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會過了這濛濛間,就是十里坡了,千萬要趕在他們回到玉里鄉之前動手。」班二一邊縱馬疾馳,一邊叮嚀。他這話似是在叮囑小六,實是意在提醒班頭,若再過了十里坡就無論如何都得放棄追擊,這是他們出谷前就約好的,就怕這人腦子發熱,又不管不顧。
「反正一照面就打,速戰速決。」班頭騰出雙手,抽出刀刃,將刀柄處的腕繩綑在手上。一雙眼裡盡是果敢,如雄鷹般盯著前方,只待出了濛濛間,就隨時備戰,若看見馬車的影子,就直接提刀縱身,一刻也不耽擱。
「記得,無論成敗,交手三回合就要撤退。」班二不忘提醒,見班頭那殺氣騰騰,嗜血好戰的樣子,暗自憂心,轉頭和奔在後頭的小六叮囑:「切莫戀戰,要全力掩護我們,嚴防對手追來反殺。」
他與班頭出生入死多回,早有默契,這番更是凶險,怕出事無人照應,便安排小六在後方打掩護,不可冒進,全力協助斷後撤退。
「屬下明白。」小六摸了一把腰間刀柄,又摸了一下懷中暗器,似是確認兵刃,又似安撫自己。心理直突突打鼓。
他閱歷甚淺,雖聽過玉里鄉威名,一路又頗受驚嚇,但到底不識其中凶險,又被班頭的赤膽豪情所感,現下是興奮多餘害怕。他想,自己向來跟在後頭,何曾這般與前輩們生死相交的並肩作戰過,心裡豪情猶生,突然,略有所覺,轉身往後方看去。
班頭班二也察覺異常,回首遙望,雲霧迷濛間,隱約可見一巨石隱蔽處,竟停了一輛紅木馬車,瞇眼瞧去,翠綠車帷上是繡工精緻的金邊黃花,不正是孟少的座車。
這突然的相遇讓眾人錯手不及,卻不知對手是在此短暫停歇,還是在此埋伏等候。
班頭一定神,暗思,幾人的馬蹄聲不知是否驚擾了對方,若驟停更顯突兀,何不放馬而去,再潛行靠近呢?
當即與班二班六打了手勢,幾人馬速不減,又奔出數十餘丈,正巧路旁有一大樹,樹枝粗壯低垂,小六抓準時機,提氣一躍,伸手攀住樹幹,同時挺腰勾腳,當即手腳並用倒掛在樹枝上。
轉頭見三馬奔騰而去,鞍上卻都已無人影。
原來班頭班二已躍在前方不遠處,他們輕功極俊,從馬上輕輕跳下,如兔子般輕盈,不曾發出任何異響。
小六躡手躡腳的爬下樹來,壓低身子,屏氣凝神,跟著前輩們隱匿到草叢中。儘管夜色昏暗,霧鎖煙迷,眾人仍不敢輕忽,待起風時,才在風嘯草搖的掩護下躡步推進,風停,當即不動如石。
許是太緊張,或是太專注,小六不一會就汗流浹背,他控制著氣息,無聲的給自己拭汗,一雙眼睛是直勾勾的盯著馬車。其實他的潛行技巧學得不錯,平日在谷裡演練,都能表現到位,還曾被班頭誇獎。如果谷裡有辦潛行比賽,說不定也能像班十二那樣,得名受獎。但演練到底不比實戰,又是第一次如此靠近前線,心下緊張,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留心起呼吸、腳下,就怕給前輩們拖後腿。
班二回首照看,卻見小六低掩在草叢間,一雙眼緊盯前方,黑暗中眼眸映照月光,宛若星辰,璀璨明亮,而嘴角竟是淺淺揚起。儼然一副專注之極,樂在其中的模樣。
班二暗奇:「方才還在喊著怕鬼,這會就變享受捕獵的獵人了?」
轉念一想:「是了,現在正值他最好雕塑的時期,他白紙一張,一心向學,單純又敏感,如若清水,任人沾染顏色。方才眾人驚慌失措,他也跟著徬徨驚慌,現下我與班頭沉著冷靜,少了雜音干擾,就跟著穩定了些。而班頭這會好戰的模樣,他也是感染的興奮享受起來。他有這番可塑性也是驚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往後好好調整一番,大有可為。但敏感之人雖適應力好,學得快,卻也最在意旁人眼光,易受人影響,若是待對了環境,跟對了人,自是潛力無窮。否則,也是隨世間大流所趨,任人壓榨擺佈罷了。」
思及此,瞥了班頭一眼,心道:「罷,這人獨斷獨行,氣驕志滿,我又何嘗不是自命清高,自命不凡之人,如今,我倆還不都被牽制在此困境,世間又有誰能不被牽制束縛,真正的自息自生,自由自在呢?」
班二緊盯四周。他早過了小六那般純粹的階段,也不似班頭那般心無旁騖,他已經習慣任何時候都思慮百轉,腦子轉不停的思考。現下雖是遷思回慮,但也是一心多用的戒備觀察,見已推進數十丈,離馬車僅幾十餘丈之遙,便朝小六打了手勢,讓他留在原地蹲點瞭望,伺機而動。和班頭屏息凝氣,一前一後,摸到馬車一側。
班頭一路思慮頗多,這會與敵人僅十餘步之遙,想到馬上就可有個了斷,心裡反而輕鬆不少,心思也更清明,回頭與班二打個眼色,班二會意,手向腰間摸去,待班頭舉刀蹲掩備戰妥當,便提氣縱身一躍,倏地銀光一閃,一道電光甩出,迅猛無聲,如雷擊般砸在馬車身上。
轟的一聲,馬車劇烈搖晃,隆隆作響,翠綠車帳應聲碎裂,裡頭的人們尚來不及驚叫,埋伏一旁的班頭已看準目標,一躍而起,手中長刀以泰山壓頂之勢,砍向某個穩坐其中的人影。與此同時,銀鞭轉了一圈回來,往那人身後擊去。
那人若是往後閃避刀鋒,就正中班二銀鞭下懷。若是側身閃避,班頭刀鋒翻轉,轉砍為橫劈,亦教他避無可避。
小六在遠處遙望,看得大是佩服,他見銀鞭迅猛無論,竟是揮鞭無聲,一擊毀帳,可見臂力之強,用勁之熟恁。暗暗吃驚:「我只道班二哥是使劍的,想不到實是使鞭的高手。」
其實班二的確是以劍術見長,但與班頭組隊合作時,多是棄劍用鞭。原因在於,他研究過班頭的武學套路,是以猛烈的貼身近戰為主,故若他以遠程長鞭協助,兩人合在一起,能達到遠超兩人實力的效益。
班頭的武學精妙,重在一個「奇」字,虛實迭進,變換無窮,往往令人反應不及,加上自己在旁使鞭輔助控場,更生猛烈詭譎,讓敵人難以招架,逃無可逃。
他和班頭約定三招不是沒有原因的,就是賭那孟迴生養尊處優,缺乏經驗,饒是一身神功,初見他倆合作無間的默契攻勢也不免措手不及。但三招之後,武林大家盡可看破,再戰無意。故勝負全在三招之間。
卻聽那人影道一聲:「勞駕」左手往迫近額前的刀刃上輕輕一彈,班頭只覺虎口一酸,手腕發麻,刀路竟不受控的向旁偏去,那人同時右手一晃,倏地一把抓住伸到後頸的長鞭,緊緊拉住。
班二大驚,欲待使勁,就見那人右手一回,一股強大的勁力如電流般自鞭身傳來,眼看就要扭斷他的手腕,當即提氣旋身,在空中翻轉一圈,順勢化解這道內勁,還不待落地,那人右手一抬一低,竟將身子尚在空中的班二如甩鞭似的重重甩在地上。
班二當即咳出一口鮮血,神色大駭。
他自覺內功不弱,身體素質也好,有一定的抗打能力。先前挨了班頭一掌,不慎輕傷吐血,也是很快恢復,這會卻是體內氣血翻湧,好似被萬雷轟擊,巨石碾壓,全身痛楚動彈不得,顯然是全身血肉受了震盪。
那人僅隨手一揮,就有此神力,可知其內功之深不可測。
班二全身不受控的顫抖,豆大汗珠落下,心頭驚懼:「什麼三招打他措手不及,什麼可與之拼搏一番,我到底在想什麼?這就是我們班排二十人全部一齊上也不是對手。」他想現在就該馬上逃走,但無奈全身無法動彈,喉頭滾動,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小六盯得仔細,卻只覺眼睛一花,班頭就身子往旁歪去,再來就聽碰的一聲,便見班二仰面朝上的摔在地上。他瞪大了眼珠子,須臾間想起所謂的「武學玄妙,神秘莫測」。想來這八個字,指得就是如此,根本就看不見他怎麼打的,完全不明白一切究竟是怎麼發生的。待一回神,只覺得恐怖至極。
這時,眾人才瞧清楚那人影,只見他面如美玉,丰神俊朗,一身華貴衣衫,更顯氣質高雅,正是常在谷中見到的孟迴生孟少爺。此刻他仍身姿優雅的盤坐在車中,但眾人只覺得他如鬼魅般可怕。
孟迴生面不改色,一貫清冷的淡淡道:「你們是初心谷幫眾?」語聲清脆,宛如黃鶯,在這茫茫迷霧間,好似仙人傳音。 這說的是問句,但實是肯定句。彷彿地獄閻羅斬殺亡魂前的一句問候。
偌大的實力懸殊讓班頭額前冒出一顆顆冷汗,他覺得自己從未與死神如此靠近過,全身血液彷彿凝固,更顯適才的慷慨激昂是如此可笑。
「初心不死!浩氣長存!」班頭大喊初心谷口號,似是壯膽,似是決然,刀鋒一轉,向孟迴生橫劈過去。
孟少卻是連眼也不抬,左手倏地伸出,指成劍訣,就往班頭持刀的左手腕點去。
班頭大驚,當即翻轉手腕,刀光瞬時劃了一圈,同時右手成爪,刀光之間,右爪從光影中竄出,拿他下巴。
原來班頭本是右撇子,卻總是左手持刀,全因他一身武學都在這右手陰爪拳。陰爪拳不僅套路陰險狠絕,還掌勁帶毒,是班頭融會貫通鷹爪套路與毒手套路的得意之作。
尤其是這個毒手,為了練其「毒」,需經常敷泡祕藥,經年累月,方能養成內涵毒性的氣勁,也因此他右掌皮膚成死黑色,與他一身黝黑皮膚略有不同。
長年養掌毒的心力功夫和忍受祕藥鑽心之痛,付出的代價不小,但收益豐碩,只消催動毒勁,饒是對手有三頭六臂,中了他掌毒,都得當場服軟。
他能在初心谷坐穩排位頭領的位子,除了個人的人格魅力,靠的就是這氣勢長刀的虛勢猛烈,及這陰爪拳的實損毒辣。而他一身豪氣,卻練得一身陰邪武功,也是經常教對手始料不及,大意慘敗。
卻見孟迴生並不躲避,只是伸出的左指劍訣一晃,晃到班頭身前,往他肩頭一點。班頭肩膀一歪,身體卻如受重擊似的向後退去。別說抓了,連孟少的汗毛也沒勾著。
班頭暗道不好,他餘光瞄到孟迴生右手還拿著班二的銀鞭,想是現下因為自己與他貼近,他鞭子施展不開,若是身子就此被擊退,與他拉開了距離,只怕凶多吉少,當即運氣下盤,穩住身形。
這是他多年實戰經驗的直覺思考,但這會卻是大大的誤判,那孟迴生以劍術詭譎聞名,這會以劍術對他,手裡卻連劍都不屑拿,更枉論那銀鞭。
他右手仍握著鞭身,一來是覺得以左手對付班頭足矣,不需空出手來。二來,是他還沒想好如何空出這手,手持之物隨意拋扔不符合他名家教養,安放在身邊又嫌髒,故只好一直拿著。
班頭穩住身形的同時,左刀也朝前刺去,同時右爪後伸,蓄力待發。忽覺左手一陣劇痛,定睛一看,竟是不知何時,左腕已被孟少牢牢拿住,用勁之大,彷彿捏碎他的手腕,當場痛呼出聲,孟少左手一翻一壓,班頭當場無法自控的往前跪去,撲在孟少腳邊。
班頭只覺整條手臂劇痛異常,而這個痛,又從手臂開始遍及全身,他心知這是孟少捏住他的筋脈暗暗催勁,直要廢了他一手。
今日要結果在此了。
班頭忍痛凝思,他習武以來,五官感知都是頂好的,那孟少手是如何抓到他腕上,卻是連影都沒瞧見,甚至連氣流風動都沒感覺到。不是沒能躲過,是根本沒發現他抓過來。這巨大的差距,真的是邪門的見了鬼了。
班頭一咬牙,忍這劇痛催動內力,但不是灌入左手護脈,而是催動右爪,向孟少腹部襲去。今日,就是拼上性命,也在所不惜。他要戰到生命最後一刻,即饒是便成亡鬼,也要見鬼殺鬼。
與此同時,一個黑影自孟少背後竄出,刀勢如虹,就往孟少後頸砍去。竟是小六。
原來小六被叮囑掩護工作,見班二倒地無法動彈,自是趕緊去扶,卻見班二滿嘴鮮血,身子僵硬,嘴裡喃喃吐著氣音,附耳去聽,只聽得「撤退」二字,便聽到一聲痛嚎,放眼看去,竟是班頭已被孟少拿住了手腕,施展不能。
來不及多想,放下班二,當即提刀趕上。不敢正面迎敵,他習慣性的繞到敵方背後,趁隙一躍,砍他後頸。
他不知道這一擊能砍出什麼所以然,只求逼得孟少放開班頭。只要班頭脫困,必能帶他們脫離險境。眼下生死關頭,更是拼盡全力,這一刀竟是遠超平常的迅疾凶猛。
卻見孟少不躲不避,左手仍如鐵鉗壓制班頭,右手微起,仍持著銀鞭,只是餘出兩指伸出,待刀鋒猛然落下,兩根纖纖玉指驟然一夾,小六那風馳電掣的猛刀,赫然靜止,雷霆千鈞都煙硝雲散,穩穩停在孟少兩指之間。
見過空手入白刃,卻沒見過這麼扯的。這個人不可能是人。
小六大駭,只想提刀抽身,無奈身子尚在半個空中,無從施力,只能眼睜睜看著孟少衣袖一晃,擒著班頭的手迅速一迴,刷一聲,直接用班頭握刀的手,向他伸過來的毒爪斬去。
「啊啊啊啊啊!」刀落掌斷,班頭應聲慘叫,奮力掙扎,他一個粗壯的彪形大漢,被纖瘦的孟少爺擒在手上竟有如嬰孩般,脫身不得,只能任憑斷手噴發鮮血。
班頭痛得眼冒金星,幾欲昏死,終於兩眼一黑,長刀脫手。
他年少時曾苦練握刀,習武之人兵刃脫手,只會至自己於險境,因此在任何情況下,都緊握兵刃,這練到一個火候,就成了無意識的行為,是故今日,即便是在手腕被制之下仍緊握長刀,欲待反擊之機。 怎知,這多年苦功,一朝成了自斷毒手的利器。說來荒謬好笑,卻教他情何以堪。
卻說此時,小六見此場景,嚇得驚懼無措,腦袋發曚。作為初心谷幫眾,習武練功,就有遭遇生死凶險的准備,但一直跟隨的班頭在此倒下,那種頓失依傍的無助恐慌才是最恐怖的。比起自己的死去,他更害怕那個指引自己、領導自己的頭領死去,那教他無所適從。
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一抹黑影從天而降,如流星墜落,繫上小六的刀。
小六只覺的眼前一花,雙臂一麻,再一回神,只見自己的刀背上,竟踏了一雙黑靴,而那本被孟少穩穩夾住的刀刃,不知何時,竟劈穿孟少的手掌,深深插入那雪白玉頸。
恍然間,只見一個一身黑衣的蒙面人,一腳蹲立在小六刀的刀背上。那人輕功俊極,身姿飄然,立在兩毫米的刀背上,甚是輕盈挺拔,宛若蒼鷹。
卻見那黑影微一回首,一雙唯一露出的眼睛看向小六,那雙眼皓如星辰,碧如幽潭,一片波瀾不驚之下,竟是一雙前所未見的碧綠眼眸。
小六恍惚看見那人身子前傾,下巴微點,似是向他領首。他尤在愣神,反射性的輕輕點頭回禮,那人隨後腳下用勁,凌空而起,遁入茫茫夜霧中,消失無蹤。
而那本就深入皮骨的刀刃,經此一勁,竟是直接砍穿了孟少的脖子,小六連刀帶人撲跌在地。而玉里鄉孟迴生,則是徹底身首異處。他身體仍端正的盤坐在車內,頭顱卻滾到地上,雙眼半闔,臉上仍掛著一貫的冷淡從容。彷彿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就這麼死了。
這一切來的太快,太不可思意。
小六呆呆的爬起來,朗朗夜空,只有一輪明月高掛,山林寂靜,只有肅嘯風聲和颯颯樹搖。小六不禁摸上自己的脖子,想著,我是不是已經死了,看到幻覺,看到了鬼。
忽聞痛呼,猛然驚醒,循聲望去,只見班頭不知何時滾到了地上,班二已緩過勁,爬到班頭身邊,正艱難的給班頭綁止血帶,但班頭失血極多,腦袋昏沉,身子一陣不可自控的抽搐哆嗦,班二又方受重傷,此刻手腳無力,力不從心,竟是抓他不住。
小六趕緊上前幫忙,一陣手忙腳亂,才給班頭包扎妥當,又給班頭餵了止痛一類的藥丸,方才安歇。
班二抬首望去,望進孟少紅木馬車裡,見三個僕人縮在最裡邊,抱成一團瑟瑟發抖,尋思:奪車趕回谷裡是最好的,但我等傷重如此,他們雖不會武,若拼盡全力與我等拼搏一番,豈不是又是一場惡戰,多生風險?
卻聽小六忽叫道:「馬回來了!」原來不遠處,方才放走的三匹馬,正老馬識途的緩步而來,當即不等班二回答,飛身跑去牽馬。
班二尋來了班頭掉在不遠處的手掌,用油布包好揣在懷裡。回頭摟過班頭,低聲寬慰:「左手雖傷了筋脈,但不礙事。」右手之事,自是不會再說。
班頭卻是不覺,他迷迷糊糊,腦子昏沉,心裡卻是一陣波濤洶湧,洪水滔天的狂悲狂喜,悲的自然是痛失這多年苦心的毒手陰爪拳,喜的是遇險重生,完成了這不可能的任務。
這是他豐功偉業上的一個嶄新里程碑,眾人只道他急功求名,卻不知他更專注於自我實現,只是他的自我實現是建立在上頭的肯定嘉許與旁人的欽羨佩服之中。
想到經此一戰,威名更甚,雖是痛失右手,但能有此戰此功的,初心谷又有幾個?旁人必會對他肅然起敬,佩服不已,愈想愈興奮,加上止痛藥丸漸漸發作,更是亢奮,竟狂喜的笑出聲來。
此時小六已牽馬趕來,和班二協力扶班頭上馬。班頭吃力地趴在馬背上,轉頭見小六逕自收拾,正從地上撿起刀,還入刀鞘,一旁是孟迴生的屍體。班頭心念一動,示意小六上前說話。
「小六子,你很好。你這般年紀能立得此功,可比我和你班二哥強。」
小六見班頭一身浴血,眼發紅光,臉上卻是扭曲的笑容,好不可怖,納納道:「屬下沒做什麼,都是班頭和二哥的功勞。」
他涉事未深,此時倒是沒有多想,只是畢竟已在初心谷待了三年,語言之道還是學了個大概。況且這戰本就是班頭班二拼死拼活的,自己糊里糊塗打幫手,到現在還搞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當下這話說得雖不特別漂亮,但發自內心,語氣真摯,深的班頭的心。
「好!好!是我的小六子!」此刻如果不是他雙手一隻斷了,一隻傷了筋脈,只怕就要摸上小六肩膀,大力拍肩。
班二何不知班頭那點心思,只是惦記他的傷勢,不想再多耽擱,趕緊提議:「大家兄弟一場,此番大難前又義氣相挺,生死不棄,何不就此結拜,三兄弟從此同生同死,榮辱與共?」
班二這話,重在「榮」辱與共,意教班頭寬心,小六卻只聽聞「同生共死」,想起方才的激戰險惡,當場紅了眼眶,撲翻身軀,跪地磕頭。要知道,班頭班二作為一個排的頭領和二把手,在谷裡是何等威名,武功歷練都比他高不知多少,竟與他這樣低階初出的小幫眾結拜,心中盡是感激。
班頭仍趴在馬上,班二立於馬旁,趕緊去扶,說到:「現下你大哥二哥傷重,繁文縟節回去再說,你有這心就好了。」
「是,二哥!」小六眼淚倏倏流下,心裡無比激動無比溫暖,此一時彼一時,以往他謹遵禮數,尊稱班二一聲「二哥」,和此時過命之情的結拜「二哥」可大為不同。
班二不欲多待,已翻身上馬,與班頭共乘一騎,揮韁奔出。卻傳來班頭語帶笑意的沙啞聲音:「叫我一聲大哥。」
不待小六回答,一騎絕塵而去。
班頭傷重,卻仍強忍著痛與他說話,好似傷勢痛楚都是小事,兄弟情義才是大事,小六淚流滿面,奮力大喊道:「大哥!」一句道盡心潮澎湃,感動激昂。同時翻身上馬,提韁追去。
此時晨光熹微,天將黎明,濛濛間的霧氣也漸顯消散,一夜惡戰恍如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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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
戾谷主威嚴的聲音回盪大堂,班頭班二小六三人跪在地上不敢吭聲
他們逃出生天,完成任務,一路趕回谷裡,就跟執事匯報,且不說那些嘉獎功勳,只想趕快療傷休養,卻不知為何執事臉色大變,直接將他們領到谷主面前。
「你們是什麼東西,也能傷及玉里鄉一秀孟迴生?」戾鍊聲音壓得很低,頗有山雨欲來之勢,再沒有眼色的人,也可感受到這滔天的怒意。「從實招來,到底發生什麼事?」
班頭勉強跪在地上,頭昏腦脹的,一路與班二共乘一騎,快馬加鞭回來,受了顛坡,這會還渾身發冷,腦子發燙。見谷主面色不善,語氣嚴厲,愈發萎靡,只覺得雙手創痛不已,一隻炙熱如受烈火烹煮,一隻痛癢如萬蟲鑽食。
他覺得自己連谷主都看的不是很不清楚了,只能勉強打起精神:「屬下等追出谷外,在濛濛間追到孟少,直接交手,屬下……屬下不敵,受制於孟少,而受重傷,之後……之後……只見孟少身首異處,發生什麼事,屬下無能,實在沒看清楚。」
戾鍊冷冷道:「你一個排頭,做事不看清楚,要這雙眼有何用?」
班二這會也是臉色慘白,他受了不輕的內傷,好不容易撐回谷,事態發展卻不容他稍有放鬆,他見谷主臉色言語,心下琢磨推敲一翻,猛地醒悟,全身卻是有如澆了冰雪般心寒。瞄見一旁影衛就要上來拉人,班頭仍是昏沉不覺,一驚之下不顧位階等級,忙道:「屬下等與孟少交手時,有個黑衣人突然出現,之後就發現孟少不在了,雖沒看見那人的武功路數,但輕功極佳,是個高手。」
見谷主陰冷的盯著自己,班二抿抿唇,暗道一聲罷,當即磕頭拜倒,顫聲道:「本次掩護眺望工作是由班排六位負責,他必能回答清楚。而且,屬下見他與黑衣人有僅一步之遙的接觸,想必能描述其容貌特徵。屬下無能,只看到這麼多了。」
還沒意識到「班排六位」是指一向被前輩們叫喚「小六子」的小六,只見堂上長老、執事、眾影衛等人的目光一下子齊刷刷射來,尤其是谷主的目光,森然猙獰,直叫他全身發軟。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場面,也隱隱覺得這事不應由他來說,他沒有這個位份,也沒有這個經驗。他不知道該如何說,又怕說的不好。
他本不是不善言辭的人,但見此陣仗,卻是吞吞吐吐,期期艾艾,半天才東拼西湊的把事說全。堂上一干人等都是極聰明見識廣的,自行梳理一番,事情始末是摸了七七八八,卻實在太過荒誕,不敢相信,更不敢說話。
一個影衛倏地出現,在影衛頭領身後耳語:「屬下等在玉里鄉地界追到孟少的座車。」頭領聞言眼睛一亮,卻聽那影衛道:「車上發現三個僕人,孟少爺的屍體和頭顱,影三、影七一起勘驗了,確認是孟少本人,初判死狀與他們說法一致。現下已經扣下,正運回來,是否讓先生們相驗。」
影衛頭領心下一涼,暗歎最後的僥倖也是無妄,無奈只能硬著頭皮回報。不忘揮退屬下,他能做的,只是讓更少的人受遷怒牽連。
影衛頭領走到谷主身邊呈報影衛搜查的結果,同時呈上一柄鋼刀,是小六剛剛上繳的佩刀,基本確認就是斬殺孟少的佩刀。
戾鍊至始至終沒有言語,目光落在那柄鋼刀,思緒卻飄到很遠的地方。那是把再普通不過的刀,是初心谷配發給普通幫眾的刀,是從附近鄉野的鐵匠鋪定期收購而來的刀。
孟迴生曾斜倚在紅日晚霞的窗軒上,笑著說,你們初心谷絕學名震江湖,卻不懂得營生採購,到你們這般規模的,就是這最基本的東西,也應該立案招標,白紙黑字寫清楚規格品質,屆時只管跟一個得標廠商驗收就好,你讓人一村村跑一家家買,師父工匠不一,品質參差不齊,參了魚目混珠的廢品,也不知出自誰家,無處問罪。你要勞力傷財是你的事,但讓谷中幫眾拿著一把沒品的破刀行走江湖,也不怕讓人笑話。
然而就是這把沒品的破刀,這把勞力傷財的刀,讓武林一絕,玉里鄉一秀魂斷於此。
戾鍊如雕像般魏然不動,良久,突然大笑起來:「好!好!迴生!你一直想逃離我身邊,如今讓你得償所願了!好!好!好!可笑你一生孤芳自賞,自命清高,竟用如此荒唐可笑不明不白的方式離開我,很好!好!很好!」
戾鍊一改平日隱忍穩重,笑的豪放張狂,但他的笑,聽著卻像哭,像嚎。他每說一個「好」字,都夾著渾厚內力咆嘯,別說小六這樣內功尚淺的幫眾被震鼻耳流血,就是影衛等功夫一流的高手,亦是頭痛欲裂,眾人趴在地上不敢妄動,生怕遭受無妄之災。
不知過了多久,堂內恢復死寂,似是發洩夠了,戾鍊靠在椅背上,低聲喘息,整個大堂上,除了他如地獄野獸的陣陣氣息,再無聲響。
良久,戾谷主伸出手,一把握住那柄鋼刀,一手撫上刀刃,指尖從刀緣一路摸到刀尖,接著捏住刀尖,用力一扭,卻見刀刃不見折斷,而是如布條般柔韌彎曲,隨著戾鍊指尖躍動,一柄堅硬刀刃,竟是卷成了麻花捲。
原來,戾鍊在指尖注入內力,凡觸及之處,堅硬鐵刃都受力軟化。稍一用力,便直接扭曲。
這深不可測的內力,讓在場長老執事、影衛頭領等高手都看的膽戰心驚。他們暗暗驚恐:谷主此時露這一手,似是意在警告,只怕今日這一樁,不會善罷甘休,未來還要有一段風聲鶴唳,明察暗審。
驀地,戾鍊瞥向小六,道:「你來。」
小六還捂著耳朵,蜷縮在地,渾然不覺,一旁影衛上前,一左一右的架起他酸軟的身子,來到谷主跟前。
「抬起頭讓我看看。」
影衛端起小六的下巴,小六仍在戾鍊方才的狂暴震懾中頭昏眼花,恍惚間與谷主四目交接。
作為初心谷幫眾,自然時常見到谷主,但谷主從沒正眼瞧過他。這會谷主看他,卻又不像看他,彷彿是在看一個死人。
小六想,我這是要死了,但我還不知道為什麼?
只見小六忽然渾身一震,胸堂之處啪啪啪的斷骨聲響,全身如觸電般抽蓄顫動,接著,撇頭一歪,四肢癱軟,雙腳卻僵直伸長,就這麼掛在兩個影衛手臂間,七孔流血,當場死去,連痛呼呻吟都來不及。
在場長老、執事、影衛頭領等都是武功極高,身經百戰的人,他們見小六狀態知是胸口受了催心一掌,卻都沒瞧清楚這一手是如何出的,連谷主的衣袖都不見晃動。
眾人大是驚懼,和班頭驚於孟迴生神不知鬼不覺擒住他的手腕一樣,不是驚於這掌的威力,而是懼於連影都沒看見的出神入化。
當下更添惶恐,只道谷主親自出手,抬出「千重掌」威力殺雞儆猴,必是對在場眾人大大的警告。
其實,戾鍊剛才毀刀,的確有幾分立威示警之意。但對小六痛下殺手,卻是實在的洩憤。他絕不承認,那神仙似的人物,竟是死在這個普通低階幫眾的刀裡。這是對那仙人的侮辱,亦是對自己的侮辱。
他閉目凝思,那個黑衣人是誰?是奉誰之命驅使?背後用意又是為何?既有本事,何不自己出手,偏要等自己一干手下動手才干預?是要陷他於不義?還是故作嘲諷侮辱於他?
迴生負氣出走,應是直接回家,何故隱匿在濛濛間,是不是察覺危險,正等著自己去救他?然而自己派去了什麼?那人伺機在旁又不動手,是貓捉耗子的玩弄獵物,要他心懼憔悴,迴生是不是又怕又無助,那個時候,可是有想起自己?那人故意玩弄迴生,又讓他死於無名之輩,是故意羞辱他,還是羞辱我?
戾鍊腦補著各種恐怖心碎的故事,卻又教他如何敢承認,這柄破刀,殺死那仙人的破刀,竟是自己一手造化,送到到他脖子上的。
再一睜眼,戾鍊已回到平日的沉穩,只是更多了幾分陰鬱之氣,森冷道:「帶迴生的三個僕人來見我。」然後指著班頭班二:「帶他們去刑堂,好生治療,待我親自審問。」那句「好生治療」幾乎是呲著牙從齒縫裡蹦出的,教班二臉色慘白,被影衛們拉走時,瞥眼見班頭早已昏死,心下更是一片冰涼。
影衛首領正欲告退,出去接那三個僕人,突然身子一僵,緩緩側頭瞄去,竟見谷主一手搭在他的肩上,當場心驚肉跳。谷主這會只需稍加運勁,自己這肩膀非得粉碎不可。
定神再瞧,見谷主另一手搭在一旁執事的肩上,執事也是面色蒼白。
兩人都不敢妄動,也不敢再回頭去看谷主的臉,堂上其他人卻恍若不覺,魚貫而出。影衛頭領暗暗叫苦:「丫的撒丫子跑這麼快。」
待堂上眾人盡出,偌大房間只剩他們三人,戾鍊低著聲,一字一字的說:「把那個綠眼睛的黑衣人找出來。」
兩人領命應諾,卻都不自覺的打了冷顫。
自此,初心谷一改穩健保守作風,從此變得狠戾乖張,並在短短幾年之內,擴張地盤,併吞勢力,躍升頂流幫會。
而在往後很多個無人的夜晚,戾谷主都捫心自問,是否是自己的一步錯棋,害死了一生所思之人,直到再遇良人解開心結,方從這愧疚自責的無間地獄中解脫。
但那都是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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