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尹六二人經龐觀指路,向仁字亭東北面的巨石假山路走去,一路蜿蜒,穿過一座座嶙峋峻岭的奇山怪石,來到一處宏偉樓房,上面掛了個牌子,寫著「滿月居」。
走進前廳,發現相較其他香堂,滿月居更加明亮寬敞,裝潢陳設也相對簡單,但卻到處堆滿了東西,廳上兩排十幾張桌案都疊滿了文具案卷,案卷有的展開攤在桌上,有的收攏捲好疊在一起,疊高的像一座座小山。桌上疊不下的,就直接放在地上的籃子裡,籃子堆在走道上,牆邊上,擱的到處都是,看上去雜亂無比,卻又亂中有序。
見這卷橫遍野的場景,尹六二人都是一愣。放眼望去,茫茫案海中,只見到一個面白消瘦,略顯病容,還戴著素白抹額的青年,正在案前書寫。
他們瞧那病容青年時,青年也抬頭看他們,站起身來問道:「找誰?」
尹六二人見這人雖身形消瘦,但目光如鏡,神采不凡,心想這人就是流連劍了吧。小六便舉起案卷,說道:「找流連劍唐承又。」
卻見病容青年伸指往後一比,朝廳房後面指去,道:「在那。」
尹六兩人順著方向往後走去,穿過案卷山,跨過竹籃堆,終於在最後一排左側的桌子後,看到一個黑衫青年,正埋首書寫。因為桌上堆了幾座山高的案卷,故方才不見人影。
原來這個才是唐承又,只是他顯然已經聽到他們的對話,知道他們在找他,也知道尹六二人已站定在他身側,卻始終沒有抬頭,只是手不停的奮筆疾書。
小六恭敬的呈上案卷,小心翼翼的說:「不好意思,這是白玉臺溫香主讓我們送來的。」其實他倒不是覺得流連劍多可怕,只是見他態度冷淡,怕案卷再被退,手下動作就更添拘謹。
唐承又仍是目不轉睛的兀自埋首,右手筆走蛇龍,左手微起,正要去接案卷,聽到是溫香主送來的,便手腕一翻,往桌旁一個裝滿案卷的大籃子指去,看也不看的說道:「放那吧。」
尹六二人如釋重負的舒了口氣,正要俯身去放,卻是那病容青年走來,接過案卷翻開查看,驚道:「這是那個明欣院的案子。」不待唐承又反應,轉頭問尹六二人:「怎麼會送來這裡?」語氣並不嚴厲,只是訝異中帶了不少急迫。尹六二人聽了暗暗緊張。
小六想:「這什麼燙手山芋,怎麼送個案卷,轉來轉去的沒完沒了。他若不收,我就送回白玉臺予溫香主罷了,就怕他們又讓我們送去其他地方,那要跑到什麼時候。」便說道:「是恆山堂胡來大哥讓我們送來的,迅風堂前堂門童看過後,讓我們送黑凌峰,黑凌峰香主說『這個送錯了』,讓我們送相思閣,相思閣曾香主說『這個案子應屬財殺』,讓我們送白玉臺,白玉臺溫香主說『桂竹閣最近加入了天山盟』,讓我們送給滿月居的流連劍唐承又。」
小六這一串說的不急不徐,簡單明瞭,倒是把來龍去脈說的清楚,病容男子亦是從敘述中知曉了背後緣故,卻是更加錯愕,不說什麼才好。
一來,別人推來推去都是香主出面。二來,他們已是最後一站,再推就不好看了。只是現下接了,待風香主回來,若是責問又該如何是好。
病容青年正自躊躇,卻是一旁筆墨橫飛的唐承又說:「既然這樣,那就收罷。」
病容青年提醒道:「這個案子......很急。」
唐承又頭也不抬:「無妨,反正我一會要去桃城,就順道做了」
病容青年急道:「但是誰跟你去呢?顧不暇要明日才回來,這堂裡沒人,總不能放空吧。」
唐承又聞言一頓,瞄了病容青年一眼,才想起什麼似的問到:「焦律呢?」
「他和衡會去桐城了,這兩天可不會回來的。」
唐承又這才從案卷中抬起頭來,看向尹六兩人,問道:「你們是恆山堂的人?」尹六二人這會才看清他的模樣,只見他氣宇軒昂,劍眉星目,五官深邃,線條硬朗英挺,氣質內斂沉穩,眼神沉如深潭,卻又如東陵玉般晶瑩閃耀,竟是一雙玉石般的碧綠眼眸。
小六猛地愣住。
尹鋒道:「我們是今天剛剛報道,還待派任。」
唐承又點點頭,往他們腳下瞄了一眼,朝小六一指,說道:「那你隨我去吧。」
「啊?」病容青年與尹六二人齊聲驚呼。
「既然還沒派任,那就是屬於眾幫眾,誰都可以任意差遣了。」說著,唐承又站起身來,兀自收拾桌面。
「這個.......如果是你天青承辦的身分指派的話,好像沒甚麼問題。」病容青年端著下巴思索片刻,轉頭向尹鋒說道:「煩你和胡來大哥說一聲,我們滿月居承辦和他支個人,一會還他。」說著,扭頭轉入後堂。
尹鋒納納對著他的背影點頭,小六這才反應過來,忙問:「要、要幹嘛?」他隱隱覺得大事不妙。
唐承又一面一一抽出案卷裡的畫像,一面看向小六,露齒笑道:「隨我去殺幾個人。」
不,我還沒準備好。
小六驚疑不定,求助的看向尹鋒,卻見尹鋒也是一臉奇異地看著他。
「你用什麼武器?」不知何時,那病容青年已走出來,一手拿著幾柄飛刀,一手拿著匕首。
小六摸上腰間鋼刀,楞楞道:「不用,我自己有帶。」呸呸呸呸,什麼什麼,我還沒準備好啊。
病容青年一笑,把匕首塞進小六懷裡,笑道:「拿著吧,客氣什麼。大刀多沉阿,快解下來。」說著就要去解他的佩刀。
小六不敢阻止,只是忙道:「不用了,刀我用的稱手。」
卻聽一旁唐承又說道:「沒事,有我在,你不會有事的。」說著,一面給自己綁上皮製護腿、護手,胸前也戴了皮甲。末了,拿出一把玄鐵金麟的短劍,插入靴中。
呃……你全副武裝,跟我說沒事?小六惶惶不安。只能怔怔地看著唐承又穿上玄色外袍,遮去一身防具。
「對嘛,有流連劍,哪會有你的事,咱們低調的在旁看戲就好。」病容青年附和,說著已解下小六的鋼刀,交予尹鋒,笑道:「勞駕幫忙收好吧。對啦,在下原容,小哥們怎麼稱呼?」
「我叫尹鋒,他叫幸小六。」尹鋒應諾接過,再次看向小六的眼神,已經沒有了方才的驚異,反而神采奕奕的閃爍著「加油兄弟,好好表現」幾個字,讓小六頗為無語。
當初答應進一點紅,就該心裡有底了,知到會出什麼任務,會做什麼樣的工作。但是,有這麼快的嗎?連點行前教育都沒有嗎?
唐承又收拾的差不多了,見小六目光閃爍,臉色變幻不定,好笑道:「輕功還行吧?」
「不行!」小六反射性回答,忙結結巴巴的改口:「不,我是說,可能不太行。」
「沒事,我會等你,你儘管跟緊我就行了。」說著,唐承又把幾個姆指粗的小木瓶子放進懷裡,又從桌上拿起一只炭筆,和幾片裹這軟木片的白皮布,交到小六手中,說道:「一會你只消看著,然後記下他們的死法傷勢就好了。」
小六納納接過,收入懷中,低著頭跟著唐承又一路走到門口,到馬房牽馬,唐承又見小六的馬還挺俊,便問道:「你是哪一派遣來的?」
「龍套門。」
唐承又點點頭,翻身上馬:「走,去桃城。」
小六見流連劍一臉輕鬆,彷彿要去散步一樣,心下稍安,策馬跟去。
兩人兩騎,快馬加鞭,不到半日,就到了桃城,唐承又在城裡勒馬慢行,不一會,便來到一條人聲鼎沸的街道。小六注意到,這條街市集店家並不多,來往走動的也不似尋常百姓,他們都談笑著往同一個方向移動,而且大多身攜兵刃,步伐穩健,看上去,各各都是練家子,不免暗暗驚疑堤防。
這些武林人士倒是對一身普通服飾的唐六二騎不太在意,他們專注在彼此的交流應酬上。小六聽他們大團小堆的互相寒暄恭維,好似在談論著什麼「華應派管掌門的金盆洗手大禮」、「管老師留下一萬九千弟子,突然退隱江湖」。心下好奇,欲待細聽,卻見唐承又領著他轉入一條無人的小巷子,又催馬穿過路邊草叢,來到一處丈餘的高牆前。牆的另一邊,隱約聽到人聲鼎沸,看還是不知哪個熱鬧院落的側牆。
唐承又勒定馬匹,從懷裡翻出三紙畫像,第一張是一個面貌如玉的英俊男子,旁邊寫著「趙大德」。第二張是一個滿臉橫肉的虯髯大漢,旁邊寫著「柯悅成」,第三張則是一個相貌硬朗的和尚,寫著「戒勉大師」。唐承又確認了第三張畫像後,收入懷中。同時又摸出一條帕子,裹在臉上,將面容遮住大半,然後轉頭看著小六。
小六一愣,隨即了悟,趕緊在身上翻找,本來這類東西他應該也會隨身攜帶的,但大概是被師兄照顧久了,又來的突然,竟是毫無準備,半天沒摸出什麼所以然。好在唐承又隨手又摸了一條翠綠手巾,直接罩在小六臉上繫好,不待小六反應,縱身躍高,竟已無聲的蹲立在圍牆頂上,回首示意小六跟上。
小六仰望唐承又輕靈的身姿,和那一雙在陽光照耀下閃爍的綠眸子,心神又是一怔,只能強壓下內心紛亂,提氣跟上。他輕功不似唐承又那般高強,但身子靈敏,手腳有勁,提氣一躍已達牆身的一半,再提足往牆面輕輕一點,借勢而上,竄到唐承又身邊。
兩人輕盈的翻過幾個屋頂,來到前堂一側的廂房頂上,只見下邊大堂擠滿了武林豪傑,人聲嘈雜,好不熱鬧。竟是對屋頂上的兩人渾然不覺。兩人低身隱匿觀察了一會,唐承又忽從懷裡摸出一支木瓶,凝神細看。小六注意到,木瓶身上貼了一張記滿小字的紙條。
唐承又確認過木瓶後,打開塞子,只見瓶裡飛出一隻小如蜜蜂,卻不知是飛蛾還是蝴蝶的紅翅飛蟲,震翅飛去。
小六悄聲問道:「這是什麼?」
「離火堂給目標下了千里香,這對應的千里蝶會找到他。」唐承又微微側頭,在小六耳邊低語,目光卻是牢牢緊盯著那紅蝶,紅蝶身小,確撲騰的很快,頃刻間,已繞了前庭一圈,停在庭上一個塊頭高大的光頭和尚肩上。那和尚面色紅潤,雄健威武,身披華麗袈裟,手持金燦燦的金貴禪杖,正是方才畫像上的戒勉大師。此時他正顧著與左右談笑,對小飛蟲並不在意,連看都沒看就隨手揮去,紅蝶裂翅墜地,一陣風後再無蹤影。
「諸位客氣了,客氣了。」卻說這時,戒勉大師身前不遠處,一個被眾豪俠簇擁的白鬍鬚老者向眾人拱手道:「謝謝各位朋友,遠道而來,見證管某的金盆洗手。舟車勞頓的,猶恐招待不週,咱們不拘禮數,這就放炮吧,趕緊上樓用餐。」老者聲音宏亮,中氣充沛,在沸沸揚揚的大庭中,竟是蓋過七嘴八舌的吵吵嚷嚷,庭中眾人都聽得清清楚楚,又是圍上去搶聲恭賀,「管老師」「管前輩」的喧嘩不絕。只見一華應派弟子,持著線香穿過人群,到大門邊上點燃鞭炮。
唐承又心念一動,徒手扳下一粒碎瓦,待那鞭炮劈啪作響之際,運勁擲去,將那紅屑紛飛,震耳欲聾的鞭炮給硬生生斷滅了。在大禮之上,斷滅鞭炮可是大大的不吉利,一時間,人群喧鬧都靜默下來,無不愕然。
「這是哪一路的朋友,有何指教?」只見管老師往庭中一站,目光如電的就朝唐六二人射來。眾人才恍然發覺有兩個人鬼鬼祟祟的躲在屋頂上,當下都吆五喝六的圍了上去。只是屋頂甚高,又無可攀之物,一時間也沒人上得去。
唐承又在小六耳邊低聲道:「一會我說什麼,你就說什麼。」隨後站起身來,對著戒勉大師朗聲喝道:「介免光!還錢!」這沒頭沒腦都一句,卻是讓眾叫囂的人群一愣。
小六趕緊跟著扯著嗓音喊道:「戒面光!還錢!」唐承又接著又喊了「無良五昶,惡性解散。」「偷雞摸狗下三濫。」「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坑殺鄉里,天地不容。」之類,小六雖不知所謂,但也都一一跟著喊了個遍。
這會,已是人群騷動,有些人偷著往戒勉大師瞄去,有的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只見戒勉大師臉上一白,隨後轉紅,而後又轉青。
原來介免光是戒勉大師的俗名,戒勉大師在出家前,也曾是一個幫會頭子,當年他的「五昶幫」,壟斷麗城自強野一帶的麵粉粄條的生意,也曾威風一時,但後來在業內幫鬥中慘輸,不僅受了重傷,武功大不如前,還失了名聲威望,更是時運不濟,他又年少得志,奢侈靡費,不善經營,幫會愈發困難,最終在競爭激烈的江湖幫鬥中退場,賣掉產業,解散幫會,自己也剃度出家。
只是「五昶幫」當年解散的突然,事前幹部幫眾毫不知情,且積病已深,不僅沒有給幫眾武林盟規定的遣散費用,還拖欠數月月錢,更是在外欠債無數。而他自己卻事前巧立名目的運走金銀財寶,事後花大錢拜入少林,買了個大師的名頭,美其名曰歸隱空門,閉關思過,實際上是得一派名門大派庇護,逍遙快活,引人詬病。
這事當年也鬧的沸沸洋洋,江湖武林都知道,只是已經多年過去,加上他這些年來不斷到處贈金送禮,廣結人脈,事情也就慢慢壓下,消停多年,如今好不容易承了過去業內前輩的情,在他金盆洗手的大禮上有機會出來露個臉,可望重出江湖,不想有人舊事重提,大大的洗他的臉。
戒勉忍怒凝思,他雖臭名昭彰,但對武林名流權貴可是照顧殷勤,不敢怠慢。又有少林法號傍身,出入行程也都安排得宜,如今到哪都仍受名門大派禮遇,江湖小輩只敢背後議論他,有誰敢欺辱到他頭上。見對方口出狂言,卻一字一句都不敢提「少林」「戒勉」和「華應派」,又站遠遠的不敢露臉,料定不是過去手下不入流的小幫眾,就是受人指使,前來尋釁滋事的無名之輩,故意來拆他的檯,毀他名聲,要他出山不得。
當下並不把對方放在眼哩,只是礙於在場一眾都是武林人物,又念著是至交前輩隱退的場子,不便發作,只好強壓怒火,走上前去,朗聲道:「施主,貧僧戒勉,有何委屈,何不下來一敘,有欠有過的,貧僧賠禮償還。有怨有憤,想拿貧僧出氣的,也請不吝賜教。」言語至此,語氣裡已是藏不住的匪氣殺意,旁人不少都暗暗佩服戒勉大師威嚴不減當年。
唐承又卻是大笑起來,戲謔道:「償還就不必了,誰不知你介甸光介相公散盡家財給人當兔爺們,銜著嘴在男人褲檔裡討飯食,你兜裡的貨跟你的功夫,自有你相好老公的去領教,今天我只要你過來給你爺爺磕三個響頭,爺爺今天就不跟你計較。」小六一怔,這句話太長,他復誦不來,而且也太髒了點,不敢說。同時也驚奇唐承又現在這猥瑣的痞樣,與原來的氣質言行判若兩人。
卻見戒勉大師臉色丕變,怒喝:「狗東西胡說八道!」說著,舉起禪杖,狠狠敲在地上,一時震得轟鳴巨響,地磚片片碎裂,戒勉同時借力騰躍,巨大的身子如鴻鳥般朝唐承又撲去。
他身軀龐大,輕功竟是極佳,幾丈高的屋頂,一躍之間竟已逼近,同時手揮禪杖,就朝唐承佑腦袋捶去。這一招又狠又快,實是致人於死的殺招,他原來早已滿腔怒火,這會聞極為私密的醜事被當眾抖出,更是氣急攻心,不管不顧,只想一舉敲碎他天靈蓋。
卻見唐承又身形一晃,瞬間已貼到他眼前,距離之近,鼻子幾乎要與他碰在一起,只見他眼裡已沒有方才的輕浮狹促,綠眸中盡是一片冷酷,同時右手成爪,向他脖子擊去。戒勉大師大駭,卻已不及反應,此時他身子正在半空中,難以施展。距離太近,避無可避,禪杖又伸在外,轉不回來格擋,眼睜睜的看著那五指以迅雷之勢掐到脖子上。
只聽「喀啦」一聲,唐承又一把掐住戒勉的脖子,隨即又用力一推,借力倒縱數丈,穩穩落回屋頂。旁邊小六看得傻眼,就被他一把提起領子,轉身躍下屋頂,不見蹤影。
眾人只見兩人一上一下,先後竄出,在空中撞在一起,又雙雙落下,只是那蒙面小子被撞回屋簷後,倉皇逃去,戒勉大師卻是失腳落在地上,久久沒能爬起。一時間也都沒追趕,只是搶著上前去扶。才方把戒勉大師扶坐起來,卻見他一顆頭以極不自然的方向往後倒栽而去,眾人才驚覺,戒勉大師的頸椎竟被以極厲害的內勁震斷,死的透頂。當下尖叫四起,亂作一團,不在話下。
「去追。」管老師低聲命令,身邊弟子應聲而去。管老師到底曾為一派之主,見過不少大風大浪,這會重要賓客在自己的場子丟了性命,還是冷靜睿智,他走上前查看戒勉大師的屍首,只見他脖子皮肉完好無損,連一點破皮都沒有,卻軟綿無比,想是皮下骨頭已全部粉碎,暗嘆這一勁的威力,出得此招的人,肯定是內力渾厚、身經百戰的高手。管老師細細回想,江湖中有這等功夫的有誰人哪派?
人奔走踏之際,一隻小蟲被踢飛到管老師腳邊,引起管老師的注意,他俯身拾起細看,見是一隻斷翅小紅蝶,大驚失色,倏地攥在手裡,低聲與左右道:「都別追了,叫他們回來。」隨即不顧旁人,轉進內室,攤開手掌仔細查看,卻是更加驚疑不定。
江湖流傳,紅蝶乃是一點紅的形跡標誌,一般武林人只道紅蝶出現,一點紅必殺勢洶洶,是極不詳之兆。但到管老師這等眼界的,卻心知可怕的不是一點紅殺手,是這一點紅的作派。一點紅只順應時勢,行大勢所趨之事,若戒勉大師今日是被一點紅所殺,說明他大勢已去,死是必然結局。然而與他如葡萄串般連在一起的派系勢力,又是如何?
「晚節不保,晚節不保。」管老師獨坐在房裡喃喃,神情呆滯,與外邊慌亂一團形成對比。
卻說小六這邊,跟著唐承又奔出院落,躍下圍牆,跨上駿馬,就是頭也不回的策馬狂奔。他一面緊隨其後,一面問道:「一會我只要紀錄是掐碎頸骨就好了嗎?」
「沒錯。」唐承又面色不改,目不斜視的盯著剛又放出的一隻千里蝶,卻心下微訝:「這孩子眼力倒是不錯。」
要知道,剛剛那一交手極為短暫,他出手如電,身法極快,與戒勉一瞬間又離的極近,庭上一眾武林豪傑都不見得能看清楚,小六卻看得明白,倒讓他另眼相看,忍不住瞄了小六一眼,卻見小六面色古怪,問道:「怎麼了?」
小六遲疑片刻,問道:「他既然欠你錢,你還把他殺了,那你的錢不就打水漂了?」
唐承又一愣,隨即失笑:「他欠很多人錢?但可沒欠我錢。我只是趕時間,不想冒險進去揪他,更沒空等他們散場,激他出來一戰罷了。」
小六恍然大悟,又奇怪他怎麼知道戒勉欠錢在外,以及那些荒唐醜事,隨即想到:「是了,離火堂的調查報告會寫,原來那些身家調查可以這樣運用,也是妙極。」
兩人奔出桃城,一路往北奔出數餘里,直到一個山野小鎮,遠遠見一野店外的樹下,一個大鬍子正與三五個人同桌共飲,小六一眼認得是畫像上的虯髯大漢柯悅成,暗暗備戰。唐六二人此時已摘下面罩,與一般風塵僕僕的路客無異,並沒引人注意,那大漢也渾然不覺得自顧的與人談笑,大聲喧嘩。
然而千里蝶卻沒有停在那大漢身上,而是又往一旁不遠的客店飛去。唐承又隨即勒馬,同時右手一晃,不知使了什麼手法,將千里蝶收回木瓶。
唐承又看了眼客店的招牌,沉吟片刻,與小六低聲說道:「看來這人就在這客棧中,但我們不能在這間客棧裡動手,先去找下一個,回頭再來找他。」說著提韁縱馬,順著山道繼續向北奔去。
小六隨即催馬跟上,只是回首看了一眼客店招牌,只見上頭寫著「悅來客棧」,好奇問道:「為什麼說不能在這間客棧裡動手?」
唐承又一面放出另一隻千里蝶,一面說道:「因為悅來客棧歷久不衰,背景很深,全省連鎖,大江四海遍布大小分店無數,所以長年名列江湖風雲冊。」
「江湖風雲冊?是百澤堂公布的那個嗎?」小六驚呼。
唐承又點頭道:「你既知道,那便很好,因為他名列其中,所以依照規定,我們不能在他旗下任何分店裡面作業。」
小六大奇:「那個公布的不是江湖名流嗎?連店家也有?」
唐承又笑道:「公布的可多囉。豈止店家,江湖之大,包羅萬象,幫會門派、商號產業,武學姓氏,應有盡有。」
小六似懂非懂的點頭,暗暗尋思:「那要留意的眉角不就很多嗎?看來所謂的江湖大勢,也是博大精深。師兄說我四時悟的眼神能明辨名流的光芒氣勢,卻不知能不能辨識其他。」思索半晌,又問道:「不能像剛剛那樣,激他一下,或尋的什麼法子將他引出來嗎?」
唐承又道:「說得不錯。不過我瞧他在山道顯眼的位子安了個替身,只怕投入悅來客棧並非偶然,想是有所準備,還是先不要打草驚蛇的好。」
小六想起方才看到與畫像十分神似的大鬍子,原來唐承又也注意到了,問道:「你說那個野店外的大鬍子是替身?何以見得?」
大概沒料到小六會問,唐承又思索一會,說道:「猜的。」
「阿?」
「確實是猜的,」唐承又笑道:「猜測得依據嘛,其一就是覺得那大鬍子與旁人互動有異。那人看似功夫不弱,與他同桌對飲的,步伐語氣都不似武人,穿著口音倒比較像當地村民,他們對話互動,看似熱鬧流暢,卻頗有拘禮,又熱絡的過頭,倒像是剛剛相識,對彼此比較新鮮好奇,故作熟絡。」
小六杏眼流轉,心想:「是在說那大鬍子在跟當地人裝熟嗎?」
唐承又又說道:「其二,就是感覺故意引人側目。現在已近傍晚時分,山上蚊蟲極多,飲酒吃飯進店內坐比較舒適,為何選擇坐在室外。而且他們神情語氣不似醉態,旁人音量正常,就他特別大聲,反而像是故意要讓路人注意到他,有些刻意。」
小六覺得有些道理,卻又有些倒果為因,問道:「有沒有可能,他只是剛好長的像,剛好比較自來熟又大嗓門,又剛好喜歡坐在室外位子自在涼快?」這不是他槓精,而是人有百百種,什麼樣的人都有,像剛剛敘述的那種人世間也不是沒有,他就剛好認識一個,比如班頭,就只差在大鬍子而已,而武林粗人留個滿臉鬍子的也不少見。
唐承又頷首說道:「你說的不錯,確實很有可能。不過依照調查資料,他現在應該要在桃城北園的府第中,所以我才在城內放蝶,不想卻跑到這山野小店。這裡離桃城不遠不近,若是散心吃飯,未免跑的太遠,若是臨時外出遠門,卻又住的太近。若是與人相約,選在悅來客棧未免太寒磣。當然也是有其他可能,但綜合那個大鬍子,這些所有可能的事接合在一起,就感覺頗有蹊蹺。」隨後笑道:「所以我說猜的。」嘴上雖這麼說,但語氣是自信滿滿。
「難道是走漏了風聲,他知道我們要來,怕了我們,故意躲到我們不能動手的悅來客棧,又準備一個替死鬼,打算誤導我們,來個假死脫身?」小六皺眉到:「如果是這樣,再拖下去好嗎?會不會等我們再回來,他就遠走高飛了呢?」
「你說的不無道理。」唐承又說道:「只是我個人認為,如果要逃,早就逃了,窩在客棧裡畢竟不是長遠之計。如果是準備假死,常理判斷應該要把替死鬼安在北園比較合適。他應該也還不知來的是我們,他來到遠離熟人,平常不會出沒的地方,明放替身,暗處躲藏,大概就是想看誰會來找他,好摸清對手來路,或是引蛇出洞,準備甕中捉鱉。由此來看,他已經做好萬全準備,有恃無恐,就等我們出現了。我猜,我們就是拖上半天一天,他也會乖乖在那等著。」言此,勾唇一笑:「我們先把明欣院的案子做了,回頭再慢慢跟他耗,看他玩甚麼把戲。」
小六側過頭,見唐承又的綠眸在夕陽下映出一片閃耀熔金,裡面盡是胸有成竹的沉穩,又有些玩世不恭的興味。心下一陣悸動。
再想唐承又說的有理有據,心下有些後怕,又是佩服。方才只是驚鴻一瞥,他就明察秋毫,看出那麼多的端倪,如果是自己,只怕就糊裡糊塗地闖入陷阱了。果然經驗老道就是不一樣。小六暗暗尋思:「這流連劍武功高強,心思嚴密,行事也處處留心。只是如果不問,他就不說,若問了,倒是言之有物,知無不言。」轉念又想:「闕爽爽說,案卷計畫是百澤堂擬定的,但看來在執行層面上,仍變數頗多,要如何有效應用已知的訊息,成功完成任務,看來還有頗多學問,就看這流連劍如何處理了,跟著他,必定收穫豐碩。」當下不再說話,跟著唐承又放蹄疾奔。
兩人跟著紅蝶,順著山道向北疾馳,竟是一路奔出十餘里,此時天色漸晚,來往的旅人商隊愈發稀落,兩人卻是催馬加鞭,愈奔愈快,愈奔愈偏僻。紅蝶在昏黃的天色中上下撲騰,愈發難以辨識追蹤,小六即使有四時悟的眼力加持,仍須打足十二萬分精神,才不至於追丟。
唐承又這邊就沒那麼專注了,他正分心尋思:「再往下就是『巴城』了,是屬於北方玄武分舵執掌的範圍,衝進去作業只怕不合規矩,要不乾脆調頭,回去上簽,把案子轉給玄武呢?只是這案子很麻煩,如果趙君死了,只怕他們不會接,這案子就不好結了。」
要說這案子多麻煩,是有說來話長的緣故。原來,這明欣院趙大德身分背景雖不怎地,但卻是江湖上四處留情的小白臉,與多名女俠有情感金錢糾葛,如今一朝翻車,同時間追殺他的江湖怨女不在少數。
本來這種案子,在星雨樓內部忙碌的時候,直接壓件壓到目標被打死,以目標身故為由結案比較省事。偏偏這些武林人士,男人要搶,殺人也要搶,殺負心人更是搶破頭。林女立案時跟震雷堂特別強調,如果他能在親手了結當然自己出手,就是怕被情敵們搶了先,才花錢雇兇,如果一點紅接了,就務必要完成任務,並留下她的名諱。
一般情況下,對這種棘手的案子,應該上專簽或以急件處理。但這桂竹閣林女在雷震堂只評個丙級,加上星雨樓因天青之亂早忙的不可開交,實應無暇理會這樣的案子。
但不知何故,雷震堂還是接了,並依規定將林女特殊要求註記在案。離火堂接到案子直接罵娘,根本不想理會,依著流程把案子壓著幾天都沒處理。誰知那林女竟在江湖消息組織「飛書簿客」放風聲,說自己已僱用業界第一的江山一點紅,負心人的項上人頭勢在必得。
這飛書簿客的小道消息雖不及上「江湖百曉閣」發布消息來得嚴重,但也搞得星雨樓高層關切,逼得西虎分舵趕緊連夜翻出案卷,以急件處理。迅風堂各大香主自是早知此事,遂互相推諉,最終落到了流連劍頭上。
流連劍倒是不甚在意,不是他不知內情,只是他想,鳥事已經夠多了,不差這一樁,反正自己照流程跑,依規章做事,有成便成,不成便不成,還能怎地。正胡思亂想著,忽然聽到不遠的樹叢裡,傳來女人的嘶喊。
「趙大德!你給我出來!」
小六全身一顫,此時天色已經完全昏暗,他正專心至極的跟著紅蝶,被這忽然劃破天際的女音嚇了好大一跳。這女音聲嘶力竭,含悲帶憤,似怒吼又似哭號,語氣裡盡是滿腔怨恨卻又帶著一絲祈求。濃濃的情緒揪心刺骨,讓人聽了很不舒服。 就這麼一分神,視線追丟了紅蝶。
唐承又倒是清楚的看見紅蝶閃進了樹林,當下已有了主意。向小六比了個禁聲的手勢。兩人默默下馬,把馬栓在隱蔽的樹林裡,施展輕功,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提氣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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