崑西第一次見到玖夜時,目光得穿過珠簾、穿過簇擁著那人的鶯鶯燕燕,才能瞧著那襲雪白的長衫。
那人就似沒腰骨似的,要躺不躺的斜靠在躺椅上,叼著煙管吞雲吐霧,偶然聽見有趣的事兒了,才側過頭搭理旁人一兩句。狹長的狐狸眼睛半瞇著,薰了香的絲巾拂到他臉上了,那雙眼才稍微睜開了點,顧盼間眼波流轉。
活的狐狸精——崑西暗地想到。隨著崑西頓住的腳步,繞著纏著他的人都跟著停下。一群人聚在人家廂房門口,自然惹得房內的人注目。先是一位姑娘一雙眼,其後連那活像招紙畫裏跑出來的人都看過來了,含著煙管似笑非笑的瞧著他們看。
不知是什麼給了一名下九流戲子底氣——大抵是活不耐煩了——見到門口的軍官們,動作還敢慢悠悠的,先要把煙管往旁邊擱好了,才搭著扶手、整整衣襟,磨磨蹭蹭的坐起身。
玖夜嘴角意意思思地翹了翹,沒笑進沒精打采的眼睛裏,直至骨碌碌的隔著珠簾瞟見沒見過的生面孔,才精神了點。他眉低眼慢的,垂下頭、彎了彎身,一聲問好,都硬要嘆上幾個拍。姑且意意思思地行了個禮,矯揉造作得很。
崑西旁邊的狗腿玩意,望了眼崑西板著的臉,又瞪了眼不知好歹的戲子,一腳踏前唰的拂開珠簾,拖著語調跟崑西介紹著,什麼正當紅的伶人、什麼座無虛席、什麼一票難求的,崑西半句都沒聽進去,只記著那人盯著地板,笑得像個娃娃似的漂亮、笑得像個娃娃似的心不在焉。
崑西收回目光,沒講半句話,也沒打算走進那白煙彌漫的廂房,只是回過身繼續往既定的方向走,帶著一票兒躬著身的狗腿。
眼見人都跑光了,玖夜便重新躺回椅子上,叼起煙管,縷縷青煙從他嘴唇間呼出,指頭無意識摩挲著煙杆。他盯著頂上樑柱,一雙狐狸眼細細瞇著,直覺最近的日子又不無聊了,端看新起的風浪能夠他玩多久。
閉上眼,玖夜搭著椅墊的邊緣,輕輕敲了幾敲,心情頗好的哼起了歌。
在旁待著的鶯燕都一同閉緊了嘴,眼盯著鞋尖,連絲巾也都安安分分地垂著,不敢晃;比起妓女,她們更像一群等待主子發落的宮女。
好一會兒,玖夜才睜開眼,勾勾指頭,待在他右手邊的姑娘立即上前,笑瞇瞇的伏在他身邊。玖夜也笑瞇瞇的,在女人的耳鬢間廝磨,呢喃著什麼。
話音輕得風一吹便散了個沒影,只見那姑娘拿絲巾半掩住嘴,熟稔地嬌嗔了聲。
*
談事哪能沒有酒,但喝了酒,又哪能談事?
崑西端酒杯,看著這些醉到口齒不清的軍官,心想也許打從一開始,在曉得這「談點事兒」約了在有酒喝的地方,他就不該浪費時間。
坐在其他軍官旁邊的姑娘,雙頰都酡紅了,不時沒來由的輕笑著,就是那些鶯聲燕語,怎麼聽怎麼流利,半點都不像醉了。坐在崑西旁邊的姑娘感覺如坐針氈,一晚上下來,話沒少講,但就沒得過多少回應,像在給一尊石像倒酒似的,也不曉得是得罪了他什麼,卻又不換她下去。
醉得特別厲害的一名老軍官,倏地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扯著姑娘的衣襟,硬拉她到門口一把推了出去,著她到某某廂房,找玖夜老闆過來唱折戲、助助興。眾人頓時起哄,直呼這提議好極了,那姑娘也只得賠著笑,扶了扶歪歪斜斜的髮髻出去,好一會兒才回來,不曉得真的找了還是沒有,總之說玖夜老闆已經不在樓內,相信是回去了準備今晚的戲。
一幫醉鬼失望地喝起了倒彩,那老軍官更是抱怨得厲害,連連罵了幾句,不堪入耳的字眼都出口了,才想起新上任的上級還在,頓時酒醒了半分。軍官向崑西賠罪,無奈賠罪的方法極為荒謬地又是喝酒,自罰了三杯。
末了,那老頭一抹嘴巴,湊到崑西旁邊阿諛奉承:「方才那不懂禮貌的東西,唱戲卻是唱得特別好,整座城都沒有比他會唱戲的旦,本想著給爺您聽聽,哎呀!怎沒想到!那東西今天竟然這麼早就回了去,平常這時候他還在溫柔鄉裏醉生夢死呢。」,說到這裡,他搭上旁邊姑娘的肩,得到她一記嫻熟的嬌羞低笑。
老頭色瞇瞇的盯著懷裏的姑娘看,嘴巴卻仍繼續講個不停:「現在都成角兒囉!面子可大了!潘金蓮都成了楊貴妃。」,他吃吃笑了幾聲,才繼續說:「但這城裏的人,誰不知道那玖夜還沒滿師時,晚晚都被他師傅逼著上台唱粉戲賣騷賣浪,賺來的錢都夠他師傅在城裏買房子……哎,那唱戲時比女人還女人的東西,大白天卻老愛混在窯子裏玩女人——」,他嗤笑:「也是荒唐。」
語氣帶著本人也沒發現的怨妒。
對方的話,在崑西的左耳鑽入了,又在右耳飄了出去,反正也沒多想聽戲、也沒興趣知道那「玖夜」唱得有多好的他就隨便應了聲,當是聽到了,放下又喝空了的酒杯示意倒酒,卻沒想到這姿態看在旁人眼裏,就是不太高興的意思。
於是乎,或真或假地醉醺醺的眾人,腦內瞬間浮現了不同的心思和打算。
*
新來的軍爺不喜戲子——這消息像長了腳似的瘋跑,沒幾天就傳了個遍。
始作俑者在對鏡勾臉時,聽到這傳聞,笑得差點畫歪了眼線。藉鏡子瞧見了僕役臉上的焦急,還樂呵呵的說:「要不,我明兒就把戲班給收了吧……也省得惹人家不高興不是?」
一句話講得又輕又慢的,語尾顫著上揚,講得像唱一樣,讓本就擔心得愁眉苦臉的僕役不由得嘆氣,幽幽怨怨地瞅著玖夜看,心下嘆道:「這人呀,哪天肯定會把自己的命給玩沒了」,但眼下也只好苦口婆心地勸著:「您、您還是給人家賠個罪吧……就、低個頭,彎彎嘴角,啊?」
「哎呀這什麼話呢……」,玖夜擱下筆,筆管敲在桌子上咔㗳一聲,僕役頓時嚇得一抖,閉緊了嘴巴垂下了頭,聽見對方又開始動作了,正心不在焉地給片子抹刨花,才敢小心翼翼地抬眼打量,不意外地瞧見了自家老闆臉上半點笑容都沒了,只是意外地找不著怒氣,反而是若有所思的低喃:「對方都說了不喜歡我,我還湊過去,活膩了?」
僕役摸摸鼻子不敢回話,就默默站了一會,躊躇了一會,又見玖夜的妝畫得七七八八了,只得低著頭取過「領仔」披到玖夜肩頭,安安靜靜地幫忙打點剩下的功夫。以玖夜老闆的紅角身價,請得起包頭師傅有餘,但他總嫌別人把他的臉勾醜了,非要自己來——怪癖,又是一個怪癖。
就在這時,一陣急忙忙的腳步聲在門外響起,伴隨著一聲聲的大呼小叫:「老闆老闆!出大事啦!」
在房內的僕人立即跑到門邊,隔著門板喝斥對方的吵吵鬧鬧,「呸呸呸!都快開場了還出什麼大事!」
「不是啊!真有大事兒!」,門外的人嚷道,「新來的那軍爺今晚要來當座兒看戲啦老闆!」
房內的僕人聽到,連忙向玖夜低了低頭,便拉開門側身出了去,扯著門外的人邊走著邊聊。剛剛才罵人的人,眼下也跟著咋呼起來,在走廊講得讓房內的玖夜都聽見了。
在聽到剛才的消息時,玖夜頓住了在貼片子的手,畫上了妝的眼睛略略瞠大,數秒後,才繼續執著木條和片子往臉側貼,一抹瞧著古古怪怪的笑容慢慢爬上他的嘴角,還未上完妝的楊貴妃眼下只像禍水妲己。
這無聊日子又要變好玩了,真好。
*
紅簾一掀,在樂聲伴隨之下,一眾宮女和太監魚貫上台,等得不耐煩在鼓譟的座兒瞬間安靜下來,眼巴巴的等著楊貴妃上台。
「擺—駕——!」,聽到這話,台下的座兒全都像待宰的鵝般伸長了脖子,驚呼著看玖夜一步三搖的悠悠踏著臺步,輕晃了數下水䄂後,才拉開扇子,提著嗓門婉婉開唱:「海島冰輪初轉騰——」
閃亮亮的飾品與刺繡、大紅貼金的女蟒、華麗的雲肩,全都淪為陪襯。台上的貴妃演著演著,從滿臉期待漸漸染上失落,最後歌聲裏也滿是幽怨,後來酒入愁腸,醉態徒增他的可憐,就連叼著酒杯作樂時也難以快樂。
崑西坐了在台下最前方的位置,百無聊賴的聽著看著,一時之間,腦袋竟無法把那笑得像狐狸成精似的人,和眼前卑微又哀戚的楊貴妃連繫起來。
戲終,那汪洋汪海似的座兒全站起來,一雙雙手像不會痛般不停拍著拍著。如雷的掌聲和歡呼似要包圍無動於衷的崑西,起鬨著要這軍官老爺也站起身鼓掌。台上的玖夜勾著嘴角——這下總算不像楊貴妃了——款款向台下鞠躬致謝,掌聲頓時更加熱切。
在玖夜直起身、抬起頭時,他與崑西對上了眼。仗著距離,伶人直勾勾的盯著軍官看,崑西幾乎能從中讀到挑釁,如同兩人第一次見面時,對方那彷彿活得不耐煩似的大膽與傲慢。兩人四目相對,在一無所知的眾人的歡呼聲中暗地較勁。
好一會後,崑西緩緩拍了三下掌。
驕縱任性的貴妃總算滿意了,又提了提嘴角,往台下再鞠了一躬,接著便頭也不回地徐徐步回後台。直至紅簾落回原位,歡呼聲都還沒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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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兒一個接一個離開,開始入冬的天愈夜愈冷,風呼嘯著吹進戲院。玖夜卸了妝又換回衣服後,笑瞇瞇的著戲班眾人先回去,他有事要辦,然後就披著一條圍巾、提著又點上了的煙管,慢悠悠地從後門晃到街上。
夜風吹進那件單薄的長衫內,哪怕繞了圍巾都還是不暖和,只得吸著那燙口的大煙取暖取暖。他本來是打算逛逛妓院的,找那天說過話的姑娘聊聊、又或是看看新來的姑娘資質如何,怎想到才剛走出戲院,就看到一輛馬車泊了在後門前,明顯就是在等人。
或許該說是:堵人。
隔著馬車的玻璃窗,玖夜看到那位老是板著臉的軍官老爺,正朝他看來,戴著皮手套的右手正拴著臉頰,一臉快睡著似的樣子。這時,車夫跳下駕駛座,躬著身打開了車門又拉下了踏梯——敢情是在等他呢?玖夜咬著煙管心想,抬起了一邊眉,沒有多問,知道問了也沒有用,便提著長衫下襬上了馬車。
夜著實深了,街道昏昏暗暗,風聲被隔絕在車外,只聽得那噠躂的馬蹄與碌碌的車輪聲響個不停。玖夜坐了在崑西對面,眼睛骨碌碌的往軍官身上打轉,饒有興味的在觀察,視線放肆得刻意,在閉目養神的崑西任由他看,像鐵了心不願在車內講話般;不願先開口的玖夜只得抽煙,一口接一口,薰得車內一片白濛仙境。
鴉片煙的味道鑽進鼻腔和腦內,讓沒有這把癮的崑西皺起了眉。只見他揚手拂了拂空氣,總算得睜開眼、張開口講話。
「把煙滅了,別抽。」,他語氣冷淡地說,話簡短得就像命令。
玖夜盯著他,張嘴呼煙,沒卸乾淨妝的唇紅豔豔的,襯著那口分外青白的煙霧。「下戲後,找我吃飯聊天的老爺太太多了去了,就沒遇過像軍爺您這種的。」,語畢,紅唇又銜上銀嘴煙管,隔著飄渺的煙霞,玖夜瞇著眼的瞅著軍官看。
像你這種的,像你這種沒為我瘋魔的,像你這種不去討好我的,像你這種不愛慕我的……像你這種的混帳。
這世界就只有兩類人:一種是沒看過他唱戲的人,另一種就是著迷於他的人,而這大塊頭軍爺兩種都不是,可見他不是人——玖夜暗暗腹誹,盯著崑西的眼神似在問「你算什麼東西」,笑容歛去了,煙故意往對方面前呼。
被盯著看的崑西,響亮地嘖了一聲,又再搧了搧空氣,瞟了對方一眼後改望著窗外:漆黑的冬夜暗得模糊了磚瓦,月色清冷,長長夜空僅得一彎新月,星光全被烏雲掩蓋。
軍官答非所問地低嘆了聲:「麻煩。」,其後就沒再搭理伶人的嗔叱,但也沒再要求對方把煙滅了,不曉得是已經曉得了玖夜的麻煩脾性,還是單純懶得跟一介戲子在福壽膏這等小事上糾纏。
*
玖夜覺得吧,新來的軍爺腦袋不太行,怕是被子彈打過,缺了一塊兒。
他端著茶盅,慢悠悠地拿蓋輕刮著杯面,抹去水面的泡沫。裊裊白煙往上飄,玖夜瞄了眼杯內,枸杞、胎菊、紅棗片浸在熱水裏,零零落落飄飄浮浮。未喝進口,他的舌蕾卻已浮現出這杯玩意的味道——他每次唱戲,都吩咐人泡一壺待他下場時喝,加上以前蹭師傅的,都已喝了十多年了。
意意思思地抿了一口,嘴皮子碰了碰便擱回桌上。
自那晚後,這金髮的軍爺便晚晚雷打不動地守在戲園後門,千里迢迢把人帶回自家大宅,然後便自顧自坐在沙發上閉目養神,而低著頭的僕人便會在這時忙前忙後,為玖夜遞上熱毛巾擦手、又端上熱騰騰的茶和夜宵,待玖夜吃完了,出門便有馬車在等,一眾僕役還會在門口恭送他回家。
都快一星期了。
玖夜還記得第一晚的夜宵是雞湯煨麵,第二晚是燉肉骨湯,第三晚是鮑魚湯,第四晚是花膠雞湯……接下來就晚晚入饌的都是雞肉了,加上那壺溫潤甘甜的菊花杞子紅棗茶,其細心程度讓玖夜感到相當毛骨悚然,而他希望這只是僕人太能幹的緣故,那大塊頭軍官並無參與在內。
一開始在馬車上的相處,玖夜以為對方不喜歡自己,但這世界應該沒有瘋子會晚晚請不喜歡的人回家喝茶吧?要不是那男人都冷著一張臉,玖夜都以為對方迷戀自己迷戀得難以自拔無可救藥……
玖夜不是沒想過這可能性,但對方只堵他門,卻沒再進過戲園子聽他唱戲,而玖夜不認為有人喜歡他卻不喜歡他唱的戲,除非耳朵或腦袋有問題,於是又繞回一開始的話了:新來的軍爺腦袋不太行。
任玖夜再聰明,也實在猜不到那軍爺在發什麼神經,但要他真的當對方是在發神經嘛,他又覺得不舒服,好奇心在拼命撓著他的心肺。
事出反常必有妖……端看作妖的是何方神聖。
瞟了對面的軍官一眼,玖夜心裏有了打算。
數天前託妓院姑娘查的事,他相信她們已經打聽出來——要是沒有,那她們也沒必要留著了——也相信在掌握過對方以及城內眾多大人物的動向後,便可以知道這瘋子軍官在唱哪齣戲。
哎,反正不是粉戲就是了。
想到這裡,玖夜不由得彎起嘴角,笑得不懷好意,視線肆無忌憚地從軍官俊俏的臉,一路遊到壯碩的胸肌、窄腰、叉開的雙腿正中間……玖夜看得滿意,叼著煙管含糊地哼起了曲子,翹著的二郎腿還一抖一抖的。堂堂戲曲名伶,眼下卻像個輕薄浪子,硬是隔空調戲了魁梧軍官一把,也就對方著實懶得厲害,都快被看得刮下一層皮來,還是自顧自的睡得高興。
沒得到對方半點反應,玖夜又覺沒趣了。他撇了撇嘴角,低聲怨了句「沒勁」。拿起茶盞,他一小口一小口抿著茶,望著那張沒心沒肺的睡臉,一方面想把熱茶潑過去,一方面又不太捨得毀掉這張臉,只得自嘆晦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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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夜手下養了一票人,梨園行的最多,畢竟他開的是戲班子,奇就奇在青樓行的,在他察覺到時竟也收了不少。玖夜可不是開善堂的,恩惠都有價,施出了去,總要攢回來……向老天爺許願都要還願了,怎麼得了他幫忙的人不用?
五子行的消息向來特別靈通,漸漸就流傳起一句話:「求神拜佛都沒求玖夜老闆來得靈」。
隨著來還恩賣命的愈來愈多,三教九流都收了個全,從此城裏城外耳目處處,沒有玖夜不知道的事,只有他不要別人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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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
玖夜老神在在地喝著茶,反倒是一向老神在在的睡覺的軍官臉色不怎麼好看。
「你是怎麼知道……」,軍官才剛開了個頭,便被一聲輕笑打斷。崑西瞪著笑得樂不可支的玖夜,眉頭皺了起來。
「哎呀,軍爺呀軍爺,我要是什麼都不知道,那你又為什麼要找我呢,對吧?」,玖夜抬起一邊眉毛,眼神滿是揶揄,「你想藉由我來觀察的——」,他的嘴唇動了動,無聲吐出了一個人名,「——那我想,我應該可以為你省卻這些麻煩。」
自下戲後起合計抽了兩筒煙,鴉片把他的情緒提了起來,玖夜此刻精神得很,一雙眼都比平時有神,瞅著崑西看的眼神,寫滿了興味盎然,就像下完殺著後的棋手,等候對手的掙扎或投降,全都等得興奮難耐。
崑西閉上了眼,好一會兒後,才張開來望著玖夜,淡然地問:「條件?」
「軍爺你想知道的事,小人自然是樂意告訴你呀,哪有什麼條件的。」,玖夜陰陽怪氣地說,硬是把一番客氣話講得句句帶刺,「可是呢,最近有些傳聞說我做戲不好看——」,玖夜拖長了語調,放下了茶杯,慢悠悠地嘆道:「——害我擔心上座不好,擔心得、哎呀!什麼都想不起來了!你說這愁人不愁人?」
「看,條件來了」——崑西暗自嘆了口氣,心想自己也是瘋了,才會和狐狸成精的東西談交易。
相信嗎?不信嗎?要答應嗎?還是不予理會?無論哪個選項,崑西都覺得正中對方下懷。
「嗯,我想呢……」,玖夜沿著茶几踱至崑西旁邊,緊偎著軍官的手臂款款坐下。他刻意不去望對方,反去端詳自己的指甲,長長的睫毛半遮著眼珠。只聽他低聲喃喃:「要是軍官老爺你呀,接下來有空到戲園子捧捧我場,那得是多添面子的事。」
脂粉玫瑰香、殘留的鴉片煙,都屬於這戲子。
玖夜無疑是生得極美,粉雕玉琢的面容配上一雙勾人的眼,風姿綽約;種種嫵媚風流都埋在他骨子裏,收放自如。臺上是萬人喜愛的名角兒,臺下也是同樣……想睡玖夜的人從沒少過,而他還留有選擇的權力,從中便可窺見這戲班老闆其實並不簡單,可是男旦賣風騷賣得太成功,都沒人想起要把他當回事,他也樂得扮下去。
玖夜抬起眼皮,飛快瞄了軍官一眼又收回,心裏想著自己都投懷送抱了,還不喜歡?不可能呀——偏偏遇著聾子聽戲,一切都是白費勁。
「喔。」,崑西應了聲,默默往旁挪了挪,躲開了玖夜的依偎,還拍了拍衣袖,直接問:「幾天?」
玖夜嘖了一聲,收起功夫,叫起價來:「五天。」
「三。」,崑西還價,瞟了眼頓時黑了臉的伶人,權量了一番後,不情不願地加上了價碼:「連續。」
玖夜抿住嘴唇,唇角往下彎,好一會兒才不情不願地點頭,「三天就三天,你說的,給我連續來。要是哪天開場我沒在台下瞧見你,這交易也是吹了——對,遲到你就別來了,丟人。」
崑西嗯了一聲,權作答應。
玖夜盯著他,覺得未免太便宜這軍官了,於是又提了個條件:「還有……你得給我帶束花。」
「花?」,崑西抬起一邊眉,向來冷漠的眼裏只有兩隻字:「麻煩。」
瞧見對方不痛快玖夜便痛快了,於是嘴角又彎了起來。「哎呀呀,難不成,軍爺您連給人買花都不會嗎?」,他刻意曲解了對方的反應,答非所問地調笑,「花呀,您就挑大朵點兒的、鮮艷的,座兒遠遠都能看到的。」
「那就菊花。」,軍官淡淡地回話,「又黃又大朵。」
「過分。」,伶人嗔了聲,「我哪天也跟著去演什麼《一縷麻》時,你才帶來送殯吧。」
崑西定睛望了戲子一會,才認真地說:「到了那時,你不會差這一朵。」
聞言,玖夜竟啞口無言。明明是如此晦氣的話題,卻是玖夜從對方口中聽過最接近讚賞的話,不由得怔了一怔,半晌才唾棄自己,怎變得這麼容易滿足。
玖夜連呸了三聲,「這麼不吉利的話題,就你還講得下去。」
「哪有什麼不能講?」,崑西拿起茶盅,把蓋子和底碟放回桌上,「生死有命,早定了的事,無可避。」
「就沒看過像你這般豁達的軍人。」,玖夜笑了笑,隨口應了句後轉移話題:「哎對了,一直都忘了問,軍爺你尊姓大名呀?」
軍官吐出兩個連起來的音節,中間夾了短短鼻音,反正聽著不太像中文。他見玖夜聽得眉毛都皺起來了,便改為兩個簡潔鏗鏘的中文字:「崑西。」
「哎呀,外國人?」,玖夜問,像一直沒發現對方長了滿頭金髮般。
崑西睨了對方一眼,回道:「你不需要知道。」
接著喝起了茶,像示意這話題到此為止。
「這麼見外呀。」,玖夜心想他要是有心查,什麼不知道又不要他知道的,還不是通通都知道,眼下就不追問了,只說道:「我的名字呢……」
「玖夜老闆的大名無人不曉。」,崑西搶了白,講得像恭維,聽著卻像抱怨——他天天都得聽著聽著,就連下個館子,都要聽到旁人在唸唸嚷嚷,反覆稱讚玖夜的戲有多精彩。他的畫報貼滿大街小巷,害崑西有時候睡覺,一閉上眼都瞧見對方眉目彎彎的對著他笑,害他睡也睡得不踏實。
著實是煩死了。
名伶捂著嘴笑了,「可是,玖夜並不是我的名兒呀。」
他頓了頓,見崑西分了他目光,才肯接著說下去:「人人以為我姓玖名夜,哪知「夜」是字輩,而「玖」只是我的小名,胡混地合在一起上了台,紅了,甩不掉,我便成了玖夜。」
他也是瘋了,才跟人提起這事。
崑西聽得不太懂,便直白地問:「那你名字到底是什麼?」
「剛不是說了,我哪有什麼名字,連玖夜這名都是別人賞來的。」,玖夜擺了擺手,拿起了煙槍——可是沒火——他轉了轉眼珠,周遭僕役全被屏退了,並無半個人可以差使。
「喔,那——」,崑西應了聲,同時打了個手勢,方才不知藏到哪去的僕人探頭,「——那就明晚見吧,玖夜老闆。」
他說話時,眼睛落在飛雪連天的窗外,冷淡地補了句:「外頭冷,穿上吧,不用還我了。」
聞言,玖夜的目光從僕人手上的大衣移開,望向軍官,心下浮現出一陣古怪滋味,五味交雜又亂七八糟,霎時間不曉得該怎回嘴,只得在僕人服侍下穿上了呢子大衣,沉沉厚重的布料壓著他的肩。
外套合身得荒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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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官是個守信的人,說了明晚見,便是明晚見,據其他八掛的座兒說,戲園子一開門,新來的軍爺便坐了在第一排了,手還抱了束月季花,開得正豔呢。
崑西不懂戲,全程就托著臉頰,看伶人一個接一個登台唱戲,然後待壓軸的玖夜也唱完了,他便按照玖夜的台本,提著花束踏上台,遞給額際還懸著汗珠的玖夜。
笑容?不存在的。
親暱?也甭指望他會花費氣力表現出來。
玖夜裝作驚喜,兩眼亮晶晶的——崑西懷疑他上台前又抽過了大煙——接過花束。一大束月季花抱在手上沉甸甸的,粉粉紅紅的花束襯著他鮮麗的女蟒。他低頭嗅了一下,讚著說真香,又問:「你挑的?怎麼給我買這粉色的月季花?」
收到花的貴妃娘娘笑得比荔枝還要甜,芳華絕代的俏臉把花都比了下去。旁人以為那是因為禮物和稱讚,就只有長時間跟在玖夜身邊的僕人,能從那張美豔的臉上,聽見那咕嚕作響的滿肚子壞水——他們都管這笑容為「奸計得逞」。
「花店的老闆一聽到我是要給玖夜老闆買花,就掄起來給我綁了一大束月季。」,崑西語氣淡淡地解釋,末了,瞧見對方的笑容,又忍不住多添了句:「反正像你——都帶刺、都麻煩。」
玖夜心情正好,也懶得理會崑西鬧脾氣似的諷刺。翹著蘭花指,他撥了撥花朵,內心忍不住好奇對方明天會送來什麼花、後天又是什麼花,而對方又要搬出什麼解釋來……不無聊了,無聊的時光都成了期待。
思至及此,他踮起腳,臉龐輕輕碰了碰崑西的鬢邊,雙唇一閉一放,在對方的耳邊送上只有聲音的親吻,然後擺弄舌頭,熟練地發出不熟識的音節,刻意用洋文跟崑西道謝,語氣如蜜糖般黏糊。
台下的記者總算擺弄好了相機,鑽了在黑布底下的人當然聽不見兩人的耳語,但這般場面,不拍下來都愧對百姓,於是連忙舉起鎂光燈,噗唰一聲,冒著火花兒的把畫面拍了下來。
千古絕唱,又是一剎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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