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拂進森林中,拭去夏日殘留的熱。崑西提著酒和兩隻酒杯,在昏暗得伸手不見五指的林中從容地慢慢走著。愈走進森林深處,那迷霧便愈是濃厚,平常人早就迷路了,但崑西對這條路熟悉得閉著眼都能走,哪怕眼下這刻他醉得有點飄飄然。
穿過遮天蔽日的樹林後,天空總算豁然開朗,漫天星斗綴滿夜空,皎潔的月亮照亮人間,好一個風清氣爽的夜晚。石砌的小徑蜿蜒至一幢木造的小屋,而門旁不遠處,有一組石製的戶外桌椅,而屋子的主人就坐了在其中一張石椅上。
他正拄著臉頰在觀星,臉上的神情界乎於無聊與若有所思之間——崑西曾聽說有些妖怪有觀天象知命運的本領,但他不清楚老狐狸有沒有這技能——月光為他的紫髮鍍上一層銀光,在昏暗的夜晚裏,他的紫晶眼仍然閃爍如星。
崑西提著著酒坐到玖夜對面,石椅坐起冷冰冰的。白瓷酒杯放到石桌上時發出的清脆聲音,讓玖夜轉動眼睛,望向崑西,而目光裏沒有多少訝異,就彷彿他是早已知道崑西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又彷彿是為了等對方才出來吹風。
「所謂祭典,就是向神靈、向大自然致上敬意,祈求接下來一年都能順順利利的儀式……」,崑西一邊含糊但滔滔不絕的說著,一邊拿起酒瓶,往兩隻白瓷小酒杯中倒酒。清澈的酒液芳香撲鼻,玖夜知道那是以花果釀造的好酒,而那群摳門得要死的部落人類只會在祭典時開封飲用。
玖夜默默聽著崑西難得超過三句的話,一邊上下打量對方,視線從泛著酡紅薄汗的臉,遊到那頭比平常淩亂的金髮,思考著本該綁在這裡的頭帶去哪了;經過一整天的活動後,精緻的祭典服裝都變得髒髒皺皺的,就連那些青金石都沾上了沙塵,叫玖夜忍不住在內心翻起白眼。
胸前白色的皮帶勒得皮膚都發紅了,玖夜忍不住多看了幾眼,然而不知喝了多少的崑西,不論是玖夜的目光還是過緊的皮帶都沒有在意,只是用鑲了黃玉的那邊手,把其中一杯酒往玖夜的方向推,然後執起另一杯酒,朝坐在對面的玖夜舉起杯。
「因此今年…嗝、明年,明年也請你高抬貴手了,老狐狸。」
崑西咬字不清地說著,恐怕已經迷濛起來的視野讓他不得不瞇著眼,用力盯著玖夜看。酒精的欣快感、以及今天祭典的回憶,都讓他露出罕見的淺笑。
大發慈悲地在森林待了一整天、好讓部落人類可以歡賀節日的的妖狐,哼了聲,拄著臉頰別開了臉。
*
今天,玖夜本來打算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這樣至少時間會好過一點,但不知道是不是那部落的興奮之情也影響到他的神經了,害他天一亮就醒過來,還睡不回去,總之就是那部落的錯。
一般而言這種日子,都意味著村民和林中小動物的倒楣,因為玖夜有一整天的時間和一整天份量的無聊需要排解,可是今天倒楣的只有玖夜一人,因為他在許多許多年前,一時失言跟老朋友許下了諾言。
話說在玖夜跟崑西相識的第一年,他就知道了這人類被他的部落排擠了,罪名是異於常人,那時玖夜覺得整件事相當荒謬可笑,但確實符合了他對那愚蠢部落的印象。一般而言,不被歡迎就該自己識相點走開,但他的老朋友天生腦袋就缺條筋;人家排擠他,他還守在那部落附近,一聽到有事發生就屁顛屁顛的跑過去支援,還暗地在森林裏設下一大堆東西來保護那部落。
起初發現這事時,玖夜覺得簡直不可思議到不可理喻的地步,有一瞬間以為對方也是動物化形——像是狗、狗、和狗之類——因為這情況要是發生在他身上,那部落早被連根拔起了。
因為太奇怪了,好奇心大起的玖夜就一直跟在崑西左右,試圖弄清楚這人類腦袋瓜裏裝了什麼東西,而沉默寡言又面無表情的崑西每每在見到他時,都會臉露出一種明顯的抗拒表情,後來更是把「麻煩」二字說出口,讓玖夜覺得加倍好玩。
玖夜想知道的謎底,就在那一年的祭典中得到答案。
玖夜至今還記得,那部落奏響的節日音樂是多麼喧鬧,哪怕隔著數百米的叢林,仍能悠悠傳入耳中,而那時他身處的地方是崑西的帳篷外,同時崑西也在。穿著一身祭祀服裝的金髮少年呆呆地站著,目光遙遙投向聲音來源的方向,幻想部落此際會是何等歡欣,而嘴巴不自覺地隨著那飄渺細碎的音樂,輕輕哼唱著歌謠。
那刻,玖夜頓時明白一直拴著崑西脖子的項圈是什麼了。
「我說你啊——」,玖夜提高音響,在崑西的身後開口,刻意往對方的痛腳上踩去,「你又不能參加那群人類的狩獵祭,穿上節日服裝幹嘛?」
崑西果然立即回頭瞪著他。
玖夜捂唇一笑,回了個充滿嘲諷的目光,同時轉動眼睛,肆無忌憚地上下打量著對方身上的服裝。當時崑西身上的祭祀服不像現在那般精緻華麗,只由豔麗的藍染布料與雪白麻布所組成,身上唯一的寶石便是他手背上的剔透黃玉。
「算了,至少你穿起來還挺好看的。」,玖夜直勾勾地看著那截沒被布料覆蓋的膚色,如此評價道,「不過要是這裡、這裡、還有這裡都可以加點裝飾會更好。我想想……青金石應該會挺不錯,剛好我手上有一批之前小妖供上來的……」
未等玖夜說完,崑西便粗聲粗氣地打斷:「不關你事。」
被打斷了發言的玖夜結舌了不到一秒,便意味深長地「嗯哼」了聲。
「要是你那麼喜歡這衣服、那麼想穿上它,那就每年都穿過來給我看好了。」,玖夜笑瞇瞇地說著,但目光卻相當冰冷,「那樣的話,要我每一年的狩獵祭都高抬貴手一天,讓那群人類傻樂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聽起來像交易,但玖夜知道眼前這人沒有選擇的空間。
*
崑西後來提出了一個條件,說是每一年的祭典他都會主動找玖夜,而他執行承諾是祭典的全日,即為24小時,而期間玖夜不可以離開住所。
玖夜當時聽起來覺得沒問題,因為崑西絕對不會失約,除非他終於放棄照看部落;而哪怕崑西失約了,玖夜也大可以在隔天討回賠償,而且那段時間,每一次都是玖夜找崑西,從沒有半次是崑西找來玖夜的,於是玖夜就覺得,一年哪怕只有一天,要這傢伙不情不願地主動來找他也好像挺好玩的……
於是玖夜答應了,而這就叫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
一整天下來,不能生事、也不能捉弄村民的玖夜快悶死了,只能像個失意潦倒的人那樣,半臥在軟榻上咬著煙管祈求醉生夢死,無奈他又怕含迷幻成分的煙草會讓自己失控,最後違背承諾——像他這種大妖怪,怎麼可能連這小小的約定都無法做到?——只好燒點聊勝於無的花花草草、又把玩著家中已經玩膩了的玩具,最後躺回軟榻上,滿臉無聊的盯著窗外,詛咒著那顆礙事的太陽,希望它趕緊滾蛋。
一日的光陰實在太長、太長了,百無聊賴的他索性改裝了其中一顆水晶球,用來偷看老朋友周遭的情況,然後他便看到崑西和那綠髮祭司以及小少爺玩得很開心的樣子,把那些過往只存在於崑西腦海中的祭祀活動都一一履行了……
想必很高興吧?老朋友今天。
隔著水晶球冰冷的玻璃,點了點老朋友的臉——看看這人吧,拿酒杯略略遮住,便自以為沒人發現他在偷笑,有夠笨——讓玖夜忍不住哼笑了聲,像嘲諷、但又比嘲諷多了什麼情緒。
微塵如銀砂在陽光下飛舞。他捧著水晶球,看了一天。
*
望著崑西臉上的笑容,玖夜露骨地翻了個白眼,滿臉不情不願地拿起剩下的那杯酒,意意思思地跟崑西碰了碰杯,仰頭把杯中物一喝而盡。
酒是一如過去數年的味道,一開始馥馥的花果香包裹住味蕾,酸酸甜甜的很易入口,到嚥下了,辛辣的酒精才燒回喉嚨,讓人後知後覺地醉了起來。
「看我心情。」,支配著森林的百年大妖如此回答,酒精燒得他聲音沙沙啞啞的,顯得別樣溫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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