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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彌陀佛,這位施主,可否借小僧一瓢水飲?」看起來年紀尚輕,頂著一個小光頭的和尚突然出現在燕南行的視線中。
燕南行摸了摸自己身上的水瓶,裡頭只剩些許,根本不足以眼前這個風塵僕僕的和尚解渴,便道:「我身上的水也所剩不多。不遠處有一汪河畔,若是不嫌棄便隨我來吧。」
「晴明在此謝過施主。」小和尚作了一揖。
這裡是經年嚴寒,總是漫天大雪紛飛,風沙四起的雁門關,亦是由蒼雲軍長年駐守的邊疆地區。
晴情鳴明看著眼前那一身玄色甲衣的青年男子,不用過問也知道正是蒼雲軍的其中一員。
蒼雲軍,一隻被迫走上復仇道路的軍隊。
早些年在江湖遊歷時,也不是沒聽過蒼雲軍的傳聞。天寶四年,安祿山為了清除他視為叛唐絆腳石的玄甲破陣軍,刻意挑起了邊境爭端,導致統領薛直戰死,破陣軍損傷慘重。長孫忘情與破陣軍的倖存者為了向安祿山復仇,報弟兄血仇,故成立玄甲蒼雲軍,也就是現在的蒼雲軍。
身為佛門中人,晴明對無非是反對征戰的,也不喜復仇一事,可他也知要在江湖存活遭遇這事身不由己,想躲也躲不掉。就連自己所在的少林寺,抑並非表面上看來的與世無爭。
看著男子領自己到了一處湖畔,晴明不由眼前一亮。這湖不大,四周植了些高聳松木,湖水清澈見底,湖上細雪紛飛,竟是與天色連成一線,白雪靄靄、清幽淡雅。
晴明遊歷四方,見過西湖山明水秀、見過大漠神秘莫測、見過花谷仙境,也見過苗疆純樸。雁門關這湖畔,雖比不上的上其他的景色來的震憾人心,卻素雅的恰到好處,多一分煞白、少一分簡陋。
「這湖名稱映雪湖,白雪靄靄,水天相映。我素來喜愛到這裡平靜心神,暫忘塵世之累。」燕南行神色明顯舒緩許多,也沉穩了情緒。
「好地方。」晴明發自內心的讚歎道。他跪了下來,恭敬地掬一瓢水飲盡。罷了便直立起身,微微一揖。「阿彌陀佛。」
燕南行以往不是沒看過和尚,他們蒼雲軍中有出自佛門,人稱紅衣佛爺的王不空。對於王不空,這個在征戰過後會為戰死弟兄及敵人誦經超度,惹的眾人戲稱紅衣佛爺的和尚,燕南行十分敬畏。而在雁門關附近也有禪寺,裏頭也有高僧修行,可他們避世不出,自許清高之僧,看不起殺生的王不空,讓燕南行實在是喜歡不起來。
眼前這個小和尚,似乎不同於他敬畏的王不空,也不同於那些僧人。他看似遵守佛法之戒,卻平易近人,不同前兩者給人深深的距離感。
燕南行覺得這小和尚真得他眼緣,遂說道:「小師父,今日相見也是有緣,可否到酒肆一敘?」
「甚好。小僧正覺腹中飢餓,還有勞施主了。」晴明笑道。
「小二,來壺酒,在沏壺你們這最好的茶葉。」燕南行吩咐著,領著晴明坐到窗旁的一處席座中。
「施主不必如此,酒水以待即可。」晴明說著,特別高興地笑道:「到不如說酒水尚好,以肉相佐更好!」
燕南行愣了愣,「不是說你們佛門之人必須遵守十戒嗎?」怎麼這個小和尚既是喝酒,又是吃肉的?
只見小和尚得意地說道:「酒肉腸肚穿,佛祖心中留!」
燕南行無可奈何地笑道,便是又叫來小二,上了幾盤簡單的下酒菜。
「小師父可是來自少林之門?」燕南行為晴明斟了杯酒,問道。
卻見小和尚一口吃肉一口吃酒,彷彿餓著幾天似的,好不歡快。聞言,鼓著兩頰說道:「那是自然。」
又咀嚼了幾下將食物吞入腹中,晴明這才口齒清晰地說道:「小僧自認尚未將佛法理解通透,還擔當不起施主一聲「師父」,故施主稱小僧晴明便可。」
「晴明?」燕南行不解,他聽說少林門徒都是有法號的,而現在這一屆多是「道、清、虛、明、行」,可沒聽過「晴」這法號。
「施主倒是對少林之事稍有認知。」晴明笑道。「不錯,晴明並非小僧法號,而是其母予我的俗名晴情鳴明而來。」
「母親希望我性情明朗、如晴日般和煦溫暖,故予小僧此名。小僧雖為佛門之人,應拋棄塵世一切,然此名可告誡小僧,自己仍是有情有肉之人,在鑽研佛法時不可忘卻自己與眾生皆是平等的。」他們鑽研佛法,目的不就是為了成佛,然而佛非神明,佛亦非萬能。對晴明來說,佛是最為圓滿的人格,故佛亦是人,眾生皆可成佛,也因此不可輕視他人。
燕南行聽著,愈發覺得眼前這個小和尚更和他心意了。「除了母親,你可還有其他手足?」
「小僧還有位兄長,只是小僧在年幼時便入了少林,兄長又遠赴苗疆,這一來一去便是十來年未見。」
「不瞞你說,我其實是個孤兒。」燕南行突然說道,沒有原因的,就是想傾訴一番:「聽聞我小時候正是被佛爺在映雪湖發現的,他帶我回蒼雲堡,與蒼雲軍眾人扶養我長大成人。而我的名字正是前統領薛直所取。」
「對了,我還未告訴你呢。」燕南行笑了笑,「我名叫燕南行。方位之南,行走之行。」
「擊鼓其鏜,踊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晴明了然一笑,「倒是個從軍之人所取的名字,甚好。」
「這名還有另層意思。」燕南行神色暢快地說道,對這名字似乎是極為喜愛:「因蒼雲於國境之北,故南行也代表總有一天,蒼雲軍必會返鄉之意。」
「竟還有如此深意。」晴明驚訝道,很快平復心情後,說:「施主方才稱自己為孤兒,小僧看來此言差矣。血親這事雖於天道所安排,可就算無血緣之關,也能心繫一同,患難與共。」
燕南行恍然大悟,頓了幾分,失笑道:「晴明這番話倒是讓我記起初入蒼雲的那段誓言,蒼雲所屬,皆為同袍兄弟姊妹,當誓死相護。我有如此多的手足同胞,即使無血緣關係又何妨?」他看向晴明,神色堅定道:「多謝了。」
「阿彌陀佛,施主謬讚。」晴明喝了口酒,面容依舊平淡無波。若不是他面上帶了幾分紅潤醺意,燕南行還以為與眼前這和尚正在佛寺中煎茶品茗,論佛法之道。
「你也別稱我施主了,我看著虛長你幾歲,便喚你一聲弟,晴明不介意吧?」燕南行還是第一次遇到如此合他眼緣的人,總想與這和尚親近些。
「此行相遇即是有緣,」晴明愉悅地舉起酒杯,賊嘻嘻地笑道:「且燕兄還招待小僧這餐,不喊聲兄過意不去。」
「你這和尚還真是貪嘴。」燕南行叫的吃食不少,竟是剎那間被晴明吃去大半。
「阿彌陀佛,萬物存在皆是有因果的,小僧不過助這些吃食結了他們的果罷了。」晴明一本正經地說道。
燕南行聞言忍不住笑了笑,沒想到這個小和尚還有如此風趣的一面。他笑罵道:「滿口子胡話。」
飽餐一頓之後,燕南行詢問了晴明接下來的打算,只見晴明笑道:「小僧於世間遊歷,既來之則安之,倒是沒有特別的想法。」
「既然如此,就來我蒼雲堡裡做客吧!佛爺見了你一定也會很開心的。」燕南行提議道。依晴明的意思看,這可能會去佛寺中借宿,燕南行不想晴明碰到那些自以清高的和尚。
「那便謝過燕兄了。」晴明倒是欣然答應了。
蒼雲堡畢竟是個軍事要塞,不僅戒備森嚴還有許多聞所未聞的機關。晴明看著某一座由許多木樁作成,還會上下移動的機關,莫名覺得太陽穴口生疼起來。
這種梅花樁的加強既視感是怎麼一回事?
看著燕南行身輕如燕地跳上木樁,不出幾下便抵達高處,回想起過去成天在梅花樁前苦練的自己,眼睛一陣泛酸。
「晴明,上來啊。」燕南行站在五尺高的出口前朝仍在入口處的晴明道。
這機關恐怖的地方就在於失足便會掉入深淵,至於會跌入何方則不得而知。
梅花樁是晴明心中過不去的一個坎,更別提這個高級梅花樁了。
「燕兄,要不這樣吧,小僧下次再來拜訪。」晴明萌生了退意。
燕南行納悶著這小和尚怎麼突然發起抖來,後恍然大悟。因他從小就在這裡生長所以不覺得有什麼,但對其他新兵來說可是讓很多人生不如死。看來這個小和尚也是不擅長跳這個樁。
燕南行輕巧躍下,沒幾步又回到晴明面前,他一把扛起晴明,似扛糧米般,邊跟著肩上的和尚說話:「我倒是忘了這機關對外人來說很是艱苦,對不住了晴明。」
「無礙。」和尚被燕南行的行為感動一把,要知道當年在梅花樁前,師父為了讓他自立自強,簡單地教了他跳法,帶他跳過幾步後便翹著二郎腿休息去了,徒留晴明一人面對這梅花樁地獄。
儘管帶上了一個人,也無阻燕南行的輕盈,三兩下功夫便到了機關出口。
「燕兄好身手!」晴明驚嘆,也許這個男人能夠破了少林跳樁的新紀錄。
「過獎。」燕南行把肩上的小和尚輕輕放下,笑了笑:「不過是自小在這兒生活,早已熟悉。」
「此言差矣,有些事並非熟悉便能得心應手。」晴明搖搖頭,他不也是自小就入了少林,但直到現在也沒能跟梅花樁多一點熟識。
不曉得晴明過去的燕南行只當和尚是在稱讚自己,雖然稱讚使人開心,可過分了總覺得有些疏遠。他突然很想逗逗這個和尚,便彎下身來。「這般來看,你似是未能熟悉寺中淡菜?」
這話就是刻意損他破戒之事。
晴明挑眉,「小僧是將淡菜酒肉看淡了,是以無所差別。」
「如此,還真是可惜了。」燕南行刻意展現一副遺憾的表情,「咱們蒼雲堡裡廚娘做的紅燒兔肉堪稱一絕。」
晴明吞了吞口水,雙眼放光地問:「燕兄你們這什麼時候放飯?」
「喔,方才不知是何人欲改日來訪?」燕南行悠悠道。
「這一訪再訪皆是緣,又何須拘泥於時間。」晴明笑道:「燕兄不嫌棄,小僧亦可明日來訪。不過還需燕兄帶小僧走這機關。」
「你不擅長跳樁?」依著晴明之前的反應,燕南行如此猜想。
晴明一頓,欲言又止了番,才羞澀道:「說來真是慚愧,少林寺中也有一處與此機關極像,稱梅花樁。年少時小僧在那上頭栽了一跤,好容易才通過試煉得取秘笈。」
燕南行失笑,看著光溜溜的頭頂,想著這和尚還真是可愛。「還有這般往事。」
「自然!」晴明正色道,似乎想為自己辯駁。「人非聖賢,亦是沒人生來便能知天下。」
燕南行發現短短幾個時辰,晴明給他的感覺早從初見的老練成熟,變成隨性且滿口胡言的小賴皮。
畢竟他看著只是個剛脫離志學之年的孩子。
燕南行不禁想摸摸那光禿禿的腦袋,但想著是初見,還是生生忍住了。
「走吧,先去見見佛爺,然後咱們再去找廚娘。」燕南行突然慶幸自己清晨難得勤勉一次獵了些兔子回來。
「有勞燕兄了!」
燕南行又領了晴明過了幾個機關,彎彎繞繞好些回才終於到了紅衣佛爺王不空的所在處。
晴明此時早已忘記來時的路了,他也曾去過以機關暗術聞名的唐家堡,這蒼雲堡也是與唐家堡不相上下。
但回想起那個木樁,還是唐家堡來的親切可愛。
入門,便見一個小小的佛壇,裡頭只擺著一些用品,甚為簡陋。沉香幽幽,聽著木魚發出規律音節,咚、咚。紅衣和尚端坐在佛壇之前,口中傳出低沉誦文,此番景象使人心不由平靜下來。
「阿彌陀佛。」晴明緩聲說道。
兩人也不出聲,等著木魚聲停下,隨後王不空的聲音幽幽響起,「這便是來了稀客。」
「佛爺,這是我前些時間偶遇的晴明。他正遊歷四方,恰巧到了咱們蒼雲,便領他來參觀參觀。」燕南行看著王不空起身,緩步過去。甲衣隨著動作發出鏗鏘聲音,在這清淨的小佛壇倒是顯得突兀。
小和尚隨著燕南行的腳步來到王不空面前,只聽王不空笑道:「難得南行有個上心之人。」
燕南行赧然一笑:「佛爺就別笑話我了。」
見王不空望向自己,晴明微微一揖,恭敬道:「阿彌陀佛,晚輩名晴情鳴明,在此見過大師。」
「竟也是個俗名。」王不空笑道:「小師弟可真是有趣。」
「不敢當。」
「貧僧王不空,幸會。」王不空抱拳,「不過是一介武夫,大師之稱倒是言重了。」
「晚輩早些年在少林修練時亦有聽聞大師軼事,大師慈悲為懷,願從軍解救人民與苦海之中,令晚輩敬佩不已。」晴明真誠地說道。明明是佛道中人卻是個殺生僧,王不空在少林裡有不少傳聞軼事,亦褒亦貶,晴明雖不似王不空一般選擇從軍,卻認為他著實是令人敬佩的。今日有幸見到這位前輩,晴明發自內心感到開心。
「不過是罪孽之人罷了。」王不空失笑。
這佛壇旁便是個簡陋的茶室,裡頭放置著一些兵書及佛法經書,想來皆是王不空所設。
「晚輩認為唯獨知了塵世才能看破塵世,故正四處遊歷中。」晴明簡單地交代一下自己來到蒼雲的原因。
「甚好。小小年紀就能有這般識見。」王不空滿意地點頭:「尚好、尚好。」
「晚輩不敢。」
「晴明師弟可是有休憩之處了?」王不空問道:「若是還未尋得,不妨讓貧僧命人準備。」
「晚輩心領了,可今日之行乃為乘興而至,如此叨擾並非心所欲為。」晴明神色平淡道:「晚輩至臨近的寒松寺借宿便可。」
燕南行眉頭微皺,「那寒松寺臨近李牧祠,為陰冷濕暗之所,再者寒松寺小,前些天才聽聞有一眾香客前往,怕是已無客居。」
雖然說著這些理由,但燕南行未說出口的是他不想晴明與寒松寺那些自視甚高的僧人相見。
「這可就困擾了。」晴明低頭思索,本想說省些盤纏的,看來無法了嗎?
「不然晴明來睡我這兒吧。」燕南行說道:「我那處雖小,但納下你的空間還是足夠的。」
「這太勞煩燕兄了。」晴明客氣道。
「那你幫我清掃庭園,當作報答吧。」燕南行爽快道,還不免提醒:「包吃包住免盤纏,晴明意下如何?」
「盛情難卻,有勞燕兄了。」
「也好。」王不空笑道,長輩架子做的十足,可見十分疼愛燕南行。「南行你便隨著師弟,也可請教切磋一番。」
「那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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