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彩斑斕的魚群衝入金橘、赭紅與鵝黃的珊瑚間,追逐嬉戲著親吻彼此的面頰,宛若熱戀的情侶。分明是人造的場景,佈景中的白沙岸和椰林卻讓人不禁聯想到一望無際的大海。
「余懷海?你第一次進水族館嗎?看都看呆了。」
最後,卻是影慕晨清脆卻不敢過分放大聲量的呼喚將他拉回了現實。
「怎麼了?」那個天真爛漫的青年正站在他的面前,雙手叉腰歪著腦袋。事實上,直到此時余懷海都難以相信自己真的與被長輩們過保護的影慕晨一同到了水族館:「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嗎?」
「……沒事……」
余懷海似是對任務是否完美解決仍有疑慮,稍稍遲疑了些才回答。
「我已經知道源頭了,如此一來,事後處理就簡單得多。」見影慕晨因擔憂而微皺的眉頭,余懷海沉吟半晌,還是決定溫言寬慰,甚至不熟練地伸出粗糙的大掌,將前者柔順的褐色額髮撥在耳後。
儘管余懷海臉上沒有微笑,但影慕晨意識到對方正笨拙地關心自己時,還是嗤地一聲笑了起來。
「好吧,既然你說沒問題,那應該就是了。」影慕晨彎著眉眼,深褐色的眸子裏映著玻璃中透出的瀲灩水光,於過去沒有經歷戀愛,也未曾放下父母親給予的期待,成長為天才的余懷海而言,恍如暗夜中盛大的星芒或煙火。
他不曾如此切實地意識到生活和生命,和一切過去匆匆路經的美好事物。
「嗯。」他點點頭,遠處響起電子設備播出的鯨歌,而影慕晨則欣喜地扯著他的袖口,將他拉到各個設施前,又是聆聽各色鯨魚發出的呢喃,又是新奇地碰觸滑溜的海參。
他過去雖然知道妖怪也有好壞之分,卻從未如此深切地,覺得自己能夠碰觸一個與人類截然不同,卻同樣溫暖的心臟。
「我很高興……」
他試圖說些什麼,然而自小不善言辭的他只梗出了貧弱的感嘆。儘管心底充斥著姊姊翻閱言情小說裡甜蜜的情話,他卻無力將它們組織成言語,只能急切地牽起那個纖細的青年,擔憂其走散在人群之間。
「今天人真多呢,原本以為暴動的消息傳開,大家會選擇待在家裡。」影慕晨顯然沒有聽見他方才的自言自語,但黑髮的捉妖師沒有著惱,甚至欣慰地又握緊了些對方柔軟細滑的手掌。
「嗯,畢竟是新開的水族館,而且你們的區長應該也有採取其他措施。」
他們停駐於一段拱形廊道,魟魚和熱帶魚略過頭頂,開放的頂端投下陽光斑駁的影子。
「……妖怪住的地方也很繁華呢……」余懷海感嘆道,語氣很輕,但影慕晨還是聽見了,為此他抬起頭來看一眼對方英挺的面容,有些得意地笑起來。
「是喔,雖然不及人類跳躍式的進展,但我們的生活也是跟得上時代的。」
影慕晨雙掌貼上透著微光的玻璃,一尾鸚哥魚晃頭晃腦地游近,距離青年精緻挺翹的鼻尖只有咫尺之遙。
「開始喜歡妖怪了嗎?」光潔的玻璃門表面映出青年含笑的眸子和微翹的嘴角,水波的影子在他的髮梢打旋。余懷海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的耳根猛烈地泛起熱度:「發現我們跟人類沒有兩樣?」
「……嗯。」於是他只乖順地以點頭作為回應,伸出手再一次牽起對方,心底溫暖正在魅魔毫無防備的爽朗笑容中不斷滋長:「我一直都知道。」
青年用手背捂著面頰,笑著不解他為何突然變得如此木訥,便也回握住他長時間被刀槍磨出繭子的大手,粉嫩的面頰上洋溢著柔軟的笑意。
余懷海幾乎覺得自己會溺死在這樣的眼神中。
但事實是余懷海錯估了暴動的規模,因而他們尚未離開多久,暴動的妖物便開始在各處點火,舉著武器和火把陷入無政府狀態。
第五區在暴動擴大後已被迫關閉,本該盯梢的白喻飛只能緊急向妖異館掙得接手處理權,並在幾個鐘頭後皺眉看著噬人的火焰蔓延。
「再多調派一些人手來五區處理場面……記著,我不想再過來收拾。」
火舌舔過高樓大廈的連結。他持著手機向位於第二區的部下們發佈指令,另一手則隨意提著順手拿來充作武器,早已染血的道路告示牌。斗大的路牌鐵片因敲擊和碰撞捲起,染滿斑斑鏽蝕,和不知從何而來的血肉。
白喻飛在經歷了暴動,因而遍佈鮮血、坑洞和燃燒中的雜物,宛如末世到來的路面上前行。一個又一個余懷海適才放過的妖怪早已癱軟在血泊中,被他毫無興趣地拋在腦後。
「後續?你們怎麼還不明白呢?幾年裡你們還沒做熟練嗎?」
他用面龐和肩膀夾住手機,騰出手捻去翅膀上甩不脫的一塊血肉,一如那些不成器,事事要人操心的屬下就近在面前般,語氣無奈。
「殺光反抗者,可疑的傢伙全都帶回去給妖異館,清出一塊屬於我們的土地。」
他銳利的眸子顏色宛若熔融的金屬,映著大地焚燒的火光更顯得流光溢彩,卻也殘暴無比。
「現在這裏有一塊地已經燒得差不多了,倒還省掉你們不少功夫。」
不遠處,他第一批緊急召來的部下已經在展示力量後徹底控制暴動的局面,但原本舉著各色武器的妖物們在看見第二區頭領兇殘的肅清行為後,也沒有幾個敢再反抗,只能盡皆隨著幾位猛禽類妖物的指示,無助地聚集在一起。
「所以說……人類根本不可信,這種道理為什麼還有很多傢伙不能明白呢?居然把工作交給一個捉妖師……」
掛掉手機後,白喻飛倒是無奈地看著眼前顯然遭到了煽動,卻不願意承擔責任的眾多妖怪們,只深深地嘆一口氣後,拔地飛起。
「無聊透頂……這種事情讓我來處理,馬上就結束了,只要殺掉散播謠言,分派武器和帶頭的傢伙,其他暴徒不過是一盤散沙。」
一套合身的風衣和手套上全是噴濺的血跡,更加壞了他在看見自己暗中觀察對象居然搭計程車去約會,徹底無視他存在的心情。
一想到自己此刻本該身處溫柔鄉中,卻要被迫幫行事草率的人類善後,白喻飛便氣不打一處來。
「果然打從一開始就不該派兩個外行人來這裡。」平時幹事簡單粗暴,對待招惹自己和幫派者絕不容情的年輕黑幫頭領冷哼,人群奔逃湧動間,他的金色鷹目鎖定卻只鎖定一個正在奮力逃離的身影。
而後指爪和肌肉擁有可怕力量的猛禽,猛力擲出手中的路標。
「期待你沒有愚蠢到想要逃跑,否則我的部下們可是很擅長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把戲。」
巨大的氣流壓迫和碰撞聲後,斗大的禁止通行告示牌斜插在試圖逃離的妖怪身前,直扎入柏油路內。
「你說對嗎?親愛的先生。」
還未等到那人從差點被刺穿的恐懼中回過神來,收起羽翼的雄鷹便已經自高空下落,停歇在他面前殘破染血的路牌上。
「又或許……你更喜歡誠實地告訴我,有誰在悄悄地計畫些什麼,然後得到一些你應得的報酬?」
白喻飛扯開了爽朗卻滿含戾氣的笑容,向那個無法逃離的妖物湊近一些,語氣雖沒有威嚇,卻令人不住戰慄。
「說吧……誰指使你們的?」他笑著,尖銳的指爪卻在同時握住了對方脆弱的頭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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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事隔幾個鐘頭之後,結束水族館半日遊的余懷海正跟在影慕晨的身後,盡責地將對方護送回家。
儘管他在此之前勤於剷除為惡的妖物和鍛煉,未曾體會過休閒娛樂,但他本能地覺得以水族館遊覽,和之後的隨意走走逛逛作為一天的完結確實是個不錯的行程。
「怎麼……」但令他不解的卻是影慕晨自從踏入第六區,便顯得特別謹慎。其中甚至幾度像是特務電影那般閃過幾位窈窕的蛇妖,這才摸到了極樂堂遠不及正門氣派明亮的後門。
「噓……噓,要是被發現了,就要被唸啦……」
而那個正用兩只手掌小心控制力道推開門板的魅魔細聲尖叫著,滿腦子都想著自己該怎麼解釋沒有第一時間回來匯報,而是和余懷海一同去水族館了。
「墨叔叔本來要我做完任務後回來匯報狀況如何的,但我忘記啦……」
他小聲解釋道,但再一看,無論是余懷海手裏此刻抱得如同T91那樣標準的白色海豚抱枕,或是他此刻正放在口袋裏的海豚吊飾。處處都是他們怠忽職守的痕跡。
「所以我得確認……」
然而,當他小心翼翼地再一轉頭,準備確定後門附近沒有人會看見自己的同時,一位蛇精看上去無奈至極的面龐卻已經近在眼前。
影慕晨甚至沒能注意到,或甚至聽到他的靠近。
「少爺您怎麼這麼晚才回來?您瞧晚飯都涼……」
「嗚啊啊啊啊啊!」
沒等到有著一頭淺綠髮絲,語氣慵懶的男人問完話,影慕晨已經因為過度驚嚇而慘叫出聲,甚至向後跌幾步,絆在余懷海的懷裡。
「你嚇死我了!小二!」面對影慕晨揮舞著小拳頭作出的控訴,那個男人只搔搔腦袋,困擾地拾起地上的海豚吊飾:「而且別管我啦,我可是十八歲了,別老是把我當小孩子。」
「就算您這麼說……唔?有少爺的客人嗎?裡面請啊,今夜怕是要下大雨,何不住一晚上再走呢?」走過來將吊飾遞在自家少爺手裏,本名常曦,但周遭的人們只慣常喊他為小二的男人嘆息,並在迎上余懷海的視線後,露出了狗腿的營業式微笑。
「沒……沒事啦!余懷海馬上就回去了!他沒有要幹什麼!對吧?」然而不等余懷海給出答覆,影慕晨倒是焦急地一把將他手裏的抱枕拉過來,猛力塞在常曦懷裡,而後急切地捉住余懷海的手掌:「對嗎?你只是送我回來的。」
「嗯?呃唔……嗯。」
雖然從未奢望在對方長輩家裡住下,但未曾想過影慕晨會如此抗拒自己同住的余懷海一時有點錯愕,但看見影慕晨猛力使眼色的模樣,他還是順從地點頭向兩人告別。
「嗯唔……是嗎?那麼還是容我向老闆匯報……順道請個人送您的朋友回去吧,否則要是怠慢客人,我可是要被老闆抽筋剝皮的啊,少爺。」見常曦彎起招牌的八字眉,畏懼自家主子的畏縮模樣使影慕晨又騰了點時間搖晃他的肩頭。
「不用!就說了不用!他馬上就要回去了!別跟沈叔叔說!否則墨叔叔就是下一個知道的了!」
早已徹底搞懂自家長輩的上下隸屬關係,影慕晨只將常曦匆匆推入門內,吩咐他不許向任何人告狀。
「你就幫我熱飯吧!我馬上就進來,等等我喔,千萬別告訴其他人知道嗎?」他見常曦還是那副因怕揍而顯得可憐兮兮的神情,便又盡責地安撫了一下,這才跑出門送余懷海離開。
「那是誰?」被影慕晨推著走的捉妖師神情空茫,不懂對方究竟如何棘手,會使素來看上去天不怕地不怕的影慕晨如此忌憚。
「那是小二,算是六區的管家兼打雜,有什麼消息都會往上報告,要是你在這裡的事情被知道了,他們肯定會出來攆走你。」
影慕晨咂嘴,似乎對此感到相當無奈,卻也無法改變現狀。
「但主要是,他也是看著我長大的人……別看他那樣,平常跟在我後頭東叮嚀一句,西叮嚀一句,跟個老爺爺似的。」
「妖怪的生態也很複雜呢。」余懷海本想多問,但見常曦方才只笑嘻嘻地稱呼他為少爺的朋友,如此倒沒必要將毫不相干的妖怪捲進來節外生枝,便只在離開第六區範圍前,輕巧地親了親影慕晨頭頂上小巧的髮旋:「我回去了,你也快回去吧。」
於是目送余懷海駕車離開的幾分鐘後,影慕晨終於感受到了腹部傳來的抗議,便乖巧地坐在廚房裏,一面踢腳,一面等待常曦替他熱好簡單的晚餐。
「小二,你今天沒有顧店真的沒問題嗎?」
「沒事的,少爺,老闆讓我在後頭等您回來呢。」聽著微波爐轉動的聲音,影慕晨忍不住抱緊了一些懷裡的海豚抱枕,低頭將臉埋入雪白的毛絨中。
「什麼都瞞不過他……」他嘟囔著伸手接過那盤熱騰騰的菜餚,卻見常曦又笑了,一副打趣的樣子。
「哈哈……老闆可是六區主子啊,您回來他還不知道嗎?但他只吩咐我盯著您吃飯罷了,倒沒怎麼在意您晚歸。」那個看著他長大,長相卻反倒比余懷海年輕幾歲的蛇精拉開椅子坐在小方桌的對面,撐著臉看自己年輕的主子吸麵,語氣懶洋洋的。
「……墨叔叔沒生氣吧……」
「……這話難說,白老闆比您先回來了,才剛向墨大人匯報完,現在大概還在前頭坐著呢。」
「……他生氣了沒?」影慕晨吸麵的動作頓了頓,顯然是終於想起自己不小心將救命恩人撇在腦後,而後者又是如何地擅於撕裂敵人,便禁不住打了一個寒顫。
「……您說呢……您可是扔下匯報,兩個人一起去水族館了,這讓人家不生氣也難……但放心吧,白老闆私底下很好商量,不會太苛責您的。」
聞言常曦似乎也猜到影慕晨在想什麼,便伸出手拍拍後者的腦袋,吞下「但他大概想撕了您的朋友,就剛才走出門的那位」和「五區暴動可被他和幫派給徹底血腥鎮壓了,您確實該避免看見這樣的場景」之類兒童不宜的感嘆。
「……道歉有效嗎?」影慕晨感覺眼前稍稍燃起一點活下去的希望,像是微弱的火苗。
「……有吧,雖然大多時候是看到白老闆道歉,但道歉對多數人是有效的。」
儘管常曦認為現在正在前頭被自家老闆逗著玩的第二區主子沒有餘力再聽取少爺的抱歉,但他還是語氣帶笑地安慰後者,順便督促對方吃掉盤中的蔬菜。
「小二,不做任務匯報會怎麼樣嗎?」半晌,啃著花椰菜的影慕晨問道,酸枝木筷戳入綠色花梗,在對方面前毫無形象可言,喀哩喀哩地咀嚼著。
「……老闆都是看心情匯報的……但您的資歷大概還是不足以如此……」騰出手替影慕晨擦擦嘴角的常曦嘆道:「少爺您還是老老實實交報告吧。」
「我想也是……」於是影慕晨再一次低下頭吸麵,並在喝乾最後一點麵湯後,彷彿被自己的魄力激勵到般,猛力拍桌站起:「好吧!繼續努力加油!下次的目標是成功匯報!記得在出門時提醒我!」
「是是是……少爺有在一點一滴地努力了呢。」
而回應他的是拿著碗盤準備洗刷的常曦,認份卻略嫌無奈的嗓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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