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乘接駁車前往醫院的路上,窗外的風景已經成為她生命中單調的一部份。她一邊望著窗外,一邊嘗試不要將接駁車裡那股汽油與消毒水混合的特有味道吸進鼻腔。
看膩了窗外一成不變的風景,偶爾她會瞄一眼坐在她旁邊、那個每次回診都不一樣的病人。
今天的病人,是一個患有糖尿病跟高血壓似乎也曾經有過腦中風的老婆婆。她知道坐在她隔壁這位老婆婆的詳細病情,因為方才上車的時候,這位老婆婆因為對無聊或許也對自己的疾病感到恐懼,所以緊緊抓著她的手臂,熱切地和她談論自己的病情。老婆婆就是在那時說她有糖尿病和高血壓,但沒有提到腦中風──那是後來,老婆婆開始口齒不清地重覆說一些令她感到生厭的日常瑣事,她才猜老婆婆曾經有過腦中風,不然就是老年癡呆。
後來老婆婆暫時不再說話。不過這會兒,當她正百無聊賴地望著窗外,老婆婆又含糊地說了些話。雖然老婆婆說得比剛才更加口齒不清,但聽了這麼久,她也逐漸能夠猜出從老婆婆的嘴巴裡面吐出的那些話是什麼。
老婆婆說的是:「妳今年幾歲?怎麼這麼年輕還要去醫院?」
她沒回答。
這班接駁車,其實是持有身心障礙手冊或重大傷病卡才能夠搭乘。儘管她早就料到老婆婆見到她遲早會這樣問──她甚至早就料到像她這樣一個外表年輕又沒有任何殘疾的女孩一上車,便會讓整台接駁車上所有的乘客都抱著疑問──但他此時此刻還是一時語塞,凝視著老婆婆。過了許久,她才從嘴巴緩緩吐出幾個字:
「我……我的子宮……」
「你的子宮?」
她騙老婆婆說,她的子宮有問題好像是子宮肌瘤什麼的。於是老婆婆便不再說什麼,坐在她四周圍的那些很明顯就是老弱傷殘的乘客,也不再想她這樣一個看來年輕健康又美麗的女孩為什麼會出現在這班彷彿開向死亡的接駁車。不過,因為她與其他人的體態實在格格不入,四周圍的所有乘客依舊將目光投向她,將她當成生命中那些單調風景其中一部份。
她繼續望著車窗外,但開始感到不自在。
既然不自在,那她又為何要搭這班接駁車?原本,像她這種四肢健全又沒有任何疾病會迅速蠶食生命的女孩,應該獨自駕車,或者搭乘其他大眾運輸前往醫院看一些無傷大雅的疾病,像是感冒之類的。可是她知道,要是獨自駕車或者搭乘其他大眾交通運輸會很危險。因為無論何時何地──即使是現在,從她的眼裡看出去的每樣東西都很致命,像是她心愛的摩托車可能會讓她想要一路狂飆,飆到陰曹地府,或是其他大眾交通運輸裡的那些乘客那些貪得無厭的目光,會害她寧願跳到鐵軌讓自己變成肉醬──
她突然回過頭,環視著接駁車裡的所有乘客。
其實,現在接駁車裡的那些乘客,不也在用那種貪得無厭的目光瞄她,不是嗎?
她倒抽一口氣。心裡想著好恐怖,我要死了。
然後她開始用頭去猛撞車窗,直到她認為自己真的死了。
※
她睜開眼睛。她還沒死。日光燈刺著她的雙眼,她知道自己又發病了。每當她睜開眼睛看見病房才有的熾烈的白色燈光,她就知道自己又發病。
她從病床上坐起身,然後看看左邊再看看右邊。
左邊有一件拘束衣掛在椅子上,不知道是哪個醫師忘記帶走。右邊則有一扇門,通往病房外的走廊。
她眨了眨眼睛。
每當發病的時候,被帶來這間病房她的意識都很模糊,忘記自己是怎麼被帶來的,也忘記自己是怎麼發病的。她想應該是有人在她發病的時候給她注射了某種藥物,就跟她定期回診的時候,醫生開給她的那些藥物一樣,能讓她拔開腦袋裡面的塞子將所有情緒一洩而空。
拜那不知名的藥物所賜,她現在什麼都感受不到。無論喜怒哀樂或是七情六慾都感受不到,就連自我了斷的慾望都沒有。
她重新躺在病床,聽著不知道是從哪邊傳來的時鐘滴答聲,一邊嘗試從頭開始回想自己要幹嘛──每次她服藥的時候都需要這樣做,要不然拔開塞子將所有情緒都一洩而空,就等於在一片汪洋中迷失方向,最後依然會向發病時那樣引起恐慌。
她開始念:「我叫唐依琳……今年二十三……自從十九歲發病之後一直在台中榮總治療……」
「今天早上起床的時候,我先刷牙洗臉,然後出門到便利商店買麵包當早餐……吃完早餐後我躺在床上,然後什麼事都沒有做……也沒有睡覺……一直到中午……」
「中午我吃不下……我繼續躺在床上,直到快到回診的時間……我強迫自己下床,然後換上簡單的衣服出門,到站牌等接駁車……」
很好,像這樣如同誦經一般但毫無虔誠地念,總是能夠令她逐漸想起自己過去在幹嘛、現在在幹嘛,以及未來要幹嘛。當然,她也會想起自己發病的根源──例如今天發病的根源是接駁車的乘客那些扎人的目光。不過因為已經用藥的緣故,她沒有再度感到恐慌。
只不過,像這樣躺在病床上沒事情做,她便會忍不住開始想她今天乃至過去所度過的每一天。那些已經虛度的日子,讓她突然覺得自己好沒用,就只會吃喝拉撒睡,一點用都沒有,房租跟水電費只能靠她的爸媽就連看病所需要的錢也只能靠她的爸媽。要不是她的爸媽有錢,她早就餓死在街頭了。
不對,或許餓死在街頭會比較好。那樣我至少終於可以停止一點一滴浪費在我身上的爸媽的資源以及國家的醫療資源。她閉上眼睛。爸爸媽媽當初為何要生下我呢?明明我就只會帶來苦難,害我的爸媽經常為金錢為工作也為一些嚴重到需要動用菜刀拳頭的小事爭吵。有時候,當她的爸媽吵得太厲害,她就會走到他們兩人的中間,好像她是個英雄想阻止家務事,但其實她只是覺得自己是每一場戰爭的始作俑者想收拾自己造出來的業,然後她會換來一陣痛打。那些拳頭的重量,雖然讓她的骨頭麻木也讓她不能呼吸,但她卻覺得自己彷彿被淘洗,所有罪孽都隨著鼻血洗清。
「為什麼,要生下我……」
她躲進純白的棉被裡面喃喃自語。一直到現在,她依然無法理解為什麼她的爸媽要生下她、製造她,讓她現在攤在這邊彷彿一團會逐漸耗損氧氣的血肉。要是地球上再也沒有氧氣,肯定都是妳害的。
在純白的棉被之下,她突然有一股衝動,想回到媽媽的肚子裡然後化作胚胎──但那是不可能做到的,對吧?所以她只能想像自己化作食材,也許讓世界上某一群正在挨餓的人們分著吃。她想到豬的所有部位包含內臟幾乎都能吃,把自己當成母豬,讓她現在有好過一點。
內心變得比較舒坦後,她離開棉被、再度坐起身。剛才想起小時候的事情,害她現在的思緒已全然失控、忍不住去回想更多過去所發生的一切。她記得升上國中之後,那些拳頭在她身上越來越沒有重量,取而代之的是言語,包括男生不能打女生、妳要開始穿胸罩、妳那個第一次來、我今天看到妳跟一個男的在一起妳是不是到了會勾引男生的年紀之類的。都是一些無傷大雅,但卻在她的心中留下不少份量的言語。每次那些言語都令她想吐。當她聽見那些言語,她會到廁所,然後抱著馬桶乾嘔;或者她會走到學校的保健室,然後嘗試用棉被裹住自己,試圖不要勾引保健室外面走廊上的那些男學生。
那些言語一直在她的心中停留。一直到她升上高中,交了這輩子第一個男朋友,她才終於脫離那些言語。可是那些言語離開她的生命之後她才恍然大悟,那就是她的爸媽其實說得沒錯,那些輔導室以及保健室的老師說得沒錯,她確實一直在勾引男生,光是她的存在就會勾引其他男生了。她想起自己小巧可愛的臉龐、剛發育的胸部,以及裙襬底下毫無贅肉的大腿和屁股──有夠淫蕩!她驚訝的想著她爸媽以及輔導室以及保健室的老師一直以來都沒說錯,難怪後來她馬上就被第一個男朋友壓在男廁的馬桶蓋上面。
之後,她就一直關在家不去上學,深怕自己的胴體這麼誘人會再度被壓在下面進進出出。那種彷彿自己的裡面被撕裂一般的痛楚,她不想再經歷第二次。之後她高中沒有畢業,大約在十九歲那年,她第一次嘗試從頂樓跳下去結果沒有成功。後來她又嘗試了幾次,但還是沒有成功。最後她的爸媽將她送到醫院再租一間套房給她住,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一路從過去回想到現在,讓她有些疲勞,所以她便不再繼續思考。她望向窗外,赫然發現現在已經是傍晚,她在這間病房待得太久,是時候該離開了,要不然病房四周圍的白色牆壁恐鋪會紛紛倒向她。
她下床、打開病房的門,然後一如往常地走到大廳批掛,這次她沒有給醫生看診就直接拿藥,或許她其實已經給醫生看過了?她依然像是剛發育的胸部、毫無贅肉的大腿以及屁股,都已經被醫生看過?
──算了,無所謂。她現在只想趕快拿完藥然後回家。回到家之後,她打算先去洗澡,然後不吃晚餐直接服藥再躺下嘗試一覺到天亮。要是她沒辦法進入夢鄉,她會打開電腦,像醫生告訴她的那樣嘗試將今天的所見所聞寫成散文還是一些不知道是什麼體裁的文章,然後發表在像她這種患者聚集的論壇。像這種論壇只要遵守文管會訂出的規範,妳想要寫什麼都行,寫出來會讓妳好多一點,真的。
像這樣遵照醫囑賣弄自己的文采發表文章受到眾人的稱讚是她最近唯一的避風港。只不過,她最近頻頻觸犯版規,像她這種患者聚集的論壇,也漸漸無法再容忍她。
──算了,無所謂。
過了這麼久,她也逐漸明白如果失去容身之處,就在尋求下一個容身之處就好。無論是與她爸媽生活的屋簷下、學校保健室、學校輔導室、她的一個男朋友的臂彎、只有她一人的租屋處……要是失去了,就只要再尋找就好。像她這種患者聚集的論壇要是不接受她,那麼她下次在其他論壇發表就好。也許有機會,她會在全台灣所有的論壇都發表。
只不過,在文管會庇蔭之下的那些具有正當性的文學論壇,或許依然不能接受她所寫出來的文章──但也無所謂。如果將來有那麼一天,整個台灣文壇再也沒有她的容身之處,她會將自己寫的文章印出來,然後隨便找一個高度會死人的樓頂向著地面灑。要是再也沒有容身之處,她就非這麼做不可。她一定得這麼做。因為,只有在網路上像個破麻暴露自己表現自我將所有情緒不管是正面還是負面都倒出來倒在文章上讓大家笑讓大家罵的時候,她才能感受到昔日那些拳頭與言語的重量是怎麼一次又一次將她掏空又填滿、掏空又填滿,所有罪孽都被洗清,並因此感到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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