾琳的微笑。在這方面,艾琳說的一點也沒錯,過去沒有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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