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急步來到休息室,宋明擡起手敲了幾次門,喚了幾聲琛宇,都沒人理會,後來發現門沒鎖,便直接推開了。房間無人空盪盪的,燈是關着的,一片昏暗,只有幾縷不忍房間主人淹沒在黑暗之中的日光勉強穿過窗簾縫隙落地面,成為房間裏的唯一光源。在光線的照射之下,肉眼難以看到的塵埃,現在變得清晰可見。微細的白色粒顆於空氣中邀遊,穿梭在日光間,朝着不知是否存在的終點出發。
俞寧的目光隨着塵垢移動,無意中捕捉到試衣簾後方的一角衣擺,若不是西裝外套沒聽主人的話好好藏到布簾後,恐怕俞寧真的會誤以為房間沒人了。
正當宋明打算去其他地方找琛宇時,俞寧阻止了他,並躡手躡腳地走到試衣簾前,招手喚了宋明來,又指了指布簾,指意琛宇就在後方,宋明小心翼翼地拉開少許布簾,琛宇快要隱沒於黑暗的身影浮現眼前。
琛宇坐在膠椅子上,背靠牆壁,布簾下方的陰影籠罩著他,剝奪了他的色彩,使他看起來毫無生氣。琛宇失去了昔日的光彩,他蜷縮着身軀,弓着腰,臉頰埋在雙手間,肩膊微微發顫,彷彿在宣洩主人的痛苦。
俞寧十分詫異,難以相信眼前的畫面,他沒想過琛宇也有這麼脆弱狼狽的一面,在他眼中琛宇是強勢、自信、永遠都柔韌自如的,而現在的他恍如在水中苦苦扎掙但得不到援助的溺水者般,又猶如在沙漠中缺水卻連一滴都找不到飽受煎熬的旅者般,讓人心疼。
琛宇恍如一座被冷封的雕塑般,布簾被拉開,他都沒反應,把自己封閉在自己的世界中,直至宋明蹲他面前,輕輕拍了拍他的膝蓋,並喚:「琛宇?」
俞寧也彎下腰,站在他身旁,緊張地叫喚:「琛老師?你沒事吧?」
急切的呼喚聲把琛宇的冰封的外殼敲碎,讓僵硬的雕塑重新活起來,琛宇緩慢地抬起頭,微紅眼楮從指縫間露出來,連帶着眼裏的焦慮、迷惘和絕望。
琛宇失焦的眼睛重新對焦起來,掃過眼前的宋明和俞寧,他問:「你們怎麼會在這?」
在俞寧和宋明來之前,琛宇嘶吼過不少次,透過尖叫來發洩情緒,所以他現在的聲音沙啞難聽。
宋明趕忙回答:「我們來看你啊!你沒事吧,工作人員說你要退賽?」
隔了數秒,琛宇才遲鈍地點頭,「對,我不彈了。」
「為什麼?」
琛宇看着自己仍然在發抖的肩膊、手臂、手指,「我彈不了。」
宋明眉心鎖緊,咬着唇,擔憂地問:「怎會這樣的?你知不知這是什麼回事?你之前有沒有試過?」
琛宇搖搖頭,「我沒試過。」
宋明撩起額前碎髮,一邊從口袋中掏出手機,一邊安撫着琛宇,說:「沒事的,我現在就上網查,看看有什麼方法暫停手抖,一定可以趕在上台前把你的手恢復原狀的。」
他看了一會Google後,發現上面的訊息大多都是沒用的,又迅速把頁面關上,隨後,打開通訊錄,往下一滑,點開了某人的姓名後,便按撥打鍵。電話通了後,他站起來往門外走,邊走邊和電話裏的人說:「你好,陳醫生,我有個朋友他⋯⋯」
宋明走到外面的走廊上,門被關上,宋明的聲音被隔絕了,房間裏只剩下俞寧和琛宇。
俞寧盯着琛宇一直打顫的手,蹙起眉頭,俯身握緊着琛宇的手,忽然被攥緊的手停下了顫抖,半晌,俞寧輕輕放開,開始幫他的手按摩,大拇指在琛宇的手心、手指、指縫間打圈,希望能舒緩他的症狀。
琛宇驚訝地看着俞寧,對他的動作始料不及,「你會按摩?之前有學過?」
「沒有,我不懂。你是第一個被我按的。」
「那你按摩的手法?」
「我只是模仿電視上按摩師的動作。真實效用就不要考據了。」
縱使俞寧的行為看起來不可信,但他那份為琛宇好的心,琛宇還是很感激的。
「謝謝你。」
俞寧搖搖頭示意沒什麼,繼以又轉向另一隻手繼續按摩,按摩後的手放鬆了不少,發顫的幅度也比剛才細了許多。俞寧默默捏着他的手不作話,兩人陷入沉默,琛宇又回到最開始的狀態,沉溺於自己的世界中,眼裏又失去了光彩。
俞寧嘆了口氣,道:「琛老師,你要放鬆點,別給自己太大壓力,這極有可能是緊張性手抖。若你不放鬆崩緊的神經,很難會停下的。」
琛宇卻自嘲地笑了笑,「不停下,也許不是件壞事,這樣我就不用比賽了。」
俞寧抬眸,「你要逃避嗎?」
琛宇從俞寧清徹明亮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身影,他不爭氣地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你不是想得到她的認可嗎?」
「你知道了?」
俞寧點點頭,「是宋明告訴我的。」
知道了俞寧什麼都知道了後,琛宇那些糾纏在心頭,纏繞成一團的想法,變得容易表達了。琛宇無措地道:「我不知道⋯⋯我想要她的認可卻又怕她不認可,萬一她再次失望,我在她裏就毫無價值,我怕她會不要我,怕我又變回以前的那樣,連一個可以回去的地方都沒有!」
「我只是想要一個家,一個可以回去的地方!為什麼那麼難?!我曾經想過要拋棄這個家,所以逃到這裏當中學老師。可是,我發現我根本做不到,因為,除了她身邊以外我沒地方可以回!沒有人需要我!我是不是很可悲?」琛宇愈說愈激動,他的手死死攥緊俞寧的手臂,像攥緊最後一條救命繩般。
「我恨我自己為什麼沒有像莫札特一般的音樂才華!這樣我就可以向她證明我是有用的,我們可以滿足她的期望!我可以留下不會被她趕走!然而,為什麼我是那麼的無能⋯⋯」
兒時的回憶碎片細碎地浮現在腦海中。
那日烏雲密佈,天欲下雨,從醫院回來的夫妻異常高興,丈夫反覆撫摸妻子的腹部,期待着新生命的降臨,他們卻忘了家中也有一小孩。
一個從孤兒院撿回來,和他們毫無血緣關係的小孩。
當晚,外面風雨加交,雨下得很大,彷彿能打穿窗戶。
妻子坐在床邊對着這個相識不到一星期的小孩說:「抱歉,我們家要有新的小孩了,一個真正屬於我們家的小孩,所以,抱歉,我們能不要你了。你那麼懂事,一定不會怪我們的,對吧?」
外面白光一閃,雨下得更大了。
第二天,雨依然未停,但小孩已經被送到原來的地方了。其實,小孩很想握着女人的手,質問她,「我很懂事的,我很有用的,為什麼不要我?」
不過,小孩沒有這樣做。
而現在再次面臨着被人拋棄的危機的琛宇,痛快地哭了出來,哭得滿臉是哭,更把藏在心底多年的話,喊了出來。
「我明明很有用的為什麼沒人需要我!我不想孤獨一人了!」
像被拉緊了很久的橡皮帶突然被放鬆般,琛宇多年來的苦澀不快一次過在此發洩,火山一旦爆發就難以停下,琛宇也是。他的淚水如同瀑布般源源不絕,哭得一抽一抽的,一點都沒有大人的模樣,像是個在商場迷路的小孩,哭得驚天動地。
成人哭泣與小孩哭泣的最大分別,就是小孩總是放肆地哭,哭得惹人注目,吸引父母的注意,獲得他們的安撫,而成人總是哭得低調收斂,希望沒人注意到他們的眼淚,也不願意告訴別人他們哭了,總是獨自一個人哭完,再重新站起來,笑臉迎人。
成人世界很奇怪,有很東西都不合情理,亦很殘忍。
慶幸的是我們也許能在這條荊棘路上找到一個和自己一直走下去的同伴。
兩人一起分擔,傷痛就沒那麼痛了。
俞寧放開琛宇的手,站起來,張開手,抱緊正在哭泣的琛宇,輕撫他的背部,「沒事的,除了她以外,你還有回去的地方,除了她以外,還有需要你的人。」
俞寧捧起琛宇的臉,和他四目相投,然後認真地說:
「我需要你,我想要你。」
俞寧瞥見裝有自己身影的瞳孔微微擴張,然後一顫,映照出琛宇的震驚和背後的喜悅,此時俞寧才意識到自己一時衝動下說了什麼。
他的臉蛋瞬間轉紅,並連忙改口道:「嗯⋯⋯我剛才的意思是⋯⋯嗯⋯⋯就是我們班的人都很需要你,對!就是這樣!我和我們班的同學都很需要你!你知道嗎?在你來之前,我們班沒人上音樂堂的,因為以前那個音樂老師太煩了,上堂又只會賣弄自己的音樂知識,總是有說一些沒人聽得懂的音樂名詞,根本沒人有興趣,所以我們班十分討厭音樂堂。
不過,自從你來了之後就不一樣了,我們班的女同學天天都等着上音樂堂,說上音樂堂就是最快樂的時候,因為能看到帥哥彈琴,每次你經過班房時她們都會暗暗地歡呼,像追星一般,我想說我也很帥!為什麼就不見她們天天大呼小叫?還有那些男生,自從你們上次和他們打過籃球一次之後,他們就天天嚷着要和你打,明明你的球技也不算好好。
另外,那個嘮叨的陳主任還有很多事要你幫手,你現在是他的得力助手了,你可不能不管他。雖然學校可能不是你理想中的家,但是這裏的人都挺喜歡你的,要是你最後真的沒地方可去,你就留在這吧,這裏也是你可以回來的地方。嗯⋯⋯只是你不要被人發現你偷偷去過酒吧,就可以了。」
俞寧不知是不是被陳主任傳染了,稀罕地說了那麼多話,而琛宇也沒有打斷他,靜靜聽他說完後,問:「那你呢?你想我留下嗎?你需要我嗎?」
這是什麼問題啊!俞寧的紅暈由臉頰爬到耳朵,他別開頭,小聲道:「都說是我們班了,當然也包括我,再說如果你走了,誰來教我功課,誰彈鋼琴給我聽啊。」
琛宇微微一笑,揚起今天第一個笑容,並道:「我知道了,謝謝你。」
琛宇的手抖停了,他不再害怕和緊張了,因為縱使周若荷不要他,他有了可以回去的地方。
那個總是站在門前等着別人來帶走他的小孩,終於明白了,他不該再等待,應該主動出發,去找適合自己的地方,一個不用靠遷就他人也能讓自己留下的地方。
而琛宇離開又出發,靠着自己找到了。
琛宇站了起來,拉開所有布簾,窗外的陽光緊接着投射進來,掃清了所有陰影。
20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weDfU34L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