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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熊英真發生事故之後,轉眼到了第三天。
生活在好發颱風的地區,夏日炎炎的這一天,正是島國最常見的天災正在發威的日子。強颱來襲,各行各業為避免員工發生危險而停止上班,這也是熊英真在「巧屋仲介」就職以來的第一個假日——颱風假。
畢竟客戶們都有自己的職場,能看房的時間,不是下班時間就是例假,拜此之賜,熊英真開始工作至今,完全沒有一個像樣的假日。
但凡有任何客戶對物件感興趣,身為新手房仲,就算有百般不願意,也多少要展現一下企圖心。這種衝勁其實並不是怕麻煩的熊英真平常會有的樣子,然而他深知自己平凡,作為「芸芸眾生」的一員,哪怕沒有武裝,也要學會假裝。
要是一到全新的職場,就被貼上「不努力」的社會標籤,到要撕下來的時候,可是非常麻煩的,這一點,他知道得非常清楚。
畢竟無論如何,他都是個原本就擁有「標籤」的人。
他翻身拿起床頭放的照片,畫面中,三名青少年的合影在框體裡隨著時光一起泛黃。
影中人分別是高中剛剛畢業的蘋花妃、戴著塑膠機器人面具的杜曹仁,以及熊英真本人。
他們三人出身「犯罪被害人保護協會」的兒童教育機構,會有這樣的共通點,是因為他們的父母全都死於非命。作為兇案遺孤,旁人的些許好奇與不理解,都是不言而致的二次傷害,也是永遠揮之不去的標籤。
一種標籤就夠受的了,要是入了社會還得承受新的標籤,那可怎麼受得了?
「嘟嚕嚕嚕嚕——」風雨交加的天氣裡,手機的鈴聲俐落地打破了熊英真紛亂的思緒。
「哈囉,地獄倒楣鬼。你的灰貓號差不多給我修好了,你來我家看看。如果你今天來不了,我就讓它變成『我覺得它該有的樣子』,就這樣,掰啦。」電話接通之後,杜曹仁完全不等熊英真說話,自顧自地交代著。
「欸幹,啥小啦,你沒看現在正是颱風最強的時——」
還沒等熊英真嗆完,「通話結束」的字樣已然佔據了螢幕,通話的時間不多不少,僅僅只有十秒。
背脊一陣惡寒襲來,他飛快從床上彈起,以有生以來最快的速度,胡亂換上短褲與合身的T恤,披起了雨衣便往門外衝。
不為別的,以這超級天才的古怪個性,絕對是說到做到。這意味著他要是沒有趕緊現身的話,灰貓號不可多得的經典復古造型,很快就要不保了。
在強風暴雨之中,熊英真的身影簡直要被水幕給活生生吞噬。冰冷的雨水一再奪走體溫,讓他一面走,一面直打冷顫。
「哈啾!」狠狠一個噴嚏,忽然間他眼前的招牌被強風炸成碎片,在馬路上散了一地。
「哇靠……這太扯了,就說強颱來襲,杜曹仁這個混帳……哈啾!」
又是一個噴嚏,小吃攤前用鐵鏈緊緊拴柱的生財工具「鏗!」地一聲掙脫開來,被狂風捲得遠遠的。
今天的風有這麼大的嗎?冷凍櫃都可以離開地球表面?熊英真在心中一再琢磨,顧不得可能滑倒,熊英真只得邁開大步跑了起來。
不久之後,他來到一座看來停業已久的金屬加工廠,甩乾了身上的水滴,狼狽地將黏在身上的雨衣扯下。
像是早就監控到他來訪一般,工廠陳舊且生鏽的鐵捲門發出刺耳的尖嘯聲慢慢上升。緊接著門後一道厚達十公分,看來樣式稍嫌古舊的大鐵門,也在沉重的轟鳴聲當中開啟。最後,一座看來白淨光潔,有著拋光金屬質感的自動門,發出「嗖」的一聲為他敞開。
雖然不是第一次來,熊英真還是覺得這三層保全措施浮誇到不行。經過杜曹仁多年以來興趣使然的改造,這裡早已不能算是工廠,說是「要塞」或「秘密基地」恐怕還比較合適。
他輕輕嘆了口氣,認命地走進這個樣式前衛的金屬殼,感受電梯向下移動的失重感。當自動門再度打開,眼前的光景已完全換了個樣。
或藍、或綠的冷色光源在他面前綿延,射向四面八方,金屬大圓頂空間裡,數個通道坐落在不同方向,他大手大腳、熟門熟路地入內,用不了多久,杜曹仁那蹲踞在地,略顯肥胖的身影便映入眼簾。
「喂——死胖子,我可是冒著大風大雨來的,差一點要被狂風給收走……喂,你有沒有在聽啊?」
熊英真直覺狀況有些不對,定睛一看,沉默不語的老友身邊,有個金屬面具正遺落在一旁,他趕緊將面具拾起,並小心翼翼地幫杜曹仁戴上。
「噗啊——謝了英真,不好意思啦。剛剛工作到一半不小心把面具弄掉了,我是不是又……」
熊英真擺了擺手,無奈地笑了笑。畢竟他也明白,患有重度「學者症候群」的杜曹仁雖然絕頂聰明,但也有著只要不透過面具,就無法與他人交流的怪毛病。
同是天涯淪落人,他們三人雖有各自的問題,也以「犯罪被害人遺族」的身分,在社福機構相互扶持成長至今。為此,無論要為這位好兄弟撿多少次面具,他都願意。
話是這麼說,但他斜眼一瞥,卻看到灰貓號的車頭似乎卸在地上。
「等等……欸胖子,你不是說已經修好了嗎?」
「我也有說啊,如果你不來的話,我就要讓它變成我覺得它該有的形狀。」杜曹仁理所當然地拿起落在一旁的棘輪扳手,語調平淡地說:「你知道,今天大颱風嘛,我本來想說你不會來的,就直接動手囉。」
熊英真將濕漉漉的T恤往下一拉,唏哩嘩啦的水滴在研究室的地板凝成透亮的晶滴,「我就知道你想搞飛機,所以我就算濕到可以擰出水來,還不是來了嗎?算我求你,我就愛灰貓號的本來面目,可以幫我整回原樣就好了嗎?改造啥的,拜託還是免了吧。」
「原來的樣子?就是老屁股常講的『經典款』嗎?多無聊啊——你這麼無聊,小心一輩子追不到花妃。」
「靠北喔!」
「哼哼哼,這是對你的救命恩人,兼免費修車工該有的態度嗎?」
熊英真雖然也是條鐵錚錚的漢子,但聽到這裡,他還是不得不雙膝一軟,跪倒在地。
「阿仁爸爸,謝謝你送給我的超級帽,要是沒有它那麼超級的話,我那個什麼的……」
回想起來,整件事情還是有點可怕。想起前兩天那個逼近自己臉部的大車輪,熊英真登時覺得屁股的括約肌又有些蠢蠢欲動。
「再說一次,要是它沒有普通程度的超級,你那大腦離家出走的空空腦袋,就會變成馬路上的大披薩。」杜曹仁一面幫灰貓號重新裝回車頭,一面指了指旁邊閃爍的警示燈,「還有,你給我吞回去喔,不准污染我的實驗室。」
仔細一看,警示燈旁邊的標籤寫著「英真菊花開預警系統」。
「你竟然在這裡設計監控我菊花的設備?我真不敢相信!」
杜曹仁放下工具,起身對他無奈地聳聳肩道:「沒辦法啊,你那一緊張就會放屁的毛病,到哪裡都可以引起化學災害,我總是要做點預防措施的嘛。好啦,你的灰貓號活了,牽走吧。」
儘管兩人嘴炮不斷,但從小一起長大的情誼,從來沒有變過。而杜曹仁要他立刻把車牽走,這副全然理所當然、嚴重缺乏常識的態度,也是完全沒變。
熊英真心念急轉,灰貓號會不會剛復活就淋一場暴雨,成敗全在一句——他賊兮兮地笑著說道:「哎呀,阿仁爸爸,外面風強雨大的,不讓我在這裡過夜,你捨得嗎?」
「怎麼不捨得?還不快滾。」
「別這麼說嘛,你冰箱裡面還有屯糧吧,不如讓我做一頓飯?」
本來態度還非常堅決的杜曹仁,此時卻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午餐跟晚餐,含明天早餐,三頓。」沉吟了許久之後,還討價還價起來。
「成交——」
半晌之後,只見杜曹仁機械性地回過頭來,艱難地說:「看在你做的飯超好吃的份上。」
「阿仁爸爸最好了。」陰謀得逞,熊英真隨即喜孜孜地往廚房的方向走去。
這個時候,杜曹仁才在老友的後腦勺,看見一道不得了的大傷痕。29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6c5rypgF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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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像是隨手用鈍物刨刮過的木頭表面,交叉的十字形傷痕被縫線纏繞著,那本來不應該是看起來能夠出院的傷勢。痕跡粗糙、野蠻、殘破,卻不可思議地已經充分癒合,儘管看來仍舊觸目驚心。
「喂,英真。」
忽然被杜曹仁喊住,熊英真回頭一臉狐疑地望向他,「幹嘛?」
「看你後腦多了一個大叉叉,就真的能確信,你剛經歷經過生死關頭。你老師咧,別死啊,你要是死了,我怎麼辦?花妃怎麼辦?」
聽見他這麼說,青年不由得垂下了肩膀。
那個恐怖的X形大傷痕,確實是可怕得叫人難以忽視。
雖然身體各處檢查不出足以威脅性命的傷勢,體能狀況甚至比從前更好,唯有後腦勺上因砂石車輾過而出現的恐怖裂傷,以不正常的速度癒合後,留下了巨大的「標記」。
「……雖說我做了『超級帽』給你,但你這次還是受了傷。我保證,下一次的超級帽,不會再讓你留下任何一道疤。」杜曹仁認真的語氣,一時間令熊英真感到有些開心。
「好啦,謝謝你啦,好兄弟。」
「別客氣喔,叉叉房仲。」
「死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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