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集 - 21.《終將化為雨》4/6

封面製作：紫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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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畫作大多以藍色為基調，有油畫、水彩畫，各種風格的畫作混在一起。

　　跟票的封面一樣都是和雨相關的畫作，能夠感受到憂鬱、寧靜、柔和這些氛圍。

　　不過都是風景畫，看久了有點膩呢。

　　「天藍。」林雨汐拉了我的衣袖。

　　「怎麼了？」我轉頭看她，有點緊張。

　　「那裡，正在講解。」她指向不遠處在畫作前聚集不少人的方向。

　　「妳想去聽嗎？」

　　她大力點頭，雙眼雖然有點無神卻在閃閃發光。

　　我不禁微笑，「那妳過去吧，不用陪我沒關係。」

　　只見她搖頭，用力拉著我的衣袖，「一起去。」

　　當她每次要求我時我都沒法拒絕，而這次也是。

　　我跟在她身後走到人群後方。雖然不喜歡人多的地方，不過這裡算安靜，所以還好。

　　「哈囉各位，我是今天的導覽員藍幸，很開心大家前來參觀，我將講解這幅畫的由來跟故事，要注意聽哦。」

　　藍幸？跟藍星的音好像。

　　我被導覽員開朗活潑的聲音吸引，抬頭一看，頓時詫異的睜大雙眼。

　　畫作前方站著一名大約二十出頭的女性，她的美貌與洋娃娃無異，長髮如夜晚的大海映照星空般閃爍耀眼，與林雨汐的氛圍極其相似。

　　除了長相不同，還有一點非常不同。

　　如果說藍幸是蔚藍星空，那林雨汐就是清澈湖水。

　　一個充滿生命力的星空，一個幽靜溫柔的湖水，這麼一想，她們兩個就完全不一樣了。

　　「在講解之前，首先先來欣賞一下畫作吧。」

　　她往旁邊踏了一步，讓大家能夠看清畫作。

　　在看見畫作的瞬間，好像引起共鳴似的，我的心中有一股強烈的悲傷洶湧而來。

　　背景是在夜晚的海邊，而中間站著一名與藍幸相似的女性──不對，根本完全一模一樣。

　　她身穿白色洋裝，赤腳踩在沙灘上，但是沙子卻沒有因她的體重而陷下去，彷彿飄浮在原地似的。

　　表情雖然是笑著的，卻從眼神中感受到了喜悅、神秘和憂鬱的情緒。

　　真不可思議，明明只是畫作，卻很身歷其境。

　　「欣賞完了嗎？」藍幸輕笑一聲，「想必大家都很驚訝吧，這幅畫的女生是不是長的很像我？」

　　她笑著比出食指抵在雙唇前，隨後放下。剛才的動作很有神秘感。

　　「這幅畫是我的未婚夫蔚空其中之一的作品，中間的女生名叫『藍星』，而畫作名稱為『蔚藍星空』。

　　「沒錯，這幅畫的名稱是以兩人的名字合併而來的，是不是很命中注定呀？但他們的相遇更加命中注定哦。」

　　藍幸越說越起勁，就像是在說自己的故事一樣。

　　她說其實在蔚空十歲，藍星十五歲時就相遇了，也對雙方一見鍾情，但一場車禍導致蔚空失去與藍星相關的記憶，而藍星因為被霸凌，為了讓對方退縮站到頂樓邊緣卻不小心掉了下去。

　　原以為會死，卻出現腦死而靈魂出竅的奇蹟。

　　藍星找到了五年後的蔚空，就是畫中的海邊──重逢的地點。

　　蔚空為了紀念藍星，所以畫了很多藍星的畫作。

　　宛如小說一樣，腦死竟能靠人工呼吸器存活六年、蔚空能夠看見藍星的幽靈形態，並且毫不猶豫的相信她。

　　一切都跟小說一樣，雖然我跟林雨汐的關係也跟小說劇情差不多就是了。

　　藍幸沒有說太多，只有說個大概而已，最後結尾則是兩人在藍星消失前約定了一件事──

　　「就是找到轉世後的藍星哦。」藍幸笑的很開心，「你們猜，他找到了嗎？」

　　剛才她在故事裡也說了一些兩人之間的約定。為何對約定如此執著，我不太清楚，但也許就跟我承諾會陪在林雨汐身邊帶給她美好的回憶類似吧。

　　「找到了。」我不禁脫口而出，笑了笑，「不就是妳嗎？」

　　藍幸愣住，在一旁的林雨汐盯著我看，不少人也轉頭好奇又訝異的看著我，好尷尬。

　　「賓果！答對了哦，我就是藍星的轉世，所以才能說出他們的事情，不過信不信由你們決定。」藍幸嘻嘻一笑，俏皮的對所有人敬禮，「那麼我的講解就告一個段落了，感謝大家。」

　　眾人陸續分散，只有藍幸還站在那幅畫作旁。

　　我也轉身打算去看其他畫作時，肩膀卻被搭住，不好的預感油然而生。

　　「等等，能留點時間給我嗎？說幾句話就好了。」藍幸的聲音帶著請求傳來，我只好無奈的轉身。

　　「怎、怎麼了嗎？」莫名的好緊張。

　　「也沒有啦，我是想問你為什麼會知道？」藍幸笑了笑，「你相信我說的話？」

　　「我覺得也沒什麼好懷疑的。雖然也有可能是跟畫家串通好的，畢竟你們是未婚夫妻，為了蹭熱度。

　　「可如果只是這樣的話就算了，但我從妳的眼神跟語氣中感受到了一絲懷念，那是真的經歷過才有的神情，所以我才相信妳說的話。」

　　說完，我才發現我太自以為是了，趕緊道歉。

　　「對、對不起，我是不是講的太──」

　　「噗哈哈。」結果藍幸卻發出笑聲，我抬頭一看，發現她的眼角泛著淚。

　　「啊……抱歉抱歉，因為你是第一個這樣說的人，所以才忍不住笑了出來，不是嘲笑你的意思。

　　「你說對了，我確實很懷念前世的事，雖然過了二十年之後對前世的事已經快要淡忘了，但我永遠不會忘記我對蔚空的感情。

　　「我會一直喜歡他，就算他不接受我的愛。」

　　「咦？」她剛才不是說他們是未婚夫妻嗎？

　　不接受她的愛又是……

　　「這個話題就到這裡吧，謝謝你告訴我，很開心能夠認識你。」她微微一笑，看向林雨汐，「你女朋友很可愛呢，要好好珍惜哦。」

　　我一聽，雙頰發燙到冒煙，「不、不是，我們不是那種關係……」

　　「哈哈，不要等到失去才來後悔哦。」

　　「那個，我……」

　　本來想說些什麼的，但藍幸早已轉身走遠了。

　　我就是準備好失去與後悔的覺悟，才選擇待在林雨汐身邊的。

　　我凝視著林雨汐，悲傷的情緒傾瀉而出，而她微微歪著頭看著我。

　　到那個時候，我究竟還能不能笑著與她道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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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觀賞完畫展，我們走到一座公園，林雨汐直接踏進遊樂設施區，坐在無人遊玩的鞦韆上。

　　上次她也是帶我來公園，是喜歡鞦韆嗎？不過這次並沒有下雨呢。

　　這麼說來，藍幸跟她真的很相似呢，該不會是失散多年的姊妹吧？

　　我會相信藍幸說的話，其中之一的原因也是因為我遇到的情形跟蔚空相似，所以才有所共鳴吧。

　　我凝視著林雨汐，不自覺沉思了起來。

　　「天藍。」

　　「什麼？」聽見叫喚，我立刻回神過來。

　　林雨汐眨了眨眼，抬頭望著我，意識到她的脖子會痠，我連忙坐在她一旁的鞦韆上，等她開口。

　　「我也想聽。」她盯著我說。

　　「聽？聽什麼？」我納悶的回應。

　　「你的故事。」

　　「我的……故事……」

　　一時間我反應不過來，只能複誦一遍她的話，但其實我早就料到，她可能想知道我在畫展門口為什麼會恐慌症發作，只是顧慮我的心情一直不問而已。

　　看來不能再逃避了，再逃避下去就太對不起她了。

　　畢竟我們是遲早要分別的關係。

　　我深呼吸一口氣，盯著地面，不停摳著指尖，下意識的露出自嘲的微笑，內心十分痛苦。

　　「哈哈……這還是我第一次說給別人聽呢，就連最好的朋友都沒有聽我說過。」我抿緊唇，開始說出我的過往。

　　從小我就能看見精靈。城市幾乎沒有，我是在五歲那年與家人去山上露營第一次看見的。

　　他們有著小小的身軀、耀眼的翅膀、鮮豔的髮色、如同寶石般的眼眸、像天使般乾淨美麗的樣貌，說話時的嗓音能夠淨化人心，感到舒適又自在。

　　他們喜歡群居，每次見到都是一大群在樹木或河邊飛舞歡笑。

　　因為好奇，我試著跟他們說話，精靈們並不排斥人類，反而很熱情的邀請我與他們玩樂。

　　那一天，是我過得最開心的時刻。

　　起初，我興奮的向爸媽訴說精靈的存在，但他們只當我在開玩笑，不相信我說的話。

　　回到家後，我試著把精靈的模樣畫出來，意外發現我有繪畫的天賦，拿給爸媽看之後，他們卻驚恐的看著我，緊張的把畫給搶走。

　　一開始我不懂他們為什麼要那樣，只覺得很傷心很失落，求他們再帶我去那座山，卻總是以工作忙拒絕了我。

　　所幸那座山離我家不遠，在我上小學後，我獨自一人翹課前往那座山，走了將近二十分鐘才到達。

　　幸好我不是路痴，對路線的記憶力也算好，才沒有迷路回不了家的情形發生。不過最後因翹課而被罵，差點就被報失蹤人口了。

　　小學生沒有手機，所以我都帶紙跟色鉛筆畫了很多精靈，想著常拿給爸媽看，他們就會相信我了。

　　但他們卻越發不相信我，反而憤怒的撕破我的畫。

　　那天，是爸媽第一次對我破口大罵。

　　「不是說叫你別再畫這種畫了嗎？精靈什麼的根本不存在，到底要我說幾次？」

　　「這種像怪物的東西，拜託你看不見，會被當作不正常的孩子的！」

　　看著他們對我生氣，我沒有哭也沒有逃跑，就只是靜靜站著。因為我的內心受到非常大的打擊。

　　──我是不正常的孩子。

　　過了幾天，我的心情平復了不少，然後思考出了一件事情：也許是爸媽不理解我，並不是我不正常。

　　所以我帶著一絲希望，給班上同學看我的畫作，那些精靈飛舞歡笑的模樣。

　　起初他們都說「好漂亮的畫」、「好美」、「你畫畫真厲害」這種稱讚的言語，而當我說出這是真實存在的生物時，也都兩眼發光的感嘆道：「哇！是真的嗎？」、「原來這是精靈啊，真漂亮！」、「好想親眼看看呀」等話語。

　　正當我以為他們是理解我並認同精靈的存在，並分享了幾天後，開始有幾個人發出嫌棄又鄙視的聲音。

　　「他又在畫那種奇怪的東西了，該不會是他想像中的生物吧。」

　　「什麼啊，是傳說中的想像中的朋友嗎？哈哈，好噁心。」

　　「明明是自己想像出來的卻說是真實存在的，這樣……很可怕耶。」

　　「都不覺得自己很奇怪嗎？根本不正常吧。」

　　有一個人說，陸續就會有人跟著說，導致全班都轉過來針對我。

　　嘲笑、侮辱、嫌棄，甚至跟我爸媽一樣撕破我的畫，不停說我「不正常」，而這些事每天都在發生。

　　小小的心靈無法承受巨大的壓力與痛苦，所以那段時間我都躲在房間不出來，也不曾再去過那座山了。

　　「其實到小學畢業以前，我都還會偷偷畫出精靈。也許是一種精神慰藉吧，只有畫出精靈，讓我不忘記精靈的存在，才不會讓我崩潰。

　　「但是我發現我早已畫不出精靈了，只是看著以前的畫來模仿而已，我已經無法再畫下去了……

　　「所以到了國中，我放棄了繪畫。」我忍住即將掉下的淚水，咬緊下唇，「也不敢再去那座山。因為我覺得很對不起他們……因為我、我間接讓他們成為了不存在的生物──」

　　還沒說完，全身就感受到有點冷的觸感包覆著我，令我不禁愣住。

　　林雨汐抱住我，讓我的頭埋在她的胸。一旁的鞦韆發出快解體的刺耳聲響。

　　直到這一刻我才發現，我的頭髮跟衣服都被雨水浸濕了不少，但我竟然都沒發覺。

　　雨不太大，但足以讓我全身都淋濕；而林雨汐的身體早已變成了半透明。

　　「林、林雨……」

　　「這段時間，你很委屈吧，真的……辛苦你了。」她的聲音溫柔到讓我一直緊繃的心頓時放鬆下來，淚水從眼角滑下。

　　「我……我……」真是窩囊，我的鼻音也太重了，而且也說不出什麼話。

　　「天藍，你不是不正常的孩子，你比任何人都正常，而且比任何人都善良又溫柔。能夠看見精靈是神賜予你的祝福，並不是件壞事，是他們不理解你，根本不用去在意那些事。」她在我耳邊輕輕笑了一聲，「只要，在意還在你身邊的我就好。」

　　我似乎感覺到她在難為情，是錯覺嗎？

　　但不管如何，她的這些話都是我的救贖。

　　不管是一開始還是現在──又或是人類形態的她跟精靈形態的她。

　　都是我最喜歡、最珍視的存在。

　　我伸手緊緊環抱住她，埋在她的胸口。

　　此刻的我就像抱著媽媽的小孩，嚎啕大哭。

　　本想忍住不哭的，但也許是雨水和雨聲的關係，我可以不用在意周圍人的視線，不斷發出嗚咽聲，不停的在她透明的胸前哭泣。

　　沒錯，就像她說的，我要在意的人──只有她。

　　「抱歉，讓妳看笑話了。」我撐著傘，與她走往回家的路上。

　　雖然全身都淋濕了再撐傘也沒什麼用，但我不喜歡淋雨的感覺，所以還是選擇撐傘了。

　　「沒關係，能多了解天藍的事我也很開心。」

　　透明的她看不清五官，但能感受到她喜悅的情緒。

　　我無奈的笑了笑，「那妳呢？」

　　「嗯？」

　　「妳的故事……能說給我聽嗎？」

　　林雨汐沉默了數秒，才發出有點尷尬的嗓音。

　　「啊……你都說了那麼多我卻都沒告訴你，似乎很不公平對吧？」她苦笑了一聲，「其實也沒什麼，就是單純的霸凌而已。」

　　我靜靜聽她娓娓道來。

　　「從小人類形態的我就缺乏了最低限度的情感，就算內心有很豐富的感情，表面上也沒辦法表現出來，說話也只能簡短回覆，所以時常會被誤會是目中無人。

　　「哈哈，對，霸凌就是這麼形成的。當然我曾經有試著反抗、拒絕，但只會迎來變本加厲的欺負而已。

　　「之後我就想通了，如果做出相反的舉動會怎麼樣？我試著答應他們無理的要求、不躲著他們，都在他們面前做出意料之外的事。一開始他們覺得很新鮮很有趣，不停捉弄著我，但久而久之他們就感到了乏味，不再霸凌我，轉而改變了目標。」

　　林雨汐以像是唱歌般的聲音訴說，彷彿在說別人的事情一樣，很難想像是她經歷過的事。

　　「所以當辛芸她們叫我去幫忙買零食時，我才選擇答應的。因為我知道她們是不懷好意，而不是因為我沒有主見。

　　「什麼事都答應是因為這樣就不會造成不必要的麻煩。不過到目前為止還沒遇過無法答應的事，其實算幸運了。」

　　她輕笑一聲，跑到我面前，我立刻停下腳步。

　　「很無趣吧。因為真的跟一般的霸凌差不多，太普通了所以才不太想講的。」她張開透明的雙臂，「所以如何？這個故事。」

　　雖然想說些什麼，但我始終說不出什麼安慰的話。

　　宛如一根刺卡在喉嚨裡，一張嘴就會感到隱隱作痛。

　　──什麼事都答應是因為這樣就不會造成不必要的麻煩。

　　她說的這句話，我也是這麼認為的，但為何能說的像是別人的事呢？

　　明明如此痛苦，明明如此難受。

　　為什麼……

　　「為什麼要強顏歡笑？」我不禁脫口而出。

　　「咦？」林雨汐愣了一愣，雙手緩緩放下。

　　「雖然看不清妳的五官，但總感覺妳在強顏歡笑，在勉強自己的心情。林雨汐──不，雨汐，我希望能看見妳的脆弱，就像我在妳面前展現脆弱一樣，我也希望能成為妳的依靠，讓妳在我懷裡放聲大哭，然後再露出釋懷的笑顏，難道……不行嗎？」

　　「不、不是的，天藍，我……」

　　「沒關係，我知道這是我的自私，也許是我太緊逼著妳了，妳不用事事都遷就我……」

　　「不……不是這樣的！」林雨汐激動大喊，嚇得我抖了一下，雨傘差點滑落。

　　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她大喊的聲音，雖然是透明的形態，但她握緊的雙拳、微微顫抖的肩膀和小聲喘氣的樣子都在訴說著她很激動。

　　「不是這樣的，天藍，我、我沒有辦法。」她捂住臉，像是在哭泣，但聲音卻毫無哽咽，反而很乾淨清澈又帶有一點顫抖，「因為我跟雨水融合了，所以我沒有辦法哭泣、沒辦法流淚、沒辦法哭喊，不管是人類還是精靈形態的我都無法做到，我覺得很荒謬、很難受、很絕望，所以才總是這樣的，並不是在強顏歡笑。

　　「我不管是哪種型態，都沒辦法展現出完整的自己，我也很想像你們一樣流淚啊，但是為什麼……我沒有辦法……」她低著頭，沒辦法哭泣的她就連做出哭泣的樣子都很難，「對不起，天藍，我明明沒有想要這樣的，真的很對不起……」

　　她的聲音很低落，但始終沒有在哭的跡象。

　　沒有辦法流淚、哭喊，原來一直是她無法度過的坎嗎？一直以來都過著這種痛苦的日子嗎？

　　心疼又痛苦的情緒自心臟蔓延，我把雨傘放在一旁，也不顧周遭的路人會有何感想，走上前緊緊抱住她。

　　「沒關係，沒事的，現在的妳已經把脆弱展現給我看了，就算不能哭也沒關係，妳還是妳。」我輕輕在她耳邊訴說，不斷輕撫著她的背，讓她的的頭能夠靠在我肩上，「不管妳是什麼樣子，我永遠都喜歡妳。」

　　在我耳中，我似乎聽見她輕聲說了句「謝謝」。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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