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晨現在應該在訓練吧?」
「……如果安排不變的話,是的。」
看著來者面無表情的側臉,秋楠前後張望了一下,確認房間裏只有他,和前來巡視的總管,這才確認說話的確實是墨亦然。
「這時候才開始擔心小晨?」他短暫放下工作,苦中作樂地打趣神色冷淡的上司。
地上躺著幾疊及腰的文書,其他的高度也至少超過秋楠的膝蓋,前區長顯然已經將它們視作房內的裝飾很久了,再加上第七區的檔案,年份不同的紙張幾乎堆成小山。
為了確保墨亦然還有能待的位置,秋楠讓出吱嘎作響的辦公椅,改為坐在窗檯上,替新的建設案蓋章批准。窗外天氣不錯,涼風撩起他黑如鴉羽的髮絲,窗外遠遠地傳來都市更新的工程聲響。
冬日的近午時分總是比較溫暖,他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安靜、和平地單獨相處了。和好可沒有如初這麼奇蹟的走向,一切都是容忍與退讓。
「……沒什麼,只是又一次感覺到孩子終於長大了。」面對秋楠的玩笑,墨亦然頭也不抬,專心致志地審閱第三區規劃改建的地圖,並將蓋上妖異館官方印記的整疊檔案包進信封中。
直到將應該寄送的檔案整理好,那雙晶石般通透的紫色眼睛才含著一點嘲諷,投向他那超過五百歲的養子,卡住秋楠喉間未出的話語。
「作為家長只要給予祝福就好,擔心太多無助於成長,我不過是關切一下每天都緊張得睡不著的得力下屬罷了。」
得力下屬。哪怕只是個玩笑,這個形容詞都令秋楠本能地感到不適,尤其他知道這個乍聽之下無比尋常的稱讚,背後理應包含多少付出、犧牲,及手染血腥。
秋楠自認沒有做到墨亦然的全部要求,在總管指示下「榮升」至第三區也不過是來替亡故的區長擦屁股,順便彌補前一段時間的種種失誤。
甫來到新辦公室,地上積滿灰塵的眾多申請、陳情、開發案像是在對新的替死鬼招手,令秋楠立時感到腸胃一陣心因性絞痛。
一碼歸一碼,就算他無比想念第七區,墨亦然今日帶著印鑑和檔案,來第三區與他一起辦公,順便共度可能不怎麼和樂的親子時光,還是大出秋楠的意料之外。
當然不排除墨亦然只是單純想來第三區走走,以更為官方的立場嘲笑他如今的處境。
「得力下屬?真意外,還以為在你的眼中,我永遠都是扶不上牆的爛泥。」秋楠自暴自棄地聳聳肩,低頭檢視那些檔案的優先程度,「或是沈蔚卿那傢伙又翹班了,你只是隨便誇我兩句,好讓我心甘情願替你跑個腿?」
提及墨亦然對所謂養子們的態度,饒是秋楠也難得尖酸刻薄起來。
「話說回來,你真的有祝福過我們嗎?」
話一出口,秋楠就後悔了。
當他再次抬起頭時,他名義上的養父、相處了幾百年的上司,正一語不發地凝視著他,令那顆心臟彷彿漏了一拍。
秋楠對於情緒的波動總是很敏銳,比起推測,或是社會化的結果,更接近動物與生俱來的技巧。他是烏鴉,聰慧、擅長察覺與迴避危險。
他被那道不冷不熱的視線看得背脊發涼。
不安攀上腦髓,接著像一道猛烈的浪沒過秋楠的頭頂。他的每吋肌肉與神經開始不受控制地繃緊,直到內裏細密的關節開始作痛,以便他隨時展開翅膀逃離,或是揮拳反擊,耳朵甚至能夠聽到心臟搏動的聲音逐漸加強。
他有時候會不小心忘記,墨亦然冷漠淡然的外表下是歷史的沉澱。
販夫走卒在乎時間的流逝,時間卻盡其所能地適應強者,不朽、不滅,妖異館總管於多數在此生活的妖怪而言,既是賴以維生的光明,亦是審判日的大火,一體兩面。
比起妖怪更接近神明的狐妖是維持妖界各方局勢穩定的楔子,純粹的統治者,就如妖怪簡單易懂的生活哲學,妖異館在任期最長的總管以力量支撐他的地位。
他殺戮的手段從未褪色,足以支撐這份相當於妖區命脈的地位。
但秋楠知道墨亦然不會動手。至少今天不會。
「沒有,我只希望你們趕快滾出我的房子,至於你們是站著走出去,或躺著被擡出去,於我而言沒有什麼太大的差別。」
墨亦然不屑以任何蹩腳的計謀包裝自己的殺意,此刻那張臉上驀然浮上了一點厭倦的意思,並將平靜的視線挪開。
「我們是妖,從不稀罕『祝福』這種溫吞的情感。」天生的妖怪在混沌中尋求平衡,唯有力量能夠帶來安穩,與生存的支撐。
他們改變外貌,改變生活,出發點卻不是為了體恤人類對於未知的恐懼,那僅僅是原始而強韌的生命認為在新世代該有的轉變。
妖怪調整了策略,本質卻深深刻在血脈裡。暴力、殘酷、精準,千百年來,他們殺戮、侵略、此消彼長,在這樣的循環裡生生死死。
秋楠望著手中的檔案沉默不語,半晌,他才略略鬆開發緊的手部肌肉,而那裏的紙張已經被捏出了凹陷。
他嘆出一口氣,就當作是承認了。
「妖怪自然不稀罕祝福……」
但在他飛出窗戶,將檔案送到各區前,他還是抬起頭,又看了墨亦然一眼,懷著最後的希冀。
「但你又如何?」
烏鴉紅褐色的眼睛瞬也不瞬地望著墨亦然。
「與人類的相處中,你得到過祝福嗎?」
妖怪沒辦法單憑知識進化為擁有情感、知覺和親族關係的生物。
若是有一日純粹的天災學會如何去愛,被盛大的祝福馴養,任由人類或另一個活著的生命成為他們的枷鎖和鎧甲的裂隙,住進在漫長的枯朽中早已風乾的心臟裏。
哪怕人類之軀百年以後將化為飛灰,面目在記憶裏模糊不清,妖怪曾經收到的情感,與培養起來的習慣也不會消失。
妖怪將再也不是無可抵擋的災害。
「……影慕晨這孩子雖然從未經歷過這種鬥爭,但我相信他會做得很好的。」但墨亦然似乎沒有聽見,又或是他正聚精會神地研究某段文字,因而忽略了秋楠的提問。
翅翼搧動的聲響間,陽光滑過秋楠的肩脊與泛著金屬光澤的鴉羽,他們的話題回到了兩者談話的初始,彷彿方才的對答不曾存在。
「通過第一戰後,希望他能繼續堅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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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在培訓營的影慕晨確實正在進行體能訓練。
「你還能站起來嗎?」
「當然。」面對夏熒星的詢問,混血魅魔筋疲力盡地抹了一把下顎將要滾落的汗水,忽視全身肌肉因過度運動而傳來的鈍痛,再度擺開架勢,防住對方揮來的拳頭。
可悲的是,經過昨晚發現屍體後的驚恐,他們的行程依然沒有什麼變化。
在培訓中有餘裕感到悲傷的都是隔岸觀火的好事者,殺戮從來都不是什麼抒發情懷的事。那是生命、是流血,身在其中的生靈沒有餘裕對倒下的同胞施以同情。
「在這裡,你們每個人都可能會死,連自己的命都沒辦法掌握的傢伙就不要產生自己能夠當上區長的錯覺了。」彼時在慘叫聲中迅速趕到的鬼一口教官神情淡漠,彷彿塗滿廊道一隅的血紅對她而言,不過是全新的室內裝修風格。
但其實就算她不開口,影慕晨也清楚她會做出怎麼樣的發言。
弱者連活下去都是一種奢侈。
在此的妖怪反覆提醒他。仁慈由餘裕所生,影慕晨過去被保護得太好,他的三位家長以溫柔餵養他,不曾向他展示這片土地上可憎、惡毒、絕望與麻木的部分。
他彷彿生活在一片血海汪洋上的小小孤島,誤以為腳下鬆軟的草地就是這世界的全部。
脫離庇蔭後,他終於沉進冰冷嗆人的血水中,巡遊的鯊魚早已等候多時,正準備以白森森的利齒將他撕成碎片。
方才的哀嚎聲引來不少培訓生,夏熒星第一個趕到他的身邊,急切地詢問他是否受到任何傷害,而當影慕晨解釋時,其他的培訓生早已包圍了一片狼藉的走道。
他們圍著屍體,開始吱吱喳喳地討論起這起謀殺事件中手段的兇殘和大膽,影慕晨身邊站著一位黑髮女孩,或許是靠得太近,竟被濃烈的血腥嗆得倒退一步。
然而他們的腳底全是飛散的血肉,女孩在缺乏摩擦力的地面倉皇地打滑幾下,失去重心地跌坐在鮮血淋漓的地面,弄髒了雪白的連身裙,引來不少嘲笑與冷漠的視線。
在不絕於耳的訕笑聲中,她脹紅了蒼白、有著些許雀斑的面孔,低下頭,急迫地嘗試在一片滑膩的血肉中爬起身。
「沒事吧?」一隻手伸到了她的面前。
驚懼、羞憤的女孩先是無法理解地抬頭看了影慕晨一眼,確認那張臉上沒有惡毒的嘲弄,這才迷惘地看著那隻手。
在諸多視線中,她怯怯地伸出手,捉住那隻破碎、滿是擦傷,近日又因受傷而纏著繃帶的手。
影慕晨牢牢握住她冰冷、纖瘦,像是白化珊瑚的指頭,像是將熱量和善意傳遞給那位嬌小、尚不習慣惡意的女孩,一股詭異的濕黏卻也在此時纏上他的末梢神經。
他當下不及細想,只能暫且忽視手中的黏膩,拉起了留著鮑伯頭的女孩。
嘈雜聲中,鬼一口教官正低下頭與一旁趕來的幾位教官討論著什麼,雲韶也在,但作為教官,他的態度卻像是早有準備,尾巴漫不經心地避開飛濺的血肉,視線恰巧避開屍首空洞、渾濁的眼睛。
厚重的雲朵遮住了月亮,走廊上黯淡的燈泡忽閃,幾隻蛾與水蟻的翅翼撞上工業的光,細碎的噪音被淹沒在培訓生們的吵雜間。
影慕晨聽到一陣幸災樂禍的笑聲,低微卻熟悉,在生命殞落的夜裏響起。
「去把還在睡覺的學員叫醒,接下來有重要事項公佈。」鬼一口教官在短暫的討論中得出了結果,她有力的嗓音輕易壓下眾妖的討論聲,一旁是雙手背在身後的雲韶教官。
一股糟糕的預感開始蔓延,年輕的半妖意識到手心泛起薄汗,心臟的鼓動聲太大,幾乎掩蓋了環境週遭的聲量。
影慕晨能感覺到,一雙看似慵懶的月黃色眼睛正在群妖間梭巡,試圖找到他,猶如景陽崗噬人無數的猛虎。
「培訓營將公佈重要訊息,請培訓生五分鐘後全數到此集合。」
各位培訓生初始並未多想。死了一個同族在人類世界不算新鮮事,更何況是情感疏遠,來此全為相互競爭的妖怪。
他們甚至在目睹了一地屍骸後,還有心情打打鬧鬧地前去叫醒其他培訓生,即使是待在原地未動的妖怪,也大多小聲地聊著天,推測鬼一口教官接下來要警告他們保管好自己的小命。
五分鐘後,方才還在睡覺的培訓生們匆匆忙忙地前來集合,有些看起來狼狽不安,但見幾乎所有教官都聚集在此,他們也無從抱怨,只能乖乖排進隊伍裏,等待所謂的「重要訊息」。
其中一位教官拿起名冊,清點培訓生數量,確認是否還有更多學員遇害。不少妖怪也隨之抬高腦袋,左右張望,檢視周遭是否少了見過的面龐。
「清點完畢,兩位未應答,一位現已除籍,未到者實為一員。」
鬼一口教官沒有過問另一位的下落。
「我們沒有等待任何培訓生的義務,在團體生活中,怠惰或跟不上腳步者要自行負責。」
靴子厚重的鞋底踩在砂石上,分明細微,此刻卻清晰可聞,她站在集合清點完畢的隊伍前方,襯著身後毫不掩飾的大片腥紅,那張美艷的臉龐上毫無情感帶來的波動。
就如她所說,沒有妖會同情弱者。
「你們之中的多數應該都能看見,有一位成員提前離開了這場培訓。」這就是現實,寶貴的性命只能換得幾句無關痛癢的提醒,「再次重申,在培訓營裏,我們並不負責保護各位的生命。」
明日太陽升起後,培訓營又會一切如常。
「即使在夜間,各位仍然身處於培訓之中,請務必不要放鬆警戒。」
這番訓話對多數妖而言不過是老調重彈,影慕晨聽見身旁傳來隱約的呵欠聲,值得慶幸的是雲韶教官並沒有注意到他,於是有著一雙棕色眼瞳的半妖縮在眾多培訓生中,繼續偷偷地觀察著周遭。
若另一位未到的培訓生已經死亡,就代表兇手正潛伏在他們周遭。
教官們的無作為令影慕晨焦躁不安,僅能在心底暗暗地決定,這次一定要保護好夏熒星的背後,不再讓任何事物傷害自己的朋友。
「即使如此,各位都明白,現在你們之中,有一位,或者更多位,破壞了既定的規則。」鬼一口教官自然不知道學員們各自都在想什麼,也無意知曉,那道冷峻的目光掃過經歷第一次考核,去蕪存菁後留下的培訓生們。
那些面孔或許再過幾日也會不復存在,但身為淬煉新任區長的機制,她該做的事情從未改變。
「我們身為教官,雖然不會為你們的性命擔保,但並不代表我們將縱放這位兇手。」
她的話聲渾厚而具有貫穿力。在黑暗裡,這番話無異於一道劃亮夜空的響雷,驚醒了在場所有的培訓生。
「以下開始公佈第二次考核的事宜。」
昨日甫結束考核的培訓生半是震驚,半是不解地睜大雙眼,提前迎來新的試煉。
「在第三次考核前,請各位全力追查這位兇手,死活不論。」
整整兩週,潛藏的兇手與其他各懷鬼胎的培訓生將被關在宛如鬥獸場的營地內,以性命與晉升的機會相搏。
「第三次考核前無法抓到兇手,或是剩下最後十位培訓生時,我們都將提前結束培訓營。」
她的語氣平穩而不容質疑,彷彿一切早有安排,學員之死也並非一場意外。
「作為區長,你們未來將肩負區民們的生命,無論是兇手,或只能保護自己,卻誰都無法守護的妖,兩者同樣沒有資格繼續競爭這份地位。」這樣的機制無論如何都不像是幾分鐘內所能夠想出。
唯一可能的答案是,他們早有預備。
「屆時各位都將失去再次參與七區之長考核的權利,不得報名第二次的集訓。」能力與責任需成正比,教官的話無疑是要求有能力保護自己的妖提前感受這份重擔。
眾妖聞之啞然,誰也沒想到除了與其他妖競爭,尚要保護自己未來可能的敵人,賭上性命、親手救下將在考核中相互廝殺的對象。
對此雲韶教官撇開頭,輕輕地咳嗽幾聲,巧妙地掩飾上湧的笑意,鬼一口教官只瞥了他一眼,沒有出口喝叱他在學員面前的造次行為。
「那麼,接下來請各位在平日的訓練與政務模擬中不懈努力,全力完成這次考核,以上報告完畢,如有疑問請立刻提出。」
無盡蔓延的死寂中,身著軍服的鬼一口斂下凌厲、充滿壓迫感的目光,看向腕上的錶,這才抬起面龐,為這場夜間的召集做結。
「很好,時間不早了,各位學員就地解散。」
教官們走開了,雲韶教官慢吞吞地祝學員們做個好夢,而清潔人員開始處理滿地的血水碎肉,彷彿掃起冬日最後一批落盡的葉子。
影慕晨突然有點反胃,多半是想到生命最後的痕跡就這樣被隨意地消除殆盡。
「……沒事吧?」夏熒星輕拍他的背脊,影慕晨勉強點點頭,與對方結伴同行,但嬌小的兩人腳程並不快,很快便被不少聊著天的妖怪超過。
一群妖討論、抱怨著突如其來的改制,與死在地上的可憐蟲,影慕晨和夏熒星擠在妖群中,為了轉移注意力而談論起明早的訓練。
正當影慕晨想和夏熒星提及自己的猜測時,兩者卻都驀地撞上了前方妖怪的背脊。
「為什麼突然停下來?」影慕晨問道,卻意識到自己的聲音在眾多妖物之間異常洪亮。
方才吵鬧的妖群鴉雀無聲,他們的身軀佇立在昏暗的長廊上,宛若凍結的影子,或海岸邊裸露的礁岩,影慕晨只能從一旁探出視線,一探究竟是什麼阻住了眼前的大個子。
他眼前的空氣裡漂浮著兩盞鬼火。
雲層在這時緩緩散開,皎白的月光探入走廊,照亮他們的視野,讓準備回到寢室的培訓生們能夠清楚辨認眼前擋在走廊正中,無異於野獸的身形。
那不是豹或是獅子之類的大型貓科動物,而是一隻健壯得令人不敢置信的貓妖。黑黃間雜的捲曲長毛在地上投下參差的影子,脖頸生著宛如獅鬃般長且蓬鬆柔軟的毛髮,從領口探出。
姍姍來遲的正是在初次搏擊訓練中,就在影慕晨心中留下陰影的貓科精怪。
「現在可是大半夜,幹嘛這樣吵吵鬧鬧的?你們不用睡覺的嗎,各位小朋友?」低沉嘶啞的嗓音溜進他們的耳裏,令影慕晨打起冷顫。
恐懼侵蝕他的指尖和臉龐,令人背脊發涼的陰影凝聚成怪物,忽閃的光源懸在來者頭頂,再往後便是一片陰暗。
「……你為什麼現在才來?」認出來者的身份後,立刻有妖出聲質疑,道出在場所有培訓生都想知道的問題。
他來得太晚,這樣的行為近乎刻意,所有妖看著他,等待可能的回答,或是辯解。
「我在睡覺啊?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然而玳瑁花色的貓妖逕自打起呵欠,貓科生物覆滿倒刺的舌頭捲曲起來,露出白森森、宛如冰錐般的牙齒,「我對教官的訓話沒有興趣,本來不想出來的,不過你們實在太吵……」
「他就是兇手!」
兇手,這個單字令在場的妖怪們內心一跳。
而被打斷的貓妖沒有接續方才的話,只是輕而戲謔地笑笑,比出「請」的手勢,將說話的權利拱手交給出聲的培訓生。
「那傢伙是三區的殺手,地上的屍體一定是他幹的。」
在初次考核時圍毆影慕晨和夏熒星的其中一位指著貓妖,慘白的月光下,他帶著一點水生動物特徵的臉上有著幾道深深的疤痕。
「只要有錢,他能夠殺掉自己的血親,遑論一個非親非故的培訓生,打從一開始,他的認知裡就不存在什麼公平的勝負。」
水生妖怪大動作的肢體語言彷彿示威遊行領頭的激昂演說。
「你真的以為三區的惡棍們死絕後,再換個假名,這裏就沒有妖認得出你的長相了嗎?」他接下來的話是對貓妖說的,臉上的神情卻不像單純的推論,充滿仇恨與鄙夷。
被抖出真實身份的貓妖看起來滿不在乎,他眯著眼睛,尾巴無聲、緩慢地擺動,歪著腦袋彷彿在思考對方的話裏究竟包含著怎麼樣的含義和感情。
「那可不是假名,只是道上的各位都叫我花臉,我也是偶爾才會想起自己叫什麼。」
他最後只選擇反駁了其中最無關緊要的一項。
「不過真奇怪,我通常不會留活口,你是怎麼認得我的臉?」自稱花臉的殺手伸出帶有倒刺的舌頭,舔了舔強壯的爪子,看起來不甚在乎自己的處境,「你看起來也不像三區來的,或許你的誰曾經僱用過我?」
「僱用?你說僱用?」指稱他為兇手的妖暴跳起來,若不是今晚集合時多數的妖沒有攜帶武器,現在兩者可能早已打成一團,「你殺了我的朋友!當著我的面割開他的喉嚨!」
「……哦,我很遺憾,類似的事情發生得太多了,以至於我也不清楚自己有沒有殺死你的朋友,我只希望他不是兩三個月前死的。」他摸摸下巴。
但每個妖都知道他並不在乎一條生命的死,從第三區出來的傢伙總是如此。
離天堂太遠,距第二區太近。第三區曾經作為第二區的外圍勢力,罪犯遍地,聚集無數在妖區中不受歡迎的傢伙,謀殺、混亂,人和妖怪被宰殺,秤斤論兩地鈎在肉舖裏,或是賣進人類世界。
「有個傢伙太難吃了,我一向不喜歡浪費,但那次我只啃掉他的手指而已。」
他們習慣吃人,吃自己的同胞,但「習慣」本身就是一個錯誤。
「念在我們在這裏相見的緣分,如果那是你的誰,這樣有點太不禮貌了,我正在後悔。」暴烈而原始,彷如遠古的獸落在早已被人類思維影響的妖怪群體,叫囂著提醒。
他們的血脈、天性理應如此。
「你!」水棲妖怪看上去被刺激到了,但他的朋友伸手攔下他,制止他與對方有進一步的肢體拉扯,「……你是被僱來殺死其他培訓生,好讓某個妖贏得區長之位的嗎?」
花臉瞇著眼,視線從遠處尚未清理乾淨的血泊,在移至面前一張張青澀、憤怒、不安的面龐,短暫的沉默裡,他無聲擺動著幾乎與身軀等長的尾巴,躁動地反覆拍擊地面。
「……是又怎麼樣?」
半晌,他嘲弄地露出滿口鋒利蒼白的銳齒。
「你們有證據嗎?」
他承認了。
氣氛倏然變得緊張起來,方才還想著看好戲的培訓生們猛然發現危險近在眼前,有些妖一摸身側才發現自己臨睡前並未把武器帶在身上。夏熒星的刺劍微微出鞘,擋在影慕晨和眾多妖怪身前。
培訓生們不約而同地向後退去,卻也深知這樣的距離之下,幾步的距離也是徒勞。
強壯、迅捷的掠食者能徒手撕開生靈的咽喉。
「就算不用證據也足夠證明這是你做的……」
「哦,看來你什麼都知道了,那你何不直接在這裏宰掉我,替那個死在地上的倒楣鬼報仇呢?沒種的小雞崽。」
這次換成花臉打斷對方了,他嗤笑著繼續擺動如長蛇般靈巧的尾巴。
「你連我殺了你的朋友都不敢還手,這時候仗著和大家站在一起,就以為自己做得到什麼?」兇殘的獵人逼近水棲妖怪,當他無助地回頭望去時,才發現自己身後的妖怪們已經被這副聲勢嚇得紛紛向後躲開。
他被捉住了,花臉輕易地用寬大、厚實得足以握碎他人頭顱的指爪拎起他的領子。
「說說看你們要怎麼做?像你們在第一次考核那樣圍毆可憐無助的弱者?把眼睛挖出來?斷手斷腳後交給教官?或是把我連皮帶骨啃乾淨?」
純粹的獸首逼近他的面頰,只可惜貓妖尖細、收縮的眼瞳裏無法映出他恐慌的模樣。
「你敢殺了我嗎?」在場的所有妖怪都聽見宛如獅虎的低咆,而水棲妖怪害怕地閉上了眼睛,瘋狂地揮動自己的四肢,「我就在這裏,懦弱的膽小鬼,你究竟敢不敢動手替你的朋友報仇雪恨?」
所有妖都以為花臉會嗑掉那傢伙的半個魚腦袋殺雞儆猴,無力阻止的影慕晨別開眼,而夏熒星甚至來不及抽劍上前搶救。
花臉卻只是在他們面前,重重地將抖出自己秘密的妖怪摔在地上,俯視著地上顫抖蠕動著、死裡逃生的可悲生命。
「……無關教官說了什麼,又或是你們怎麼想,在找到證據前,我都是無罪的,各位女士。」
他從鼻子裡哼出嘲諷的氣音。
「之後你們最好像小女孩那樣手拉手上廁所,因為一次殺兩個能讓這件事的進程加快一些,我實在懶得去把落單的傢伙一個個撕開。」
隨即話鋒一轉。
「不過我很期待,或許在第三次考核之前,你們會連手指骨都不剩。」不知是有心抑或無意,影慕晨分明躲在其他妖怪身後,花臉的話卻像是針對他而來,令青年不寒而慄。
就在此時,站在影慕晨身旁的夏熒星卻向前踏出一步。
「花臉,請容許我這麼喊你的名字,你為什麼要來到這個培訓營?」
所有妖怪的視線都匯聚在出身望族的青年身上,但夏熒星並不在乎自己是否受到關注,只是直直地凝視殺手的眼睛。
「我想知道,是否真的就如他所說,你是為了讓某個妖上位而來的?」
眾妖的視線再度投向魁武的貓妖,但出乎在場的培訓生意料之外,花臉雖然沒有看向夏熒星,卻並未迴避這個問題,也沒有多做嘲諷。
「事實上我不住三區很久了,如你所見,我現在已經厭倦躲躲藏藏的日子,準備把殺人放在第二位,專心想辦法當上區長後,洗去過往那些破爛差事和前科債務。」
他給出答案,此間水蟻停在他的耳朵上,那對毛絨絨的大耳朵動了動,驅走惱人的小蟲。
「以及,如果有傢伙想當第二個死的,記得跟我報名,明天的我或許會願意無償勞動。」
花臉懶洋洋地伸了一個懶腰,似乎並不介意方才的水棲妖怪對自己說了什麼,亦沒有因被指責和咒罵而感到憤怒。
他在這種時候表現得相當寬容,像是已經習慣了這些咒詛,因而能純粹地承接他人的怒氣和對於自己暴虐的指責。
當然,或許他只是將那些怒意勃發的面容看作褒獎,作為他確實抹除某個生靈後留下的勳章。
「特別是你。」他微笑,貓在黑暗中擴張的眼睛閃著磷光,投向稱他為兇手的妖怪,話聲裏藏不住的期待令聞者膽寒,「我從進來的第一天就看上你的肉了,看起來柔軟、甜蜜、油脂豐富,我猜那樣的口感會很接近上好的鮪魚。」
花臉語調輕快得像是在地獄廚房VIP席點單。
「如果你哪天被賣進肉攤,記得讓屠夫第一個提醒我,我不惜翹班也會去光顧的。」
他的話令影慕晨打了一個寒顫,猜想那時候若不是夏熒星即時中止兩人的打鬥,自己真的會失去幾根手指。
但當他低頭去看跟隨了自己十八年、有幸得以保持完整的指頭時,卻見自己滿手腥紅,一愕之下,他沒有聽清眾妖們又吵了些什麼。
在影慕晨短短的放空時間裏,他們似乎得出某種結論,又或是貓妖終於用光了今夜的耐性。
「你們就繼續思考該怎麼辦吧,不過我真的很睏,就不奉陪了。」
無論如何,花臉拋下身後的其他培訓生們,坦蕩地背過身走開,向他們揮手告別,像他來時那樣打著小呵欠。
「明早見,小心半夜別被啃掉小拇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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