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的寒意滲進屋內,再厚的被窩都不夠保暖。異常的寒冷緊緊包裹著崑西,那刺骨的寒簡直要把他的內臟都凍結起來,使他牙關忍不住打震。
深陷在睡夢中的崑西下意識踡起身,抓緊了被子然而止不住發抖,冷得呼出白霧……他感覺自己像身處極地、或深海的盡頭、又或接近絕對零度的太空。
就像夢裏的他一樣。
*
當你凝視深淵時——
*
崑西記得那是半年前的事。
他工作的地方常常出現怪事,作為夜間保安的他自然得多加小心。生性怕麻煩的他本來沒打算查出事情真相,然而,有一晚巡邏時,他聽到一陣怪聲——像百足撓玻璃似的刺耳又密集聲音——於是他拿著電筒循聲追了上去。
幸運亦不幸的是,當下他沒遇到什麼怪物,只有一本書掉到地上,於是他便撿了起來,打算放到警衛室的失物箱內等人認領。他下意識隨手翻閱,看看書本裏有沒有寫上主人的名字,然而就在視線對焦在其中一行字時,他整個人就僵硬了,無法動彈,目光只能呆滯地停在那些歪歪斜斜、不知所云的文字上,極度刺骨的寒意從指尖一路傳到骨髓內,心臟都彷彿停跳了幾拍,無法解釋又毫無道理的極端惶恐湧上心頭。
彷彿一頭投進無崖的虛無之中,迷失、茫然、畏懼……各種情緒交織讓他腦袋發痛,似有若無的低沉囈語縈迴在腦內,訴說出極其大量但又抓不著邊角的資訊。
夾著腋下的電筒在無意識中被鬆開,掉到地上時那聲音喚醒了崑西;只見他立即「啪」的一聲,把那厚重的精裝書合上,然後撿回電筒、夾著書本,匆匆繼續巡邏。
那本書他最後放進了失物箱內,記錄在換班簿中,然而如同每一把放在雨傘桶內的無主雨傘一樣,過了約莫一個月,那本精裝書突然消失了,不知被誰拿了去——崑西當然可以翻查閉路電視,但沒人認領的失物,他又為何要多此一舉,跑去查記錄看看是哪位同事拿走了去?
麻煩啊。
結果,在書本失蹤後的一星期內,他工作的地方發生了十八宗命案,從自殺到互相殘殺都有,來這橦建築物收屍體的警察,都從一臉淡然變得愈來愈恐懼。
就在那段時間,崑西也辭職了——自碰到怪書的那刻起便一直緊纏不放的低語聲,已經變得無比清晰,時男時女的古怪聲音像伏了在崑西耳邊喃喃不停;當崑西發現到又有命案、或是打開報紙看到舊工作單位又死了人時,那低語便會愉快得詭異地尖聲笑著。
崑西合上報紙,揉著額側不斷吸氣、呼氣……可惜腦內的聲音仍然吵得他心煩氣躁。
他知道那聲音在笑什麼,因為他晚晚都會夢到明天就會死在那橦建築物的範圍內的人臨終情況。
起初他以為是偶然——哪怕機率如此低,但人類總是愛把事情往自己輕鬆的方向來解釋——然而這巧合連續發生的話,只要他不是白痴,就一定會意識到當中詭異的地方。直覺地,他想起了那天讓他感到不舒服的書,同時也想起了那本書已經不翼而飛。
於是他開始調查,不令人意外地,那些死者生前都有接觸過那本書;他繼續查,最後在剛發生完跳樓自殺案的天台上找回。崑西用力握著書,努力忽略腦內中一直哄他打開書的低柔呢喃、壓下想順應那聲音的念頭,咬著牙關,默默垂眸看著萬尺高樓下那摔爛了的屍體。
*
——深淵也在凝視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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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書帶回家中,拿一個又一個帶鎖的木箱子把書本囚禁起來,最後把鎖匙丟掉。
那橦建築物總算沒死人了,然而他本人卻無數次面臨危險——總是突然失神,然後回過神來時,不是站在月台邊、就是天台邊,再不然就是忘了關瓦斯還想開電掣,幸好都總在千鈞一髮的情況下,及時清醒過來。到了夜晚,他夢到自己不斷地死去,從頭破血流到肚破腸流,極為真實的情景和痛楚不斷折磨著他。
這種要命日子過了不到一星期後,崑西拿斧頭砍開了木箱,暴躁地把書拿出來燒掉。
火焰吞噬了發黃的書本,紙張化作灰燼,留有餘溫的紙灰翻翻;那不知是用什麼動物的皮所製成的書封,在燃燒時發出難聞的味道。
崑西聽到了腦海裏熟悉的笑聲,但這次比起嘲笑,更加意味深長……瞬間,崑西的汗毛都豎起來了,感覺到一股刺人的目光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像帶刺的舌頭,舔遍了他全身。
不安和不舒服糾纏了他太久太久,眼下的黑眼圈濃重得像瘀青,積著不散。他眨了眨滿是血絲的雙眼,長呼了一口氣,試圖尋找那一絲本該存在的解脫感,然而一直大作的警鈴仍未能停下。
他感到那存在仍在周遭徘徊,磨著爪子,興味盎然、興奮難耐。
崑西嘆了口氣,抹了把臉,下巴參差的鬍渣扎著他的手;合上酸澀的眼時,他眼角擠出了生理淚水。
他需要休息。
*
崑西如願地得到了一夜安枕,然後明早醒來時,那本理應燒得渣也不剩的書本躺了在他枕邊,像頭死鳥一樣攤開,發黃的紙張上畫滿褐黑的線條,繁複的魔法陣讓人著迷……
崑西當堂給自己扇了一巴掌,把書踢到床下底。
*
「你還好吧?」
崑西慢了三拍才接收到話句,連忙眨著眼抬頭,撓了撓向來淩亂的金髮,咕噥了聲「沒事」,然而坐在他對面的人抬起了一邊眉毛,滿臉不相信。
餐廳內其他食客頻頻偷瞄他那張姣好的臉龐。
鬆開咬得歪歪斜斜的吸管,那人捏緊了崑西的手腕——崑西現在才發現他握著——語氣近乎責備地說:「沒事?沒事你把餐刀往自己脖子插?」
崑西張開嘴,後知後覺地放下手,用另外一隻扳開自己的手指,鬆開了餐刀。他眼神遊移,欲辯無言,只得一再重複自己沒事……他熟知對方那強烈的好奇心發作時有多麻煩,而最近發作在他身上的事,不想對方插手。
儘管他打從三歲起就覺得對方會因為自己的好奇心而死於非命,但不是現在、不是這樣、不是……經他的手。
「嗯哼。」,對方不置可否地用鼻子哼了哼,鬆開崑西的手腕,並把餐刀從崑西那側移到自己那邊,壓在餐盤下。他瞟了眼對方那份一口也沒動過的餐點,又望了眼崑西憔悴到消瘦的面容;他察覺到老朋友的坐立不安,那雙琥珀眼總在東張西望,心不在焉又驚惶失措。
這副模樣倒是新鮮了——那人把紫色的髮絲繞到耳後,然後拄著臉頰,四指屈曲,遮著嘴巴,含糊地問:「要不我車你回家吧?瞧你這副模樣,等會肯定出車禍。」
崑西心有戚戚——他在駛來餐廳的路上,就已經差點出過一次車禍,幸好扭軚及時,只是擦花了車身,沒有害到任何人——於是點了點頭。
*
卻沒想到那人在送他回家後,就賴著不走了。
崑西數不清對方多少次制止了自己無意識的尋死,總是掛著玩世不恭的笑容的他慢慢藏不住擔憂。有一晚,他被崑西在睡夢中發出的呻吟吵醒,匆匆走到床邊,發現雙眼緊閉的崑西正用力緊緊扼著自己咽喉,手背上筋脈都突了起來,指甲挖進皮肉中。
他搭上崑西的手背,五指套進指縫中,指頭感覺到汗津津的皮膚底下微微的跳動……崑西的呻吟漸弱,力度也慢慢放鬆,最後幽幽醒來,目光對上那張滿是擔憂的精緻臉孔。他疲憊得只能嘆氣,欲語還休;手移開自己的頸,回握對方的手,十指緊扣,姆指一下一下摩挲對方的手背。
他沒有說話,他也沒有,但又彷彿明白了什麼。
那人掀起被子的一角,躺在崑西枕邊,不發一語。昏暗中,他望進崑西混濁的琥珀眼中,慢慢翹起唇角,像嘲笑但裏頭滿是無奈,然後他閉上眼,俯身,輕輕撥開崑西汗濕了的瀏海,嘴唇貼到他的額頭上,親暱但不帶任何挑逗——這種親吻在他們成年後愈漸罕見。
那晚、以及其後的每個夜晚,他們就像小時候那樣,手牽著手一起睡覺。崑西沒有問對方到底請了多長的假,只知道對方一直都在。每晚緊握著的手就像船錨,把徨徨不安的飄蕩靈魂穩定下來……崑西每次從惡夢醒來時,感覺到手中的溫暖,便感覺到這才是現實。
去他媽的惡夢。
*
那晚之後,崑西沒再夢到自己的死去——他只夢到自己一次又一次殺掉對方,用斧頭、那柄斬開了木箱的斧頭,把對方剁爛。精緻漂亮的臉孔不復存在,宛如凝脂的白嫩皮膚覆上血液,聽了數十年的熟悉聲音尖叫著、哀號著、求饒著……一遍又一遍地喚著自己的名字。
「崑西……」
他說、他說。
*
「崑西……」
崑西倏地睜開眼,對上對方的關切的眼神,緊緊扣著的手快要把對方的指骨捏碎,於是他匆匆甩開了,然後踡起身,垂下頭,用力抓著自己的頭髮。
對方垂眸看著被甩開的手,看著那皮膚由白漸漸回紅,面無表情地甩了甩,接著掛回方才那表情。他坐起身,被子隨之滑下,光著的上半身在幽微的月光照耀下白得沒有血色;一雙雪白的手臂從後環過崑西,他枕著對方的肩胛。
崑西不斷喘著氣,像剛從深海中被打撈上來般;冷汗從額側滾到頸側,黏在身上的汗水,讓他想起夢中濺在身上的血。一陣強烈的疲憊向他襲來,日復日的危險和惡夢讓他的精神快要崩潰,無比逼真的惡夢,總是讓他有一瞬間覺得自己下手了。
那時摔落到地上,如西瓜般爆開的人體至今他仍未能忘記。
抱著他的人輕聲喚著他的名字,與殘留在夢裏的、以及此刻在他腦內騷動的呢喃融為一體,喧鬧得腦袋無暇思考,脹痛的大腦讓他想拿螺絲起子插爆它,一了百了。崑西咬牙咬得唧唧作響,而對方只是一遍遍地輕拍著他的手臂。
「我在這裡。」,他說,「我一直都在。」
他重複了幾次,崑西總算聽到了,慢慢鬆開了自己的頭髮,回身擁過對方。鼻埋在對方的頸側,深呼吸,對方習慣在睡前灑點香水,木質的玫瑰香、夾雜著對方本身的味道,餘香淡淡殘留在皮膚紋路中,細弱但尚存。
崑西的呼吸急促得淩亂,又短促似抽泣,儘管知道他不會。
「不要看床下。」,半晌後,崑西才悶悶地說,「不要碰那本書……給我忍住你那該死的好奇心,玖夜。」
難得被喚了名字的人拍了拍崑西的後背。
崑西搖了搖頭,嘴唇貼著玖夜的頸側,皮膚底下的脈搏跳動,一下一下……他是存在的、他也是存在的,一切都如此鮮活,溫暖得令人眷戀。
願這刻安寧能成永恆——可惜腦海中的呢喃,如形隨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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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色的髮絲散在枕頭上,嘴巴隨著崑西的唇舌移動而開開合合,柔軟的呻吟從那張嘴裏吐出。從膝蓋親到大腿內側,手指慢慢開拓對方的後穴,熟稔地摸到對方的敏感點上;一根、兩根、三根……然後挺跨進入。濕潤的甬道包裹著崑西的陰莖,舒服得讓他忍不住長呼了一口氣。
兩人的身體契合在一起,床架吱啞作響,又是一陣翻雲覆雨。
不曉得為什麼,但每次做愛時,崑西腦內那喋喋不休的聲音會漸漸安靜下來。崑西最喜歡完事後那約莫一分鐘的時間,腦內的聲音還沒出現、而懷裏能緊緊擁抱著對方的身體,不用怕會失手傷害到對方。
剛射出的精液噴濺在玖夜的肚腹上,兩頰酡紅的他彎起唇,朝崑西伸出雙臂,而崑西順從地伏下身,由任對方抱過自己,而耳朵貼著那起伏著的胸腔——怦怦、怦怦。
嘴唇相貼,纏綿一遍又一遍,像為世界末日倒數。
月光穿過窗簾與窗簾的縫隙,照進房內,把兩人交疊的形狀照成一團漆黑的影子,拖得長長的,從床上拉到地上,看不出原貌。
*
「我一直都在。」
他說。
*
夢裏是一個沒有對方的世界。
沒有人認識他,就連他的父母也不知道自己曾有過兒子,彷彿不曾誕生過一樣;而崑西他沒有兒時玩伴、沒有戀人,隻身一人,無牽無掛,不需要經歷那些由對方一時興起下帶來的麻煩。他日復日地在那建築物巡邏,沒有碰到那本奇怪的書。
日子單調而重複,乏味而規矩,不需要動腦也不需要費神,安逸、穩定、輕鬆……是崑西會喜歡的日常節奏。
那個夢很乾淨,帶著晨曦似的白茫明亮,沒有血、沒有尖叫、沒有死亡、沒有痛……只是沒有他。
寒冷襲來,刺骨。
崑西睜開眼,下意識想握緊對方的手,卻發現自己攥緊了拳頭。指甲陷進了手掌,但崑西只急著摸索身邊沒有半絲餘溫的枕邊。驚慌——毫無疑問地是他第一下感受——然後他看到對方正捧著那本書,目不轉睛地閱讀著。
*
玖夜合上了那本書。
抬眸,微笑著看著崑西。
他在說話,但聲音直接響在崑西的腦內——
「猜猜看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
崑西現在希望對方可以死掉,就像那時的夢一樣,被剁得碎碎,死得乾淨。
他沒有尋死,然而,也沒有活著——那存在就在他的體內,披著玖夜的皮在活動。用那張嘴、用那聲音,一遍又一遍地喚著崑西的名字,親暱得崑西好幾次都覺得玖夜還在,但下一秒,尖銳得刺痛大腦的笑聲又打碎了他的願望。
崑西現在只希望他的戀人可以安息。
哪怕血肉模糊。
*
他從後抱著崑西的腰,臉貼著肩胛,曾經壯健的身體現在消瘦得能摸到骨骼的形狀,一對蝴蝶骨突出,像一雙快掙破皮肉的翅膀。他愛憐地撫摸著,低低柔柔地喚道:「崑西。」
崑西頓了頓,把刮鬍刀從腮邊移到自己頸邊,吐出一句冰冷的命令:「滾。」
「你就這樣對待你的老朋友?真無情。」,那東西訕笑著,抱得更緊,然後一下打碎了鏡子。銀亮的碎片掉在洗手盤中,那東西執起了一片,然後用力握在掌心——鮮血噴濺——那東西看著血淋淋的手掌,咯咯笑了起來。
崑西閉上眼,語氣冷淡地回道:「你不是。」
那東西笑得更響亮,刮痛了崑西的大腦。他把血液抹在崑西的臉上,笑瞇瞇地反問:「你又如何肯定我不是?」
崑西用力推開對方,未理背脊撞上牆壁時發出的悶響。
那東西聳了聳肩,瞇著一雙狐狸眼,語調輕快地一句接一句反問:「你要如何肯定「我」是被掉包的,而不是從一開始就在你身邊?你要如何肯定一切真的跟那本書有關?」
他笑著,笑得嘴角都快咧到耳朵;他一步步,搖搖晃晃的步近。
「你要如何肯定——」
他張開嘴,露出一口尖牙。
「——你以為的夢只是夢,而眼下的現實卻是現實?」
話音一落,浴室的磁磚牆壁像融化一般扭曲,接著冒出一個又一個腫脹的泡泡,密密麻麻,同時,一直笑盈盈的美麗臉龐也扭曲起來,一時脹得像氣球,一時又乾癟如枯木,軀體一時拉長、一時縮短。只見那坨血肉像一坨被無形的手揉搓的黏土般,不斷變形,漸漸往下縮小……最後,縮成了小孩子的模樣。
不曉得到底是什麼東西的存在抬起頭,眨了眨那雙眼尾上揚的眼睛,綴在眼下的淚痣讓崑西想拿刀刨下來。
「我送你的那些夢,你不喜歡嗎?」,他笑著,姆指往自己頸前一抹,吐出舌頭。
他怎麼敢?
崑西一把扣著那東西的脖子,用力捏緊、捏緊,憤怒讓他的呼吸加速,感覺不到溫度的淚水滾落——他想念那柄斧頭了。
「我說過了:我一直都在。」
那東西頂著他兒時玩伴的模樣,在他腦內呢喃。
*
我思故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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