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您來說,真的那麼可怕嗎?」克拉瑪微笑著問道,主持人連忙搖頭,身旁圍繞著三、四台大小不一的攝像機,昏黃的補光燈照耀著她的側臉,細框金邊眼鏡,偶爾會折散向她臉龐投射的光,她是如此自信、寬容又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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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齣紀錄片,大夥們籌畫了一集克拉瑪醫生的專屬訪談,約會剪輯成一個鐘頭左右的影片,在公眾電視台放送。背景排列著醫學用書,紅褐色的木質書架,一杯奶茶輕巧地坐落在杯墊上,室內光線渺渺,僅在小型會客室裡,點亮一盞桌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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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會兒功夫,所有人員各就各位,來了一名實習主持,方從新聞學系畢業的女大生穿著正裝出席,坐在鏡頭旁,懷裡盤著一份書稿,並抬頭瞻望著,確保自己的身形不會入鏡後,便向導演點頭示意。起初克拉瑪還不習慣這樣的訪問模式,她的目光聚焦在主持身上好一陣子,導致畫面裡,遲遲沒有清楚拍下她的正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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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煩介紹一下妳自己,以及妳的簡歷。」克拉瑪歪頭淺淺一笑,自信地擺正身子對鏡頭說道:「我叫做佐因.克拉瑪,今年48歲,安寧病房的總護理長,目前有20年以上的醫療經歷。」說到這裡,克拉瑪的眼神變得銳利,她在柔和的光線裡鋒芒畢露,更加侃侃而談:「因為這裡的醫生都很沒用,所以大部分的醫療業務都是由我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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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在稿上添加了幾筆,隨即友好地看向她:「據說您最近審理中的案件告一段落了,請大致說明一下案件始末。」克拉瑪眼瞼垂了下來,細粉的薄唇也同上唇密合了起來。 「醫生以外的人員執行醫療業務是違法的,過去的10年間因為人員和設備的資源不足,導致原先可治療的病患錯過了黃金治療期,最後被送到安寧病房就診,同時有限的病床和醫療量能也不斷被挑戰著,於是我接手了......也免不了被起訴,我在法庭中承認所有對我的指控,也願意接受應當處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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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機位啟動,模糊的臉孔逐漸拉近、逐漸清晰,最後定格在克拉瑪的左臉。主持相繼問道:「既然已經入住安寧病房,為什麼還要代替其他醫生實行沒有治療效果的療程呢?」克拉瑪翹起了腿,雙手交疊在膝上:「我想妳的意思應該是,既然他們都要死了,為什麼還要冒著被起訴的風險施行治療才對。」女主持慌忙抬起頭,搖手示意不是,表情略顯倉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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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拉瑪停頓了一會兒,眨動了幾次眼,意味深長地答道:「對病患來說,如果連醫生都放棄了,那麼他們還有什麼動力可以活下去呢?家人嗎?我想不是,此時家人的出現只會讓他們更痛苦,醫生的棄權...會讓患者意識到再也沒能好好與家人相處了。」克拉瑪伸手撥動右側的瀏海,瀏海已有斑白的色塊,一縷一縷從畫面上看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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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來得及等到下一個問題,克拉瑪繼續補充著:「我很好奇你們對醫師袍的看法,它之所以會是白色的...是否是因為我們是病人的光呢?我們執行的是希望的業務?讓他們...多少看著我們的背影,心裡會踏實一些。」她低下了頭,看見醫師袍上繡著自己的大名,她懇切地說著:「就算很微弱...我還是很不知羞恥地懇求他們追上那道光,就算看不見了還是要追!一定得要追...光一定會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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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手不知不覺握緊了,導演屏氣凝神著,都忘記回首確認收音及光源。第三機小型手持錄影器,架於桌面上,置放在奶茶杯旁,以低鏡位上拍克拉瑪,身後還透發著桌燈的閃亮。克拉瑪粗糙的手掌捧起茶杯,那許是被各種藥劑灼燒過的痕跡,疤痕遍布手背,像是不可言說的詛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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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還要吃藥?」病人奄奄一息地說道,年輕的克拉瑪笑著邁開步伐,快速檢查儀器上的數字,隨手記錄起來,面帶微笑地答道:「不是還能說話嗎?那就趕快吃了趕快好起來吧!」 「唉!呀......」費上一番功夫坐起身,老人暗暗埋怨道:「安寧病房不就是等死的地方嗎?還做什麼治療?不就是個小護士而已,囂張個什麼勁......」克拉瑪伶牙俐齒地回嘴道:「你如果打得贏我我就不煩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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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拉瑪收拾著病床和藥櫃,午餐過後,老人也安靜下來了,昏昏欲睡時,聽見了克拉瑪的聲音:「我們家的醫生全都是廢物...如果你去別家醫院的話,說不定現在還能跑跳......」一劑針筒忽然掉落在地,老人翻了個身,面向了年輕的克拉瑪,他憨厚的笑著:「阿所以呢?換了就會比較好嗎?都是同樣的病,下場都一樣啦!」克拉瑪浸濕了淚眶,高聲斥責道:「那幹嘛來看醫生?自己說想放棄就放棄,那我又站在這裡幹嘛呢?」她奮力甩上門後逃出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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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麼讓妳想做件事呢?」主持的問題強行將克拉瑪拉回現實,她的眼底泛著淚光,在補光燈的刺眼照耀下一覽無遺,她推了推眼鏡:「我曾經遇過一名病患,一個老人家...很頑固的老人家,他拒絕治療讓我很生氣,因為我沒想到竟然會有人比我們還要不重視自己的病情,就好像...妳做了很多努力,卻有人空手等著看妳出糗一樣,也許我當時不是對他生氣,只是怨恨我沒有足夠讓人信服的技術,沒有能讓人信仰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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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問過了一半,克拉瑪雖看上去是個嚴肅、不苟言笑之人,但她唯獨對病患是仁慈寬厚的,因他們是不該再承受傷害的族群。頂撞整間醫院的醫生是她的專長,無視旁人同事給予的意見,獨來獨往且一意孤行,所有人的寬容對她就是最大的默許,曾因為她的固執,揪出幾位誤診的病患,並即時引導到正確的科別進行診療,因此康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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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紀錄片還另外採訪了同事,她詢問道:「請你說明一下你認知中的克拉瑪醫生。」 「噢!我覺得她是一個很果斷的人,執行力很強,判斷很精準,面對問題就好像有一種那種『我已經知道該怎麼做』的那種感覺。」 「領導力...跟執行力,就算整棟醫院的人都不願意照她的做,她也可以一個人完成所有事情,包含手術。」 「很...嚴肅的人吧,對患者真的算很用心,但是對我們......就是在使喚僕人吧,她不太會給原因,就是只叫妳照著做這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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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輪訪問過後,再次回到克拉瑪醫生身上,女記者詢問著:「那又是什麼樣的原因,讓妳願意出面自首呢?」 「一位病人說的一句話。」 「什麼話?」克拉瑪快速地回答,但卻迎來更為緊迫的問題,她低頭思量了許久,眼神開始變得慌忙,不斷上下扭轉,似乎正逃避著鏡頭,也會下意識推撫眼鏡、縷動髮梢、擺弄著下巴,各種出於掩飾心態的小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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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在場外看著她捏了一把冷汗,但他卻沒有示意誰終止拍攝。幾分鐘躁動的時光過去了,克拉瑪沉住氣,低吟著說道:「一個病人......說放過我......」一道淚痕若隱若現,克拉瑪平靜地流下眼淚,五官甚至沒有做出誇大不實的表情,紋絲不變地從容且平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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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她再次昂首看向主持時,眼裡充塞著眼淚,卻仍如此堅毅,全身煥發出一種令人欽羨的自信、一種不可侵犯的肯定、一盞恆常駐存的光。克拉瑪攤開雙手,靠上椅背,隨著節目的引導,再次回歸記憶裡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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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氧飽和度無止盡地下沉......克拉瑪手忙腳亂地為其套上氧氣罩,一不小心打翻了診療車上的藥品,慌忙在地上數十條續命器械的線路中,拾起一根摔斷了針的注射劑,手抖著將它扔離手邊,連咬帶啃地拆開新的包裝,按壓注射腎上腺素。儀器仍火上加油地發出無以名狀的恐怖聲響,聲聲催著克拉瑪,高調無視她的作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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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人喘了起來,腎上腺素起了作用,頓時間卻覺得難以呼吸,彷彿胸前頂了塊巨石,死命妨礙著他換氣。克拉瑪扯著嗓子朝著走廊喊叫,儘管發音顫抖得不清不楚,醫生們探頭查看後,再別過頭去向他人商議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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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除面罩,克拉瑪跨坐上去,傾注自己的體重,緩緩做起了心肺復甦,陣陣壓迫後,老人逐漸昏迷過去,只聽見克拉瑪的喘息越發響亮,一隻粗糙的手,無力攀附在克拉瑪手上,老人別過頭去,雙眼迷離地低聲說道:「放過我......」透如水晶的淚珠摔碎在掌心,一顆接著一顆,接連摔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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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拉瑪鬆開了拳頭,無力癱坐在病床上,窗簾的縫隙裡透出一道餘暉,如同揭露羞恥、懲罰罪惡那般照射在她臉上,一種無言的指責。心跳漸漸平復,背上的冷汗存在感愈發濃烈,姍姍來遲的醫生們草草紀錄時間,簡單在文件上書寫,並命人運走遺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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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拉瑪被趕了下來,『放過我......』這句話不斷迴盪在醫院的每個角落,無處不是,處處都是!這句話如同詛咒,聲聲乞討著......克拉瑪猶豫了,心被掏空了,心間宛如被那句話強行鑿出一個洞口,伴隨時間滋養出一口子愧疚,如膿瘤、如腐肉,悄悄堆滿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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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面收束在第三機的小螢幕,克拉瑪默默地擦去兩頰的淚痕,真正該為此哭泣的人並不是她,待她說完故事的同時,現場人員嚴陣以待,所有人的心都被她活生生地懸掛在一堵不知名的牆上,那兒有炙烤的烈日寸寸拷打著肌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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螢幕外的導演打了個手勢,主持這才清醒過來,清空了嗓子,發起提問:「咳......好的,接下來是最後一個問題了,也就是有關安寧病房的病人當中,有沒有真真切切無法治癒的病患呢?醫生又是怎麼看待他們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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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如果有,我也會當作沒有。」克拉瑪的背影直立了起來,眼色增添了些許銳利,堅定不移地答覆著,右手邊的桌燈突如其來的熄滅,克拉瑪甚至沒有給與任何目光,她的手掌輕撫著發燙的燈罩,再仔細咀嚼方才的問題,過了一會兒後,給出了更為周全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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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點都不覺得他們只能等死。」她快速擺動起了頭部,反覆搓揉著手掌,情緒緩緩升起。 「是的...也許我是再強迫他們,去追求可能不存在的光,哪怕我今天站在他們面前......聊幾句、笑幾聲,都能有種...啊~這是活著的感覺。」克拉瑪再次熱淚盈眶,嘴角不自覺地揚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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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的棄權或是患者的棄權,都是對另一方莫大的傷害,好像慢慢了解到一件事......光啊...絕對絕對!不會是別人給你的,你只要相信,它自然會出現,即便你看不見,我們不都是...為了證明那盞光存在,才會在醫院裡相遇的嗎?儘管它最後變的昏暗、黑白,那都還是色彩的一環哪!」克拉瑪頻頻點頭,眼裡的淚珠搖搖欲墜,在眼底積攢成一片湖泊,逍遙打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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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拉瑪滿足的笑了,她默默仰起頭看,向上致意,將剩下的奶茶一口飲盡,稀罕地轉過身子,看向第一機的鏡位,意味深長地說道:「如果他們......在看見自己奮力燃燒過後的光輝後,也能會心一笑......我是不是醫生並不重要,我的墜落......是完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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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後,故障的桌燈閃現了幾下後,恢復正常,在克拉瑪的身後,透散出柔軟的光亮,映照在她的眼裡,攜帶了無與倫比的強大。檢警敲了敲會客室的櫥窗,克拉瑪卸下了長袍,向眾人微微點頭致意,挑起包包,氣定神閒地離開,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響,鏗鏘有力,聲聲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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