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大門開啟,一陣挾著水氣的冷風掃過漆黑的室內。
「……我回來了。」感應式門燈暖黃的光亮自來者背後投下,光影模糊的邊界只能看見客廳地面顏色淺淡的地毯。
或許是沒預料自己會面對空蕩蕩的房子,那人失望地在玄關處停頓了一下,這才悶悶地道出平日歸來時的招呼,鬆開握著冰冷門把的指節。
他的手被風雨凍僵了,為此他花了比平常更多的時間,將藏在懷裏像是寶貝般呵護著的東西掏出來,小心地轉移到木製鞋櫃上。
歸來時突如其來的大雨將他淋得渾身濕透,那頭在照明中格外耀眼的鉑金色的髮絲全都狼狽地貼在他的腦袋上,沾濕後沉重無比的皮鞋像是灌了鉛,一時甚至難以踢開。
來者將公事包靠在牆邊,這才關上大門,一片黑暗間,他依賴觸覺鬆開領子最上端的扣子,在疲倦中回想冰箱裏是否還有昨天的剩菜可以微波加熱,湊合著當晚餐。
他摸索著將指尖扶上牆壁作為平衡,一面想起自己應該在餐前打開熱水器,並收下陽台晒衣桿上已經被大雨淋得一塌糊塗的衣物,睡前再把它們連同今日淋濕的外出服重新洗淨。
他確實很疲倦,但他的伴侶近日同樣無比忙碌,自然不能再讓對方歸來時為此傷神,責任感和純粹的愛意推動著男人抬起腳,向他記憶裏應該放著洗衣籃的方向走去。
然而沉重的腳步在踏上實木地板時停滯了。
他只花了幾秒時間釐清情況。
此刻的屋內仍是一片漆黑,但地板很溫暖,室內暖氣正發出微弱的嘶嘶聲,空氣裡瀰漫著一股方才因為失望而沒能留意的氣味,聞起來像是燉得恰到好處的湯,和熟悉的料理。
種種跡象令來者愣了一下,這才如夢初醒般,開始忙亂且笨拙地脫下濕漉漉的外套,將冰冷的雙腳塞進臃腫的鼠灰色室內拖鞋裏,抓起鞋櫃上的東西,快速地跑進同樣沒有點燈的客廳。
「我回來了。」
他在打開茶几上的檯燈時又說了一次,確保他的愛人能夠聽見,興奮之下男人的嗓音甚至帶著一點顫抖。
橙黃色暖光從古舊的布面檯燈裏滲出,高挑的妖異館總管正姿勢彆扭地蜷縮在沙發上,一頭柔順的白髮披散在靠枕上,因突如其來的光亮皺起臉,拍動幾下蓬鬆的尾巴作為抗議。
他的腿太長了,墨亦然必須略略弓起身子,才能確保自己腳不會超出沙發的範圍。
「沒有下次……」被吵醒後,強大的妖怪睡眼惺忪地威嚇道,但他的肩上還披著黎晏書前幾年買的羊毛大衣,因而失去了應有的威嚴。
「……你去哪裡搞成這樣的?」他伸手,示意對方靠過來,好讓他以食指的指節蹭去黎晏書眼角殘餘的雨水,和面龐沾上的泥點。
當指節抵住冰冷的面龐,將薄薄的頰肉壓出一道凹陷時,墨亦然的動作停頓了一瞬。
他所珍愛的人類太脆弱了,總是掛著笑臉的面龐僅剩雨水的溫度,嘴唇也不見血色,墨亦然為此蹙起兩道弧度鋒利的眉宇,卻只迎上那人帶笑的湛藍色眼眸。
這樣的笑容令他的語氣一下就軟化了。
「快去洗澡,要開飯了。」他伸出雙手,抹淨黎晏書臉上殘餘的涼意,只見那個男人還是將雙手藏在背後,傻兮兮地笑著蹲在他的身旁,眼裏全是他的影子。
「我帶了禮物回來。」
黎晏書沒有回答墨亦然拋出的話題,只是從背後掏出一束香氣四溢、帶著雨珠的野薑花。
「我記得你一直在找能襯花瓶的花,這個很適合放在客廳,臥室裏也行。」
人類太脆弱了,不過是一段路的低溫和風吹就凍紅了那張面龐,鼻音更顯得他的話聲格外滑稽。但此刻黎晏書挨在沙發扶手的邊緣,瞇著眼露出近乎邀功的得意笑容。
面對濕透的同居人,墨亦然只嘆了口氣。
「……快去洗澡吧,這樣我會考慮讓遲到的傢伙坐上餐桌的。」他爬起身,將帶著餘溫的大衣轉而披在黎晏書身上,轉而束起一頭長髮,這才接過那束花朵,走進廚房裏開了燈。
「這是威脅嗎?」
黎晏書亦步亦趨地跟上,緊捉住即將滑落的大衣,略微馱著背,看墨亦然捲起袖子,露出肌肉線條流暢優雅的手臂,再以指節分明、乾淨修長的指頭取過玻璃水杯,注入清水後插上一大把帶葉的野薑花。
直到把野薑花放下,並打開餐桌吊燈後,妖異館總管才彈動幾下耳朵,側著一點目光看向呆愣地望著他的男人。
「難道在你耳中聽起來不像嗎?」他挑著眉毛,肩胛還有幾莖落下、漏未綁起的髮絲。
但黎晏書只是怔怔地站在原地,並未挪動半步,似乎也沒有聽見他的詢問。
工作的辛勞令黎晏書筋疲力竭,不剩多少思考的能力,倦意在焚香和松脂燒灼的氣味中逐漸攫住他的精神,捎來平穩的睡意。
留意到他的走神,墨亦然驀地笑出聲,瞇起銀白得近乎透明的眼睫,迎上對方倏地回過神來,並顯得有些不知所措的面容。
「我想我應該把話說得更清楚一點。」白髮狐妖勾勾指頭,示意他那頭髮凌亂、鼻樑上掛著眼鏡、神色迷濛的伴侶靠近自己。而黎晏書照做了。
年輕的醫生尚未做好準備,便先一步撞入那雙紫藤色的眼睛裏。
「我替你做了幾道菜,黎晏書,如果你願意和我共進晚餐的話,我會很高興的。」溫熱而修長的指頭攀上黎晏書濡濕的髮尾,以不容拒絕的力道按著他的後頸,而後滑至面龐。
墨亦然昂著頭,嗓音緩慢、慵懶,他們的距離太近,氣息相侵,黎晏書能看見妖怪鋒利雪白的齒列,和藏在唇下鮮紅的軟舌,人類為此顫慄起來,並非出於恐懼。
「如何?」他的愛人傲慢,卻懂得撩撥。
「喔……小然……」
於是平日總是嬉皮笑臉的面龐終於凝固了。他紅著臉,小聲咕噥道,話聲裏有鼻音、受寵若驚的快樂,和愧疚。
「……是因為我昨天……」在溫柔而充滿憐愛的目光中,他微微縮起了身子。
那是比起妖怪更接近神靈的生命,黎晏書在獲得了毫無保留的情感後,卻無可自抑地想到他身上背負的職責。那是夜裏與他相擁而眠的伴侶,但在此之前,墨亦然是妖區萬千生靈仰仗的掌權者,人類世界中純粹的外物。
高傲、美麗的野獸馴服了他,並住進兩人為共同生活而構築的小房子裏。
「我以為你希望我空出一些時間給你。」
日夜的辛勞、會議與審核並未在墨亦然面龐上留下痕跡,黎晏書亦無從探究他所承受的重擔。僅有兩人的小廚房裏,他的嗓音平靜,卻寵溺得太過不真實,讓深知對方工作繁重的黎晏書不知該如何開口。
「不是嗎?又或許是我會錯意了?」他一手向後撐在鋪著深藍色桌巾的桌緣,右手拇指習慣性地蹭過黎晏書眼廓下的陰影。
「不,我當然希望,我只是……我沒想到你真的早點回來了。」
面對墨亦然的明知故問,黎晏書終於細聲解釋起來,在年長的愛人眼中垂下視線,側過臉承接他親暱的碰觸,自眉際延伸至顴骨。
「我也清楚最近人類和妖怪的局勢逐漸緊張,你總是忙碌於工作……」
作為這份情感的回應,他最後抬起眼,擠出一個微小的笑容。
「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太累了。」
「別想這麼多,有些東西本來就應該交給下屬處理。」墨亦然輕嘆,他聞到雨天特有的味道,諸如泥土和一點點生鏽金屬的氣息,掩蓋那些來自診所的藥粉和消毒水氣味,「但取而代之,我明天需要提早到妖異館檢視他們的成果,如果你願意負責準備早餐,我會很高興的。」
墨亦然微瞇起眼睛。
「現在,親愛的,我已經替你放好熱水了,你應該不打算繼續發呆,然後浪費掉它對吧?」其嚴肅而凜然的面容下,突如其來的愛語令總是令人難以招架。
無論幾次,黎晏書總會為此心悸。
「我馬上來!十五分鐘,不!十分鐘就好!」無比古老、遠超人智,那些徬徨不安和擔憂自己太過任性的情感,在妖怪漫長的生命中不過是蜉蝣般渺小的問題。
墨亦然沒有立即動作,只是目送黎晏書踩著急切的腳步跑上二樓,砰地關上浴室門,他這才無奈地嘆出一口氣,低下頭擺正碗筷,準備替兩人的晚餐做最後的收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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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見止歇的大雨滂沱之中,余懷海正站在第六區的街道上。
第六區在妖區中存在的歷史長遠,新舊樓宇林立,住宅亮著燈火,茶館、酒家、販賣小吃的店家雜亂地坐落在這片劇毒的迷宮之內,以最中心的極樂堂向外延伸。
這片本該熱鬧繁華的地區,正因暴雨失去了來客和住民的蹤影,灰暗沉重的霧氣在街道蔓延,僅剩豔紅的燈籠垂在屋簷下,隨著風勢搖盪。
「哎,這不是少爺的朋友嗎?」
當余懷海藏身於建築物的陰影中,站在難得冷清的街頭張望對面幾乎沒有點燈的極樂堂時,一道熟悉的嗓音卻搶先向他搭話。
「請啊,裡面坐!」當他看向發聲源時,常曦正從櫃檯後探出頭來,熱情地招招手,那張乖覺圓滑的面龐上堆著刻板的微笑,令溫血的生靈打了一個寒顫。
關於常曦為何能察覺原本身處視野死角的自己,余懷海不打算多做思考,便依言照辦,循著招呼踏入極樂堂的正門,任由對方接過他手裏的傘,並遞上毛巾和茶水。
「哎呀,時機不巧,您來得要是更早一些,或是更晚一些就好……」當余懷海低下頭,用毛巾擦拭被雨水打濕的頭髮時,常曦毫無威脅性的笑聲令他動作一滯。
「……這是什麼意思?」
「今日已經晚啦,有事何不明日再商議?」
他抬起頭,青髮的蛇也無意躲閃,仍是那副尋常的笑臉,並再度將方才余懷海並未接過的茶雙手遞上。
「今晚就此住下可好?用過晚餐了嗎?要不要先吃點什麼?」
招待僅是包裝,以客氣與禮貌縫製的表皮下,那雙漆黑的眼裏看不見生靈應有的情緒波動,唯有機械式的回應,與盡量表現得足夠謙恭的態度。
「……如果今日不方便的話,我會親自向總管告知此事。」
新鮮茉莉的氣味隨著熱氣蒸騰,余懷海看著常曦手中價格不明的瓷杯,與淡黃色茶湯盤旋上升的煙幕,並未接過那杯溫熱得恰到好處,顯然是為客人的到來特意新泡的茶水。
「這件事攸關妖界的區長選拔。」余懷海無意強行闖入,他所做的僅是微微頷首,示意自己將要離開,「我必須當面交付這些訊息。」
但當他轉過頭將要離去前,卻見方才還維持著笑容的小二立刻垮下了臉。
「啊這、這不是很緊急嘛,余先生您……」
他似乎想說點什麼,又礙於營業規則,僅能擠著眉頭,露出一副彷彿被為難的苦瓜臉,令捉妖師不解地詢問是否有什麼難言之隱。
「唉,這不關您的事……是小的自己……沒事,這邊一切責任都由小的來承擔,您不需要擔心什麼的,完全不需要,您沒有錯。」
第六區盡責的副手在經歷短暫的內心抗爭後,還是妥協了,余懷海當時並不明白為何僅僅是場會面,常曦會如此面有難色,但見對方招招手,年輕的捉妖師還是跟上了他的腳步。
常曦按下櫃檯上的呼叫鈴,接著點起小燭臺,撥開門簾引他向內走,前往會客室,一路上余懷海幾乎認不得這是他曾經短暫滯留的地方。
窗外的暴雨在建築物裡褪為耳鳴般細微、窒悶的雜音,彷彿潛溺在深水中,分明未至深夜,整座偌大的建築物裏卻僅剩兩人的腳步聲。極樂堂內部罕有地並未點燈,陰暗曲折的迴廊兩側只有暗紅色燈籠作為照明。
燈籠交錯投下的赤光浸透兩人,在石鋪地面拉出長而模糊的影子,襯得他們的身形模糊而詭秘,余懷海必須時刻緊盯眼前的背影,才不致於在錯綜複雜的廊道間迷失方向。
越是深入,古怪的香薰和藥草氣息也越發濃烈,充盈得令人指尖刺痛的涼意鑽入脊髓,儘管保持鎮定,余懷海仍然難以計數自己究竟在昏暗中前行了多久,又走過多少階梯。
直到常曦停下腳步,他才留意到自己已經很久沒有聽見窗外的雨聲了。
「好啦,請在此稍等,老闆馬上就來。」他們並非身處平日用以接待的會客廳,此處更狹窄一些,陳設也更精緻。
猩紅色光源自背後投下,那雙漆黑的眼睛仍是兩道弧度恰到好處的曲線,常曦無論何時都堅持著履行平常那套嚴格而過分周到的待客守則。
「不點燈嗎?」
「為了不要徒增不安,這樣的距離和光亮正合適。」
掐滅燭火後,小二低頭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口,這才將燭臺擱置於身旁用以放置諸多瓷器的鏤空木櫃上。
「今夜沒有什麼客人,包括老闆在內,多數的住民在您來以前都還在被窩裏呼呼大睡呢……待會您就站在這別動,保持一點距離比較好。」
余懷海順著常曦的目光向上看去,一片漆黑中,頭頂仍是嵌著無數浮雕、富麗堂皇的藻井,穹頂正中的銅鏡裏模模糊糊地映出他的面容。
細碎的雨聲再度響起,自模糊至清晰。
余懷海很快地意識到那不是雨聲,這份認知令他毛骨悚然。此處是極樂堂的中心部位,無窗的室內斷絕所有外界的聲響,聲音的源頭無他。
「啊,來了。」
有什麼正與余懷海存在於同一個空間裏。
「你可真是個有耐心的好孩子……抱歉啊,我幾分鐘前才剛醒過來,希望沒有讓你久等……」
喟嘆聲間,詭異的沙沙聲彷彿是從房間的四面八方傳來。
蛇本應是無聲的,但當牠們同時吐出蛇信時,細微的聲響合在一起宛若輕柔的海潮或風,細小、伴隨著空氣流動的滑音在樓閣間的縫隙響起,如同低語。
無數蟲豸騷動、令人牙酸的木質擠壓聲在屋樑與牆壁間滑行,不可視的巨大生物在黑暗中游弋。
遠遠的幽暗中燃起兩道火簇。
「謝謝你,把東西交給小二就行了。」
余懷海確實聽過那道嗓音,但此刻熟悉感並未挾著安心一同到來。捉妖師的血液在湧動,身為靈長類嵌在基因裏,對於冷血動物的恐懼逐漸浮上水面。
「辛苦你還特地為此跑一趟,分明……」
──會場周遭就有我的信使啊。
間雜某種鱗甲在地面緩緩滑過的聲響,與氣流通過細管時的震顫,火燄緩緩扭曲、坍縮,最後凝成兩隻與人類相仿的雙眸,平靜而寒冷,宛若金子。
「……你知道了。」小二從他手中取過厚重的資料夾,將東西遞在對方手上後,余懷海沉聲問道,語氣不似詢問。
「這可不好說……端看你指的是什麼。」而那個人影隨手拉來一張圈椅坐下,擺擺手示意余懷海也能隨意些,但年輕的人類直直地站在原地,並未依言坐上小二也替他拉來的椅子。
隱約的光亮中,來者身處在幽深的府邸裏,當他發笑時,尖銳的毒牙會一閃而過,蒼白而充滿威脅性,但他散著那頭柔軟細滑的髮絲,長長的黑髮就這樣披在肩頭、椅背,垂至地面,光裸著雙足的模樣看起來毫無防備。
「謝謝啊,我很怕麻煩的,您這麼做真是省了我不少功夫……往後若是還有這樣的事也勞煩您第一時間告訴我。」他拆開資料夾,隨意審閱後便將其遞給小二。
他們的腳邊有一些影子,搖曳如蔓生的花,又似眼睛在黑暗中所見的光幻視。余懷海知道那些模仿潮水起落的是什麼。
「總管大人很忙的,這些小問題由我來處理就行了。」
房間內除了燈籠的光所能觸及的區域,佈滿了蠢動、搖晃的頭顱,鮮紅的蛇信與不曾眨過的眸子正對著來此的人類。
「不過既然你來了,正好這裏也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沒辦法,總管大人親自交代的。」
余懷海對任何生物都不存在恐懼,一次面對如此大量的蛇還是令他心生牴觸,但在他想表明去意前,對方拋出的新話題提起了他的警戒。
「在情勢繼續升溫前,我沒有辦法出賣更多捉妖師的訊息了,那也事關我的親人身在人類世界的安全。」
余懷海清楚眼前的妖物是情報工作者,為此他提前表明了自己的底線。
「如果你是為……」在幫助妖怪的同時,他仍是捉妖師世家的末子。無論是與自己站在同一立場的姐姐,或對此並不知情的兄長,余懷海都不願犧牲他們任何一方的安全。
「自然不是什麼會讓你為難的事。」
但他未完的話立刻被一陣笑聲所打斷。
「我只是想謝謝你如此照顧那孩子。」
「什麼?」來自妖物突如其來的感謝令余懷海一愕。
「他是第一次離開我們這麼久……內心想必非常不安,感謝你這段期間給他的支持。」
屠戮無數妖怪,被指稱為殺人犯的捉妖師手足無措,但冷血的蛇並不在乎人類會為此感到訝異,只是自顧自地笑著道出余懷海本不該知道的話題。
「說實話,一想到影慕晨可能會想家,可能在訓練場裏被欺負得哭了,秋楠那傢伙就坐立難安,整天催促我去打探一下影慕晨身上是不是又多了什麼新的傷口。」
真不像樣對嗎?他像是在嘲笑,但那樣的嗓音令人類興不起任何的厭惡,余懷海每每踏入第六區時,總是縈繞不去的戒備褪去了。
「就算是妖怪,有了親人後也會變得如此軟弱。」
「不……我認為這樣很好……」
余懷海終於長長地吁出一口氣。
「無論是人類,或是妖怪,想保護親人的想法都是一樣的。」
他又一次感覺自己似乎接觸了妖怪的情感,無論那是否只是共情造就的錯覺,抑或妖怪刻意坦露予合作夥伴的訊息,對他而言都已足夠。
他們能夠明白自己對影慕晨毫無惡意。
「很高興你能理解,這場談話比我想像中的要愉快很多。」對方又笑了,甜膩、低沉的嗓音裏挾著蛇信的震顫,以親切的態度在最後狠狠地潑了余懷海一桶冷水,「但使魔姑且不提,我還是想請你不要在會場附近露臉。」
儘管理由聽來再正當不過。
「這畢竟是妖區的區長選拔,若是有什麼差池,你的善意會反過來害到那孩子的。」
「我明白了。」三十年在漫長的生命中太過短暫,捉妖師的襲擊對多數妖怪來說不過是昨天發生的慘劇,為此余懷海點點頭。
「相應地,如果你願意出席決戰會場的話,影慕晨一定會很高興的。」而這番話則令余懷海又一次懷疑起自己的耳朵。
「……你願意透露區長最終選拔的地點?」尚不清楚對方是否有意逗弄人類年輕敏感的精神,反覆給予希望與失望。
余懷海忍下要求對方複述一遍的失禮舉動,翻譯出了話中的真意,而這份來自妖怪方的信任遠超他認為自己所能得到的,再次令他心下不安。
「有何不可?如果你對此付出了相應的誠意,那麼我認為這是個不錯的交換。」
逐漸適應的黑暗中,他看見對方晃了晃翹著的腳,悠閒地抬起手,而後是火星一閃,方才早已因嗅覺疲勞而無法感受到的藥草氣味再度湧上。
「如何?你在那之前都能免費住在這。」
這自然不是什麼愉快的邀請。
只要參與了妖怪的盛宴,便不可能再次回到人類的世界裏,人類不會允許背叛,妖物亦然。冷血而無足的怪物正以輕柔甜美的語句誘哄,彷彿這一切都是純然的善意。
為防區長受訓的消息走漏,他們會將余懷海留在妖怪生活的範圍,最好的地點即是第六區,這個看似開放實則與世隔離,時時刻刻都毒物滿佈的結界區中,由墨亦然最為信任的情報工作者看管。
他在余懷海給出名單前就知道了,關於人類找到了妖物進行區長培訓的地點,卻並未第一時間對窺視者予以驅離。無關這是不是墨亦然的指令,身為總管的他都不可能不知情。
「別想這麼多。」
余懷海想起了余懷梓的話。
「那傢伙通常沒有看起來那麼老奸巨猾啦。」
記憶裏的余懷梓也不過是幾天前的模樣,那時正值臨睡前,交代余懷海隻身將消息送到第六區的她露出了人前那副憨直的笑容。
「這樣說也不對,但你其實可以有限度地相信他,畢竟……」
那傢伙很多時候懶得思考那麼多害人的點子。
「……我願意出席。」
於是人類頷首,接受了蛇的引誘,追溯至神話時期,尚在伊甸園的遠古時代,人類就沒能拒絕過這個種族的話。
「……余先生送來的是捉妖師們派往集訓地點的人選名單,數量不少。」送走了余懷海後,常曦回到會客室,而他的老闆幾乎陷進圈椅柔軟的座椅中,安靜地一面晃腿一面抽菸。
「這時候交出名單,以身為捉妖師的身份會更加被信任。」
沈蔚卿只瞥一眼小二手裏的資料就挪開了視線,他對名單並沒有什麼興趣,畢竟忠實的勞動者總是不介意工作內容。
「阿梓對弟弟還是太保護了,他的兄長勢必料到這件事了,以她的立場只會越來越麻煩。」
「關於白老闆那邊……」小二晃了晃腦袋,抱著資料,戰術性質濃厚地拉長了尾音。
「交給我來辦,你們不需要接觸。」
他的老闆呼出一口煙。雖然很多時候沈蔚卿都對常曦不太耐煩,至少這次礙於余懷海在場,睡眠被打擾的第六區主子表現得很克制,並沒有拿他的臉當抹布,或是強行替他褪一層皮。
「這次的淘汰人選呢?」他用指頭蹭過蛇群接連靠過來的小腦袋,事不關己地問道。
「會場的教官似乎已經察覺到了,第一戰便先行淘汰不少外部勢力。」
常曦如實回答,今日潛伏在會場周遭的密探已經傳回了訊息,其中許多名字與名單上的資料不謀而合。
「但各方人馬都派出不少好手,單純以考核作為剔除外物的手段,力度畢竟有限,我們又不能隨意介入……」
正當他抱怨著區長選拔的諸多限制,與捉妖師明目張膽的介入時,尚自帶著餘熱的菸桿卻伸到了他的面前,適時截斷他的嘮叨。
「老闆,您要外出嗎?」沈蔚卿沒有說什麼,但他還是盡快將手裏的東西放下,先行取來大衣披上他的肩頭,又替他懶惰的主子紮起髮絲。
沈蔚卿沒有多分出一點視線給小二,理所當然地打著呵欠,等待對方替他紮好辮子,並取來鞋子和帽子。
「……這幾天管好六區,我要去和被剔除的傢伙們打聲招呼。」
感受到一輛車駛出第六區邊境,他揮揮手讓同樣被余懷海吵醒,因而前來湊熱鬧的姑娘們趕緊回去睡覺。
「墨亦然還等著明早的報告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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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同時,身在第二區的白喻飛才剛結束會議。面對未曾預料的情勢,年輕卻野心勃勃的雄鷹忍不住低頭揉揉眉心,為亂成一團的膠著情勢嘆起氣。
「那個夏家的會不會是總管派來……」他的屬下們試探性地問道,卻見他們的黑幫少主搖搖頭。
「放心吧,那個小少爺是個可以信任的傢伙,做不了壞事的,倒不如說,他被塑造得太好了,除了死腦筋以外毫無缺點。」
當年與對方首次見面時,他已經是黑幫的新任當家,一隻翼展寬闊的年輕雄鷹,而面前的白鴿緊抿著唇,伸出手與來訪的他禮貌性地短暫相握。
白喻飛在對待未來可能的合作人時總是爽朗而謹慎有禮,但顯然嫉惡如仇的和平鴿嗅到了猛禽身上脫不去的血腥味。
他對夏熒星的印象不錯,也清楚對方對此持相反意見,儘管白喻飛從沒想過特意招惹以和平穩健為家族重心的夏家,倒不如說,他其實很欽佩這樣的傢伙。
他們同樣年輕,同樣肩負著家族的期待,兩位年輕人所受到的教育卻截然相反。僅只一眼,白喻飛便明白夏熒星是不會與他合作,亦無法被他所說服的,但這並不能改變後者帶給他的深刻印象。
「總之,影慕晨聽起來過得還不賴,也通過了第一次考核,起步雖然有點慢,但也很好。」
煩惱過後,他長吁一口氣,向後仰躺在辦公椅厚實而富有彈性的椅背上,抬著眼看向面前報告的下屬。
「看來總管還是放心不下自己的孩子。」
「唉,總是這樣的,盟友和得力下屬怎麼可能忠誠過自己一手培養的血脈,他當上七區之長對每個人都好。」白喻飛答道,本想宣布散會的他撐著頭,沒有把忠心耿耿的小弟們趕去休息,而是一面轉筆一面與他們聊天。
「三區沒了之後,連我們還在那的貨都被新任區長扣下來了,錢、資源和土地開發的建材接下來都會落到總管手裏。」儘管不算新消息,其中一位如此報告道:「我們應該要做點什麼嗎?」
「別正面和妖異館的人起衝突……雖然這看在大家眼裡都是場意外,但對他們而言也同樣是個掌握情勢的好機會,這次他們把秋楠大叔調過來就是為了加強控制二、四區,那傢伙平常很溫和,但動起手來不是鬧著玩的。」
白喻飛還是一如既往地充滿耐心,面對上任以來最大的損失,他表現得相當冷靜,儘管連日的操勞在他的眼下堆積陰影,黑幫少主的態度還是很好地安撫了屬下們的不安。
「在三區結束都市更新到達一定程度,其他區的人逐漸遷移過來以前,新的住戶多半是本來無家可歸、流離失所的犯罪者。光這樣就夠他們忙的了,我們也能藉此慢慢把貨運回來,不用心急……」他平實地轉著那支不應該用來作為娛樂用途的貴重鋼筆,桌燈的光線在金屬筆桿上反覆蹦跳,最後停歇在他的虎口。
小弟們望著突然陷入沉思的白喻飛,沒有出聲打斷他,直到他終於再次抬起頭來,並繼續漫無目的地轉動那支暗藍色鋼筆。
「不過你們剛才提到了考核,這次之後就讓他們先斷掉不必要的回報吧,也不需要再特別針對人類的使魔了。」
他長嘆一口氣,今夜過量的消極情緒令白喻飛感覺自己似乎蒼老許多。
「偷雞不著蝕把米啊……本想憑我們弟兄的實力,應該可以在考核裏贏下來的。」
平日他不會如此,臉上更多時刻是掛著自信又爽朗的笑容,但面對接踵而至的受挫,白喻飛還是忍不住抱怨兩句。
「不不不,我沒有怪罪你們的意思,派進去的人被優先針對不是你們的錯。」
而看著因這句話而顯得有些懊惱和戰戰兢兢的小弟們,他立刻後悔地抓抓後腦,否認自己的話意有所指。
「要怪就怪那群人類養的狗……教官們也注意到了,連我們安插進去的樁子都順手拔掉。」
我們運氣不好。白喻飛平靜地陳述事實。
「眼下我們的弟兄所剩不多,多半是去其他區洗過名聲或從未露面的,盡量避免衝突,保存體力搶進決戰才是最重要的。」
白喻飛再度停下轉筆,這次他站起身來,示意今日差不多該解散了。
「就算我們不動手,妖異館自會把丟掉尊嚴的叛徒找出來……」
他刻意停頓了會。
「一隻一隻開膛剖肚。」
預料到那些妖怪回到人類世界後淒慘的下場,白喻飛在疲憊中忍不住低聲發笑,眨眨那雙金色的眼睛,以天真包裝的殘忍仍是平常的模樣。
「散會吧。」
整日除了巡視領土外,其餘時間幾乎都窩在辦公室裏處理損失令他的精神疲倦無比,結束會議後的白喻飛也懶得再去介意平時恪守的禮節,就隨意在走廊上邊走邊脫下外套,準備回房休息。
「……您也清楚,人員被掌握得如此精準快速,或許其中還有別的原因。」
正當他伸著懶腰,將外套搭在手上,開始滑起手機時,一位甫從培訓會場歸來的部下靠近了,語氣沉重。
「他一向如此,只是在做自己的份內工作,無關感情或恩怨,總管的底線不容越界,這樣的事情從先代就開始了。」面對下屬對於情勢的質疑,白喻飛不太介意地聳聳肩,「他很克制。」
常態中的常態,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白喻飛倒是習慣了。
「畢竟更粗魯的辦法有很多,比如寄顆頭,或是幾隻斷手過來,六區多得是折磨人的把戲。」
「我們今後還要繼續……」
「當然,別想那麼多。」面對不安的下屬,白喻飛抬起頭,分給神情陰暗的對方一點笑容,「公事是公事,生意是生意,我們的產業掛勾得太深了。」
他的笑容宛若第六區遞送的不是警告與恐懼。
「他不會這麼做的,別太擔心。」
而是愛語。
「只要不升級到直接反抗妖異館,他就不會真正出手。」
他拍拍此次混進培訓營中,卻在首戰失利的得力下屬,要對方放鬆一些。
「而且往好處想,總管至少願意把二區列進計畫裏,看看被蒙在鼓裏的傢伙們,他們連什麼時候末日到頭都不知道。」
他們都清楚,換人當上第七區之主後,能夠投資的會比秋楠在的時候更多,此時他暫且還能兩邊兼顧,時間一久,無論是誰都會鬆懈下來的。
「新一輪嗎?」
「不急,擴張這件事先等區長選拔這件事塵埃落定吧,賀喜任職的厚禮總是要送到總管手上。」
談到未來的版圖,白喻飛又回到了平時那副隨時都充滿活力的模樣。巨大的能量推動著年輕、強壯的身體,無關它的主人是否將其用在錯誤的道路上。
「無論是誰,年輕的區長總是權力不穩,到時候或許需要我們『幫一把』。」
比如,殺戮與侵略。
「我還是很支持這位新朋友的。」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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