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燒和貧血使影慕晨一覺就睡到了晚飯時分。當他迷迷糊糊地醒來時,余懷海正在用毛巾替他拭去額角的汗水。
濕潤而帶有輕微粗糙觸感的織物摩擦間,抱著棉被的青年只覺臉上傳來古怪的搔癢,便掙扎了一下撇開頭,以汗濕的手捉住男人粗糲的指尖,無力地哼哼幾聲。
經過的時間不長,他的體溫仍舊比平時略高,但睡眠至少補充了精神,此刻影慕晨的臉頰正因發熱而泛紅,鼻尖掛著細密的汗水。
「醒了就起來吃點東西吧。」見對方精神不錯,余懷海終於鬆了一口氣,將擺在床頭櫃的保溫瓶轉開遞給對方。
影慕晨皺著鼻子,雙手鬆鬆捧著保溫杯冰冷光滑的外殼,餓過頭的胃泛著詭異的鼓脹感,並沒有吃東西的慾望。但見男人原本乾淨的下顎經過一夜長出稀疏的鬍鬚,他還是忍不住支撐著坐起身,伸手去摸對方狹長眼廓下的明顯黑色暈影。
「你怎麼不睡一下?難道你真的不是人類?」他帶著鼻音的質問更像埋怨,嘟嘟囔囔地以溫熱纖細的指尖撫過對方的面龐。虛弱而小心翼翼的關心中余懷海閉上了眼,沉默地迎向那些碰觸,縱容對方的行為。
見此,影慕晨心裏所有的情緒突然無法控制地氾濫開來,幾乎以為自己會就此哭出聲。
當眼前的捉妖師給出純粹、卻同樣笨拙的善意時,過去總是從人類身上得到厭惡和殺意的魅魔還是忍不住在對方溫柔地拍撫他的後腦時,小小地吸了一下鼻子。
「你可真傻,余懷海,和我一樣。」他開始覺得鼻子發酸,眼眶也脹得糟糕,或許是熱水瓶裏的蒸氣太多了。影慕晨揉揉眼,推開對方近在眼前的臉,卻只聽得對方喉間滾出充滿歉意和欣喜的低笑聲,像是山澗流過一片荒蕪的土地。
令他雙頰發熱。
最後他還是沒有向余懷海抱怨自己根本一點也不餓。他只是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將對方塞進浴室裏洗漱,這才終於結束了幾乎一週下來都足不出戶的日子。
「嗯?」而原先計畫摸進廚房替兩人都找點食物的影慕晨卻在一陣理所當然的迷途後,出現在極樂堂用於接待熟人的房間外。
他本想推門進去尋找小二,但從中隱隱約約傳來熟悉的聲音令他收回了手。
「你打聽得怎麼樣?」他聽見一道低低的嗓音,充滿疲倦和刻意表現的親切。
此刻通常關得相當嚴密的朱紅門扉異常地留了一道細縫,在好奇心驅使之下,與外界斷絕聯繫幾天的影慕晨不由自主地將眼睛湊上去窺視,確認足以讓自家長輩接待的來者是誰。
「……別在這說……」門縫不大,角度只夠看見坐在赤紅色圈椅上,瞇著眼睛吸煙的沈蔚卿。平時嘻皮笑臉的靈蛇罕有地木著一張臉,迴避直面而來的問題。
「我們都等得夠久了,你的答案呢?」
然而在影慕晨理解他們討論的話題以前,茶碗與桌面撞擊的脆響令此刻神經特別敏感的小魅魔縮了一下。
他幾乎能夠想像說話者平時交叉雙足,躺靠在椅背上微撐著腦袋,質問自己成績時的模樣,但他從未聽過自家長輩如此冷漠的嗓音。
「……墨亦然……」對此身著綠松色長衫的男人沒有如平時那邊發笑,反是沉默半晌,呼出一口菸,嘶啞著嗓子低低喊道。
那個平日天不怕地不怕,或許就只擔心自己哪天真的會被賣進蛇肉店的男人褪下平日的玩世不恭,難得地服軟,顛倒眾生的目光流轉中同樣疲倦而無奈。儘管沈蔚卿的面色沒有什麼變化,但語氣聽在影慕晨耳裏幾乎像是求懇。
「我們不知道人類究竟有多少手牌還沒打出來,現在能多一個幫手是最好的。」
然而就如同影慕晨也熟悉的,妖異館向來不會放過任何細節,無關善惡,不分親疏。那人沒有回應於他的呼喚,話聲裏甚至多了一絲催促。
「你也清楚,這是每個妖都該知道的事,沒有置身事外的選項。」
「顧全大局。」
這一席話裏警告意味大於勸告,影慕晨本以為沈蔚卿會笑,或是就著自己把捉妖師引進第六區作亂的事情,說點什麼繞著彎諷刺的話,帶開壓抑沉重得可怕的氣氛。
但面目蒼白冷漠的蛇選擇的並非反駁,而是沉默。今日的他安靜得詭異,幾乎像是雪花,或湖面忽閃的月色,平時聒噪異常的第六區之主在另一個男人面前褪去所有偽裝,將愚忠和生命剖在神明的審視中。
飄忽不定的金色眸子此刻正瞬也不瞬地望向廳堂彼方。
當忠誠、沉靜、冷血和果決,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特質全攪在一塊時,會讓那雙總是含著笑意的眼睛看上去瘋狂得嚇人,足以令影慕晨感到不安,甚至希望自己從未知曉這些。但長年與之相處者顯然並不感到牴觸。
「……你想要從哪裏先開始?」沒有人會厭惡一把工具,一柄萬用的刀刃,一張永遠會將事實和情報承上的網。
影慕晨聽見一陣低低的笑聲,像是讚許。
「五區的暴動號召者、詠風的去向,還是捉妖師們的……」彷若遊蛇,沈蔚卿再開口時,他的話裏帶著一貫拖長的尾音和勾人的震顫,從容的嘶嘶聲滑過在場所有人的耳廓,帶來古怪的寒意。
下一瞬宛若星屑般,燦金色的銳利蛇瞳便對上影慕晨躲在門後偷看的目光。
「……計畫?」青年渾身一震。在他的想像中,那雙捉到窺視者的眼裏會蘊滿怒火,但他的長輩只是靜靜地望了他一眼,其中毫無壓迫和責難。
當那對目光轉開時,影慕晨亦落荒而逃。
19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lXgU6seJ9
※
19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8L0zyLYOYo
「嗨,好久不見。」
當他好不容易摸進廚房,試圖轉移情緒而努力翻找食物後沒過多久,一道年輕愉快,同時參雜著好笑的聲線從身後傳來,並再次嚇到了正像倉鼠一樣蒐集食物的青年。
「聽說你的身體最近出了點狀況,運氣也不太好,總之很高興看見你的精神還不錯,這樣你的長輩肯定也能放心不少。」上半身幾乎全塞進櫃子裏的情況下,影慕晨猛一抬頭卻撞到櫥櫃頂,劇烈的碰撞聲中,對方的聲音裏頓時多了掩不住的笑意。
至少他很慶幸自己認得來者的聲音。
「謝謝,一段時間不見啦,我記得你叫啊哇哇哇罐頭要掉了要掉了!」但當他終於從櫥櫃裏掏出幾包泡麵和罐頭,退出身子時,同樣抱在懷裏的蘇打餅乾和吐司卻隨著他直起身的動作雪崩式墜落,幸而對方即時替他穩住了晃動的食物斜塔。
「不是啊哇哇,或是罐頭什麼的,跳樓的小傢伙。」他們花了一點時間將食物轉移到桌上,重新建構這堆東西的結構,找到重心,確保它們不會再次崩落。確認情況穩定後,年輕的猛禽卻突然想起對方剛才混亂的驚呼,便當著那張發紅脹起的小臉,嗤地一聲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
意識到自己看起來相當笨手笨腳的影慕晨氣鼓鼓地質問,對方卻並未回話,只是一面笑,一面從地上拾起方才掉落的吐司。
「好好好,開玩笑的,別生氣,我叫白喻飛,嫌拗口的話叫我阿白就好。」
他在充足的燈光下笑得相當爽朗,像是夜空猛然間亮起的星宿,毫無攻擊性,使影慕晨第一時間並未意識到整個道上敢如此親暱地稱呼他的人不多。
「看來你是最近搬來的?我在上次那件事情發生之前好像從未在六區看過你,而且每次見面的時候你好像都很忙。我猜以後我們會常常見到面吧,畢竟人類惹出那麼多麻煩。」
他說著將吐司也放在食物塔上,並愉快地試圖讓它保持平衡。
「但就算不是如此,在這裏年紀比我小的妖也不多,我還是一直想找機會和你聊聊的。」儘管聽起來像是抱怨,但那對他曾短暫一瞥的鷹目轉了過來,其中孩子氣和笑意滿盈而出。就如上次短暫的見面,白喻飛的話很多,充滿活力。
影慕晨自從離開學校後,生活中頓時失去了能遇見玩伴的機會,此刻便有些怔愣地望著對方年輕氣盛的側臉,想起自己和白喻飛的歲數並沒有相差多少。
「至少我很高興終於能被算進這份計畫裏了,我早就說把護衛交給我就好,雖然沈先生看上去還是不太開心的樣子……啊,先不說這個,我有帶慰問品給你。」
但對方顯然沒有注意到他的心理狀態。正當影慕晨思考著對方是否時常來第六區報到,那個行事率性的青年突然取來一旁的淡粉紅色紙袋。
「雖然我猜他們要是看見我拿這個給一個病人,應該會想拔光我的羽毛,把我扔出門。」
他示意對方接過紙袋,但雙手抓著食物的小魅魔騰不出手承接這份突如其來的禮物。
「你喜歡獨角獸還是美人魚?」白喻飛眨眼。
「不好意思?」
聞言,影慕晨困惑地以肩膀蹭了蹭耳朵,示意對方重複方才的句子,確定自己沒有從眼前一身風衣、西裝和高領內襯,看起來不是剛參加完某位大佬的葬禮,就是主持了新進成員受洗典禮的黑幫首領口中聽見充滿粉紅泡泡的單字。
「我說,包餡甜甜圈你喜歡哪個系列?獨角獸還是美人魚?」而年輕的猛禽不厭其煩地詢問道,調整了一下手錶和袖口的位置,從紙袋裏掏出被透明塑膠盒包裝整齊的甜點:「我個人比較喜歡美人魚就是了,那是桃子和莓果的餡,而且裏面有果肉,推薦你嚐嚐,獨角獸系列裏夾的則是香草卡士達和可可。」
他示意影慕晨看一眼上面浮誇的翻糖裝飾、亮粉,和顏色絢麗的鮮奶油,向來喜歡吃甜食的小魅魔立刻被眼前的食物吸引了目光。
但在他仔細端詳眼前的食物以前,白喻飛先一步掏出了手機。
「還是你是先自拍再開動的那一種?」身材高挑的青年嫻熟地換了一個極其粉紅朦朧的濾鏡:「這樣的呢?還是你覺得更花俏一點比較好?」
「啊唔……你……」好少女啊。影慕晨咕噥著,卻仍舊沒能當著年輕的黑幫頭領講出內心的感慨。
姑且不提能否藉著這樣的行為短暫忘卻連日驚慌受怕的記憶,發燒的熱度尚未徹底褪去,他也確實沒什麼力氣去思考這樣的行為是不是相當不合時宜,只想趕緊將眼前誘人的點心填進腹中,接著把食物帶回房間,鑽進被窩裏等待低燒徹底過去。
「你的手放在哪裏?」無論如何,在他們挨著腦袋拍照後,一道聽起來不怎麼高興,充滿戒備的嗓音插進了這場甜食愛好者的交流會中。
這次的嗓音成功讓他彈起身,擦撞到白喻飛的腦殼時,兩者都發出了吃痛的哼哼。
「……呃……呃,抱歉……我好像花太長時間了對嗎?」
意識到自己不小心被撞見和新朋友自拍時,儘管影慕晨根本沒有忘記職責,他還是縮著肩,將腦袋探出猛禽身子所投下的陰影,怯怯地望向廚房門口看不出情緒的男人。
「你餓了嗎?」他的語氣聽起來參雜著無辜和忐忑,並不算彌補地從桌上抓起一條吐司遞了過去:「或是我把甜甜圈分一半給你。」
「過來這。」但洗完澡卻遲遲等不到影慕晨,因深怕對方迷路而沿途問路找過來的余懷海沒有接過吐司,或是回應那些關於飢餓的話題。他正目光警惕地盯著眼前的純血妖物,這樣的開頭令夾在兩人之間的青年感到不安。
「他不是壞人,他……」
「哦……真稀奇,這裏怎麼會有人類啊?」
然而影慕晨代白喻飛解釋的話說到一半,希望兩人好好相處的句子尚未出口,突如其來的質問,和肩膀尖銳的疼痛打斷了他的話。
「仔細一看這不是余家的天才么子嗎?上次翹班去約會,逛得還開心嗎?」年輕的猛禽並不在乎自己是否被誤解為敵人。
白喻飛沒有循著影慕晨的解釋迴避衝突。
他迎上捉妖師的目光,堂而皇之地打量對方,彷若不屑遵循人類世界規則的野獸,甚至沒能注意搭在影慕晨肩頭的圓鈍指尖已經無意識地化為爪子,微微收緊間彷若數把開鋒的刀刃,使無力掙脫的小魅魔倒抽一口氣,面色慘白。
「把你的手放下!」見此,余懷海的刀刃微微出鞘,警惕地瞪著眼前擁有可怕力量的妖物,像是一把繃到極限的強弩,深怕對方隨時都可能出手傷人:「放開他!」
「我還沒問問你大駕光臨是為了什麼呢?反正肯定不是來為那些被你宰掉的傢伙上香的對吧?」
但白喻飛除了滿不在乎地鬆開手,放任影慕晨逃離以外,只是突然嘖了幾聲,既不回應余懷海的威嚇,也沒有接下自己方才拋出的話頭。
「突然間大發慈悲地決定站在妖怪這方,究竟是出於同情,被愛沖昏頭,還是另有所圖呢?」
他的溝通方式裏帶著一份天生的不可理喻,彷彿早已習慣單方面下達命令。儘管發言不甚友善,但他的口吻愉快得奇妙,令兩人一時之間無法肯定他究竟有何企圖。
關於那些質疑,余懷海想要反駁,或是解釋,卻很快地領會到對方意不在此。
刻在骨子裏對人類的厭惡佔據雄鷹星宿般璀璨的眼眸,他的神色裏混合著狂妄、嗤笑,與不齒,那些他所能勉強辨認的情感。但真正讓余懷海感到不解的是,白喻飛對他抱持的態度中沒有恨意。
「如果有人類傷害了你,或是你的朋友……我願意代他們道歉。」第六區甫遭到入侵,此刻無論受到什麼懷疑都不奇怪,為此他試圖尋找對方粗暴態度的來由,但白喻飛顯然猜到了他的打算。
「傷害?道歉?」
於是猛禽先一步嗤之以鼻地露出笑容。
「別開這種無聊的玩笑,我可沒有被人類傷害過,反過來還差不多。」
廚房內的日光燈在高挑的青年身上鍍上光暈,西裝的暗紅色袖扣在光明中綻出一地眩光,而他活動了一下指爪,發出駭人的骨節摩擦聲響。
「每個傢伙都必須自己承擔生存的壓力,無論是死在同族手中,或人類刀下都一樣。與誰被殺死無關,我只是純粹的討厭人類這種繁殖過度的生物,沒有什麼太深層的意思。」
他的話裏充滿孩童特有的殘忍,和強者的自傲,令同樣身為妖物,才剛親眼見證朋友死去的影慕晨感到恐懼和難以理解。
留意到捉著自己衣角的手不安地收緊了一些,余懷海將影慕晨拉在自己的身後,蹙起眉頭。
儘管以後者所在的第七區並不常出現這種事端,但在人類殘殺妖物的同時,妖物們亦會吞噬生靈,啃食幼童和人類飼養的牲畜,直到此刻自幼屠戮妖物的捉妖師彷彿還能聽見將死者的嚎啕,和骨頭被一根根折斷的清脆聲響。
過去幾天,他的內心被對影慕晨的憐愛填滿,幾乎使他忘了自己曾經摘下多少妖的頭顱。
猩紅漫流間,恨意仍舊在暗處不斷滋長。余懷海在心上人的面前丟盔棄甲,放下武器,重新認知妖現今的痛苦和處境,嘗試尋找理解和溝通,卻因這份話語被迫再次認識妖物原始而殘忍的邏輯,與他們對人類的厭惡。
妖存在已久,經歷漫長的生命後,他們的本質相對純粹,不容易輕易改變,因此為惡者不會一夕向善,食人的傢伙會無限次重複吞食生靈。
他在眼前的青年身上嗅到熟悉的氣味,危險而偏執,孩子氣的砂糖甜香中攪進鮮血的腥氣。人類在長久的排擠與獵殺異族後,終於培育出了以血肉為食,懷抱純粹惡意的怪物。
「我好像說得太嚴重了……雖然我不喜歡你,但不得不說,我能感覺到我們大概算是同類。」
見對方保持沉默,沒有出手的打算,無論那是執著於護著身後的影慕晨,或是遵守與戀人的約定都無妨,白喻飛咂咂嘴,換了一種語氣。
「我們都擅長殺人。」
他在雙方劍拔弩張的浪尖上,玩膩了似地收起威脅性極強的爪子,以那雙修長有力、毫無老繭或疤痕的手耙梳張揚的髮絲,將風衣的袖口輕鬆地捲起,彷如方才的行為僅是朋友間的寒暄。
「你肯定從未對任何同族的死亡感到難過,只是一昧地執行職責,專注於殺戮對嗎?」他的話裏突然少了露骨的鄙夷,換做等量的同情和挖苦,彷彿看著磐石在劇烈的風化中逐漸成為粉筆的原料,脆弱不堪:「在掏出那麼多顆心臟後,諷刺地喜歡上一直以來傷害的對象,你就以為自己真的能夠理解他了?」
──告訴我,你想過嗎?
像是夜間出現在床底的怪物,青年適合哼歌的嗓音輕鬆緩慢,在廚房裏低低響起,鷹目彎成了兩道令人毛骨悚然的新月。
「若他今日不是脆弱、容易受到掌控的年輕妖物,而是七區之一的主子,驕傲且強大,與你勢均力敵,你會不會在初次見面就扭斷他的脖子,而非為了好玩而留他一命?」
新月其中映著余懷海動搖的模樣,和他錯開視線的眼眸。
「你會將他的屍體分割,掛在捉妖師開會的廳堂,供那些人類競拍,或是像豢養寵物一樣,給他套上項圈和枷鎖……」
「閉嘴!我不是……」金屬交鳴聲間,用以斬殺妖物的刀刃終於徹底出鞘,刀尖直指白喻飛毫無防備的咽喉。
被踩到痛腳的捉妖師低吼著打斷對方的描述,這些話幾乎是從他的齒根裏磨出來的,其中參雜憤怒與顯而易見的恐慌。而年輕的黑幫頭領瞇起眼,光線下半張彷若石刻的面龐掩在陰影中,只有那雙星宿般的眼睛始終注視著他,充滿餘裕和冷意。
余懷海惱恨自己在一瞬間浮現了可怕的想像。
他甚至不願聽見白喻飛敘述人類是如何折磨待宰的妖物,即使他過去見得比誰都更多,但此刻素來少話的余懷海氣憤得不知該如何駁斥,只能惡狠狠地瞪著並未躲避,反是再次亮出爪子的猛禽。
被視作天才的年輕男人直至此時才注意到自己落入另一個掠食者所設計的言語圈套裏。
「你會的不多,殺死生命剛好是你做得最熟練,也從未厭倦的。」與年輕暴躁的外表難以連結的是,長年營運賭場、早早接管第二區事業的白喻飛深諳如何捕捉他人的情緒和不安,並加以操控,那是幾年下來投身軍旅,不甚喜歡與人為伍的余懷海無法掌握的技巧。
鷹目遍覽大地,他已經被徹底調查過。
余懷海對影慕晨第一次動心的熱切和卑微,那些深怕再一次被投以恐懼目光、一切藏在平淡外表下自私、為難的念頭被撕開,赤裸裸地攤在那個才剛遭逢變故的青年面前,臟器連著骨頭血肉模糊,盡皆被鋒利的鷹喙掏掘而出。
那些既愛且心疼,想要碰觸卻又害怕被對方避開的念想,此刻全成了鷹隼爪下的獵物,被毫無徵兆地開膛破腹。捉妖師與妖反過立場後,這份意識和想像令他恐慌,卻不是基於自身的安危所致。
余懷海意識到必須阻止對方繼續說下去,不能讓影慕晨再次對自己感到恐懼。
「你身上的血腥味已經洗不掉了,英雄,頂著那個姓氏的你,事到如今卻想與我們握手言和,未免太不把自己過去宰掉的傢伙當一回事了吧?」
但他無從得知,或是感受到在他抽出刀刃後,幾個鐘頭前才發著低燒的青年顫顫地鬆開了手中的衣角。見此,白喻飛瞇起眼,看上去卻沒有開心或得逞的模樣。
「……以殺戮人類為樂難道就是正確的嗎?」良久沒有補充睡眠之下,余懷海本已不甚友善的臉色此刻看上去更加糟糕:「二區的妖怪……我並不後悔自己做過什麼……」
「好好好,看來你對我的不滿也不少,不過這樣很好,免了其他麻煩。」
他拼盡全力才能擠出口的話被對方神情冷漠地隨便打斷,語氣不耐煩的妖物甚至抽空瞥了一眼腕上的錶,身後現出的厚重翅翼微微搧動。
「真可惜,如果能就這樣順路把你宰掉的話我會很高興的,但這畢竟是工作的一環。」
儘管最後一句話令余懷海感到困惑,此刻卻沒有那麼多餘裕讓他思考那些詞句有何用意。白喻飛率先走出門去,而捉妖師跟上了他的腳步,尋找較大的場地讓兩人能夠正常發揮。
「怎麼啦?我們家的孩子為什麼會哭喪著可愛的小臉蛋呢?是誰欺負你了,告訴我,我過去扭斷他的脖子好嗎?」
影慕晨想要跟上兩人的腳步,阻止他們,或是沿途請人幫忙,但一雙冰冷有力的手彷若幽靈,穿過肩際摟住了他,強行阻礙他的動作。令他打起寒顫的是那人嗓音裏輕柔的嘶嘶聲。
被蛇盤繞的觸感無論幾次都令人無法習慣。被嚇得甚至叫不出聲,又不敢掙扎之下,他只能將視線直直放在身前拔刀在手,神情陰暗得幾乎令他想到兩人第一次見面時,曾想過要殺死他的捉妖師的背影上,看著對方越走越遠。
這樣的視角下,他避無可避地重新意識到此刻的余懷海究竟是如何冷酷、陌生,充滿攻擊性。
「沈叔叔,你去阻止一下他們啊!再這樣下去他們真的會打起來的!」無法回頭之下,他只能如此喊道,然而那位素來行事任性,難以捉摸的長輩發出一陣輕柔的低笑,搔在他的耳根。
即使影慕晨見識過白喻飛是如何擅於戰鬥,這次的爭端幾乎也是因他而起,他還是不免為挑釁捉妖師的猛禽感到憂慮。
與此同時,他對余懷海的答案亦沒有十全的把握。來自另一個年輕妖怪的質疑比什麼都直接,少了長輩們因擔心他而收斂的口吻,惶惑不安像隻蟲子爬上他的背脊,冷汗淋漓和燒後的乏力拉扯著大腦,令影慕晨有些難以站住。
「當然,我怎麼捨得拒絕你這孩子的要求呢?誰讓你從小就喜歡瞞著秋楠,讓我替你達成那些小小的願望。」彷彿真的聽進自己所養大的孩子的抱怨,摟著他,在影慕晨燒後無力時,替他穩住重心的蛇彈了一下手指,身旁便傳來整個下午都不見蹤影的聲音。
「唉,來了,老闆,有什麼吩咐?」他聽見一如既往的回應。小二聽上去完全沒有理解廚房裏差點發生一場你死我活的大戰,兀自嘮叨著一些繁瑣的事項:「該吃飯了嗎?正好大家都在。」
「先去確定他們不會真的把對方的頭擰掉,否則我們都會有麻煩的。」沈蔚卿終於鬆開手,讓影慕晨能夠自由移動,但他只答允了其中一部分,而沒有阻止這場戰鬥的意思:「我們三個有話要說,回來了就去準備晚餐,不要餓到年輕人。」
你也跟過去吧。注意到那個孩子正用迷茫的眼神望著自己,他發出熟悉的喟嘆,手裏則像是捏黏土般,粗魯而親暱地把對方的小臉搓得發紅。
「只要雙方確認過實力,或是白老闆把上次善後的怨氣發洩之後,我相信他們會住手的。」他表現得像是那時在會客間的談話從不存在,而影慕晨也沒有被他活逮般,極其自然而平淡,沒有責難。
「確認實力?但余懷海已經一天沒睡了。」
聽見影慕晨在臉部表情崩壞中的回應,沈蔚卿挑起眉,翻了一個做作至極,幾近昏厥的大白眼。但即使感受到了嘲諷,長輩回歸平常的小動作還是多少讓前者原本不安的心情平復一些。
「好吧,我待會也去看看,雖然我不覺得他們之中的任何一方會就這樣被輕易捏死。」
他終於鬆開揉捏對方小臉的手。
「白老闆才剛忙完區裏的事情,又收到墨亦然給的任務,他應該也不剩多少精力了,希望他對你男朋友說的話不會太傷人。」在影慕晨從疑惑,逐漸轉為不可置信的目光中,他自顧自地整理著頭髮:「他一向有禮貌,事後應該會向你道歉的。」
「男、男朋友什麼的你是從哪裏……這些都在你們的預料中嗎?」意識到白喻飛的態度可能大半來自於他人所指使的挑釁,影慕晨震驚得連沈蔚卿對余懷海的稱謂都顧不上了,焦急地詢問道。
「除了那盒甜甜圈以外,是的,請原諒我們稍微將可能會發生的事情提前拉上檯面。」而他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但其實他說的那些話也不盡然是我們的主意,畢竟白老闆確實討厭人類,今後他若是頻繁地出現在這裏,遲早會和那個捉妖師發生衝突吧。」
蛇瞇起眼睛,看上去想抽菸,但他從很久很久以前就被另外兩位照顧者禁止在影慕晨身旁抽菸了,為此他正不斷以無意義的動作轉移注意力。
「如果要讓他們好好相處,至少他們必須認清彼此的實力,知道彼此消耗不會得到好處才行,更何況在我的管轄區,處理後續也相對容易。」
「去看看吧。」不等影慕晨開口詢問「後續」的意思,墨亦然插進了他們的對話。
不知何時到來的他沒有看向身旁的兩人,只是直直望著門外兩個年齡相同的人類與妖物分別履行他們的職責,無論是對人類的存在提出質疑,或是為了證明自己毫無惡意而選擇以鬥爭作為回應。
「他們都只比你大了一些,雖然現在開始有點晚,但稍微看看他們的實力吧,思考一下自己能夠辦到怎麼樣的程度也不錯。」
接著那對清明而冷靜的視線投進影慕晨的眼裏,儘管語氣嚴肅,但墨亦然看著他的目光永遠都帶著憐惜和不放心。
「如果有一天……不,或許也不遠了。」
一隻溫熱的手碰上他戴著護身符的胸口。
「這麼說吧,你們在這的事情已經暴露,六區也已經不再如以往安全。」
門外傳來劇烈的碰撞聲,沈蔚卿匆匆趕向兩人戰鬥的方向。
「小晨。」但墨亦然的聲音仍舊平穩而毫無動搖。每當對上三位長輩的目光時,影慕晨總會覺得愧疚:「聽我說,不用害怕,因為我們不會讓你受到一絲傷害的,無論是我、秋楠,或是沈蔚卿,都不會讓你暴露在危險之中。」
──但我們肩負的生命太多了……總有我們的眼睛無法注視到你的時候。他的語氣尋常中帶著一貫的叮嚀。分明那些目光裏是平時再熟悉不過的溫柔和縱容,影慕晨卻恍惚地意識到自己正站在三人早已瓜分給無數生命的心尖上。
三位長輩各有苦衷,度過成百上千的年歲後,是本該逍遙自在或專心投注於工作的三者選擇共同將自己扶養長大,掩藏起那些沉重的、殘酷的,或是曾經彼此怪罪的過去。
即使如此,他們也不需要任何人的保護。在影慕晨的眼中,他們本身便是自己的鎧甲,堅不可摧,強韌無比,墨亦然更是強大得令所有妖都對他信服,足以保護舉目所及的生命。
但正是這樣如此強悍而接近神明的靈魂正深深地感到歉疚。影慕晨知道,妖異館的總負責愛著他所扶養的孩子,卻無法為了任何人而死,因此光是說出這些話就足夠令墨亦然感到痛苦。
「屆時你得保護自己,為自己的生命負責。」19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M8GRESy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