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三】從軍行系列-盾與槍 - 《對空賦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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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郎

僕不知該如何表達心意

爾所講之事 雖會遭世人所責難

甚至爾亦怨恨自己

可二郎僕並不如此認為

若有人言爾不孝其不懂爾

三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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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寶十一載，天氣逐漸灼熱，儼然入夏。

黎鴞與其餘蒼雲兵士協助天策府補足巡守人，佇立於大營前的高牆上。

玄甲厚實沉重，在寒冷的雁門關尚能耐寒，此刻卻悶得數十名蒼雲兒郎難以忍受，汗水在烈日曝曬中滴落，故偶爾同袍間會傳出零落小聲哀號，似乎盼著下崗時辰到來。

正挑望遠處營地裡天策府兵秣馬射箭的黎鴞完全心不在焉，指尖無意識輕摳著側臉結痂痕，身畔同門幾句對話也沒聽進去。

自柳昭向自己坦白後，他已苦思許久，從未如此渴望能如兄長或大師兄那般善於言詞，足以將內心真正所想傳遞給柳昭。

在聆聽、相伴或共同承受外，是否還有他能做之事？黎鴞總覺得自己能做些什麼，或說想為對方做些什麼。

男人想起當初自己如臨深淵時，從柳昭那裡所得到的同悲同喜也好，安撫慰藉亦罷，無論何者，他都在身在空無一物處轉身時，就看見對方向己招手，露出笑容，走到其身畔並肩而行。

因此，在黎鴞決定離家踏上孤獨旅途時，便下定決心要直視著這些人生孤寂，然後奔向柳昭。

告訴他——

「赤羽！赤羽兄！」

拍在背後的掌心使黎鴞回神，只見是站崗的同門，目光帶有疑惑道：「赤羽兄，瞧你這表情，是在想甚？」

「沒想甚麼。」

男人簡略應答，似乎不想再應，然同袍對這位每次休沐就即刻消失的黎二家主充滿好奇，挑起眉頭猜測：「看你若有所思，表情認真，該不會在想柳家娘子吧？」

聽到這番問話，黎鴞無語，心中嘆氣，直接否認：「⋯⋯並不是。」

可同門依舊鍥而不捨。

「哎，赤羽兄別那麼嚴肅，我就覺得你在想——念著誰，忍不住就想知道——」

「夠了阿良，別煩赤羽兄。」見他還要追，另名神色穩重的同門露出無奈表情，推開同隊，擋在其與黎鴞中間，隨後捶在男人肩頭，眼神飄向營區，示意道：「咱們都走吧，下崗了。」

其餘蒼雲士兵也附和。

「走！走！長思兄你就停歇會兒，下崗比較重要。」

「是啊，長思兄你就別再管赤羽兄想誰了，不如問我吧？我想死昨日那胡麻餅，麵脆油香，肉餡滋味可好了。」

眾人笑了起來，被打斷的林良不善罷干休，雙手一攤，反駁道：「問你？問你有什意思啊子安兄？你就說說，哪日的餅沒讓你想念？」

「你說什麼——」

幾人唇槍舌戰，不時互損，只有黎鴞和吳顧並未加入，雙雙對望，皆注意到彼此眉間無奈。

真是幼如稚兒！

吳顧扶著汗涔涔的前額，低聲訓斥：「好了，好了，都別提了！等等又給天策府弟兄們看笑話⋯⋯」

一行人嘴上仍在交鋒，邊與來接替的策府兵交接，終於能躲避日正時刻。

軍中用膳，林良再度晃到黎鴞右側，左顧右盼，確認吳顧不在附近，壓低嗓音喚道：「赤羽兄。」

他原為先鋒營士兵，其本性稍作放蕩，雖不即蕭洛那張狂模樣，但也有三分神似，莫知為何自願加入協助策府的隊伍中，千里迢迢來此。且這一路來跟同行戰友都相處融洽，有林家獨子在場不時都能傳出歡笑嬉鬧。

思及其平日為人，黎鴞不確定是否該應聲，放下手中的饃，轉頭直視林良，正欲開口，就被趕到的吳顧打斷。

「阿良！你又想做甚麼？」

頭疼的男子趕忙想揪住名為林良的同袍，制止他繼續對話。

「沒有啦，我就好奇不行嗎？」林良順勢躲開想拉走他的友人，橫跨繞至黎鴞左方繼續問：「赤羽兄，聽說你和柳家大郎相識十餘載——」

「十四。」男人淡淡糾正。

「好好，十四載。」不介意黎鴞較為冷淡的神態，他雙眸亮起。「先不提柳家娘子，見你這樣每每往他那跑，你們感情也是挺好，關係交情匪淺啊？你對他怎麼看？」

怎麼看？

什麼意思？

此問話使黎鴞心底一顫，壓下被勾起的不安，微微皺眉，慎思後才云：「阿昭既為我好友，亦如親人，世上再無第二者。」

「哇——無第二者欸！」聽見黎鴞回答，林良興致高昂，像是發現奇寶般道：「沒想到赤羽兄對這柳家大郎所評甚高，看來其並非如世人所講——」

「林長思！真夠了，你糾纏赤羽兄問這麼多到底做什？」

吳顧簡直難再忍受，出手壓住林良的肩，就要將其拉回用膳的位置，惹得對方哀嚎。

「哎！吳願天！會痛，放手啦！」

邊哀邊摟住黎鴞的肩，林良繼續附至其耳邊抱怨：「赤羽兄，跟你講，我和阿顧從小兩家就靠得近，同樣認識十幾個年頭，我們也稱得上是穿同條褲子的兄弟啊！可你看看他就這副模樣，整天管個沒完，我簡直是上輩子欠了債，連參個軍都逃不過，根本孽緣！」

聽見他所講，黎鴞突然發問。

「你們是一同來參軍？」

「是啊，也不想想是為了誰。」瞥眼聳肩的林良，吳顧把話接過去，搖頭嘆氣直言：「他阿娘千拜託萬拜託，說拜託請求我照顧這冒失的林家獨子，這小子上面三位阿姐，全把他寵壞成這樣，啥事都無法無天，不但自己跑去和曾家小娘子退了爺娘為他說的婚事，還堅持要入蒼雲軍——」

「赤羽兄，哎！你看，你評評理，你和柳家大郎是竹馬之交，彼此情義相挺，相處愉快，怎麼我的童年玩伴就這樣⋯⋯」

「呵——」

兩人開始互相數落彼此，卻不帶怒火，其餘同門陸續加入戰局，甚至幾位逐漸熟識的天策士兵也在經過時補上幾句，全數盡落在黎鴞眼底。

這便是「友」嗎？

凝望打鬧嬉笑的人們，男人心中浮現萬千思緒。

他與柳昭曾經如此嗎？

似乎並無。

兩人自幼聚少離多，見面寥寥可數，全以白紙黑字聯繫，又每次重逢都起因於悲傷和道別。

許多時候他們或許都只能憑藉想像與揣測來彼此認識與相處，且似乎都依靠著恐懼和擔憂生活，並不自覺——或試探般讓對方看見那些平時埋在深處的脆弱。

其實，黎鴞也不完全明白。

他對柳昭的情份如此複雜，那些隨年歲斑駁泛黃的信和蠹蟲漸生之竹簡積累無數，究竟替他們倆留下什麼？

看著同袍友人們話當年，讓他重新想起自己最初對柳昭的禮數與防備往來，至逐漸習慣有個人寫信念著他，再到發現那些文字成為無可取代的寬慰。

或許正是因為如此，黎鴞逐漸將面對人生所生的惶惶不安盡數拋擲進他與柳昭之間，讓柳昭的存在成為見證自身存活的照見——興許其心底是這樣認為的。

所以他因柳昭為自己做的一切感動。

然而，如此理解的黎鴞其實尚未真正看見柳昭，是直到他跌入深淵、面對內心諸多的懊悔和愧疚，又聽聞柳昭在其面前流露悲痛與絕望，方多少明瞭自己對於柳昭或許也是如此重要，過去的他只不過是站在名為黎鴞的地盤上遙望遠方美景，擅自解讀其所有。

因此只有這樣是不行的。14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3DgzeG0u75

對阿娘、兄長、阿姐或阿妹亦是如此。

他得走出熟悉的屋宅房內，鼓起勇氣跨上駿馬向前奔馳，踏入原本以為明白、但事實上一無所知的森林深處，才能真正來到柳昭身旁。

黎鴞想因著內心這份衝動——或說信念，不顧所有走向對方。

所以他們是朋友，又不若眼前打鬧之友；他們像親人，但也非血緣之親；兩人所經之事看似完全不同，可有部分的他們著實相交重疊；他對他的確存有非分之想，卻不僅是慾念。

感情不錯？交情匪淺？

竹馬之交？

該如何定義黎鴞與柳昭的關係？

柳昭怎麼想？

他如何看待身在這份含括「友」與「情」之間的他與自己？

似乎沒有既定的詞彙，能協助黎鴞理解或說出他和柳昭究竟是什麼關係，同樣無話語能描繪，其與柳昭共同共度的所有。

唯一確定的就是對他來說柳昭存在的意涵遠超於能講出的，且黎鴞想要的、想給予的都比過往和此時多更多。

可接下來兩人要去到的彼方究竟為何？

說真的，黎鴞明明已啟程卻無方向，即便對空長呼詢問，亦沒答案回響。

他正在走往未知。

能知曉的僅有這路途上需跨越的高山或深淵將不計其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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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陽光燦燦，蟬鳴響亮，黎燕和柳霰在院中樹蔭下，抓著泥土推成一堆又一堆，並靠緊彼此說起悄悄話，而貼身侍女阿滿替兩人端上涼茶與羅扇。

柳霖正跟著被張家派來的繡女學習織布，唧唧復唧唧，當柳昭經過房間外時駐足，跟隨著的黎鴞亦同，雙雙停下腳步，沈默聆聽似有哀怨的織聲。

青年如今年滿十九，不僅抽高不少，面容似柳豐也似張英。此刻其正穿著孝服，目光凝重朝向柳霖的房內，突然開口。

「二哥，我替你畫張畫像吧？」

說完他看向黎鴞。

男人不明所以，但仍點頭，便跟著柳昭去到書房。

青年猶疑片刻方打開門扉。

只見陽光自窗照入室內，房中一塵不染，書籍羅列整齊，許多畫掛在牆上，隨入室之風輕輕擺盪。

圖卷所繪種類繁多，除各類兵器、山川景色，亦有馬匹奔騰，數十駿嬉戲圖，當然也有人像百態。

「這裡是阿爺的書房，圖都是阿爺生前所繪。」

柳昭解釋，並走至其中一幅畫前，停下注視良久。

畫裡的女子面容姣好，眉眼颯爽，目光銳利，手持長槍英姿煥發揮舞，可謂巾幗不讓鬚眉。

整幅畫的運筆豪邁又未失細膩，且下方有工整墨跡。

「吾愛、英娘。」

踱步到與柳昭並肩，黎鴞先看著畫念出上頭題字，再垂首望向柳昭，啞聲問：「是叔父所畫的叔母？」

「是的。」青年點頭。

他盯著娘親畫像，眉間不掩哀傷，隨後轉身往書桌走去，眼神沈悶看著案前椅子許久，接著長嘆一口氣。

比起城中的將軍府，年幼時的柳昭更熟悉此地柳宅，阿爺總會抱著自己在這書畫寫信，亦會在此朗讀詩書、賦歌長歎。

可如今書案主人卻再不復返，即便柳昭出聲呼喚，都恍若對空呼喊，再無回聲。

柳豐真的離世了。

不在了。

如彼日灰飛煙滅。

每每思及此，柳昭都會如墜入深淵，不僅心頭絞痛，還會全身顫抖發冷。今天若非黎鴞在此，他恐怕仍無法鼓起勇氣走入這書房中。

真的不在了。

即使他再怎麼不願相信，身上的喪服、腦中片段的記憶還有內心深處的愧疚和悲戚都在提醒自己。

柳豐和張英都不在了。

此乃無法否認的事實，因此柳昭總想做些甚麼避免自身繼續沈浸哀嘆。他忽地動手抽出紙捲，拿起紙鎮壓平，又取桌旁小瓶，欲將其中清水倒入硯台準備開始磨墨，手卻突然被握住。

是黎鴞。

男人面帶嚴肅與青年對望，取走墨條，肅穆道：「我來。」

拗不過其堅持，柳昭頷首，眉間傷感似乎舒緩些許，動身去取筆與水，準備開始作畫。

只見黎鴞挺直背脊坐在案前，望著正細緻描繪的柳昭，忽地開口：「二郎自小喜畫圖，是與叔父所學？」

「是啊。」青年點頭，邊運筆邊說：「阿爺自小就飽讀詩書、喜繪畫，鍛鐵鑄刀其次，北傲訣並非其所擅長——二哥應知曉我阿爺出自霸刀柳氏？」

「嗯，知曉。」

男人頷首，想起先前與柳家暗中結盟，就為抵禦北地武家、盧氏與安子勢力。

「說的也是。」柳昭並不意外，接話道：「黎家與霸刀山莊自是會有所交集，你們皆為北方世家，可作為彼此屏障。」

「是⋯⋯」

「二哥，我能明白世家之間合作結合就是如此，並不會因此對二哥什麼不滿。」

注意到黎鴞表情，柳家長子本肅穆神情放鬆許多，語調亦是，安撫對方般開口。

「儘管阿爺不被柳氏宗族待見，但他從未親口與我等提起，都是自阿娘或他人耳語中知曉。而且，祖母多年來瞞著阿翁陸續送來諸多慰問，這次喪事亦有私下差人送來豐厚奠儀，我猜想，阿爺孩兒時應還是有度過些許愉快時光罷。」

聽聞柳昭講述關乎柳豐之事，黎鴞不禁想起黎兆，心中再次充滿歉意。

自己不僅對阿爺所知甚少，對劉思、姜青、兄長與姐妹們亦同，再思及自己還有柳昭的童年，突然想很想開口詢問，這些年來除了信上所寫的零零總總，柳昭究竟怎麼度過這些時光？

然男人才開口正欲詢問：「二郎——」便被對方打斷。

「現在也就剩下二哥喊我二郎了⋯⋯你理應喚我柳家大郎才是。」

青年露出無奈，停下畫筆片刻，才又繼續沾墨下筆，沈默深思後道：「我——總把阿姐視作兄長，也想著阿姐那麼優秀，為何不讓她繼承家即可？我胸無大志，不過欲如阿爺那般煉鐵鍛刀，找個情投意合的小娘子成親，甚至未想入天策府。」

「⋯⋯」

二郎果然⋯⋯

此話使黎鴞沈默，可柳昭並未注意到，只是嘆氣繼續表示：「我說這些，要是給舅舅聽見，鐵定是要把我拆成三段。不對，若讓師叔聽見，恐怕會被切成八塊。」

男人握緊雙拳。

他憂慮擔心柳昭，卻也同時為自己超出友人情意傷感。

此情或許真不該存於世間。

忍住內心無可言喻的失望，他仍打起精神想給予對方安慰，低聲詢問：「那叔父呢？叔父聽到會說些甚麼？」

「阿爺⋯⋯阿爺他⋯⋯」

思量一會，即將成年的柳昭多少舒緩眉間的低落，雙眸裡有懷念，也放柔音調道：「阿爺曾說只盼我與阿姊阿妹平安喜樂長大，不求富貴名利，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無他企求。」

的確似柳豐會講之話。

黎鴞暗忖，正欲接續其言，然柳昭又馬上開口，語調一轉。

「我本也這般相信⋯⋯但人生在世，豈能不談世俗禮教？這幾年來，我多少能明白，若讓阿姐繼承柳家，難保不受人非議，阿姐所要承受的便會太多。」

語畢，青年放下筆，注視勾勒半身的畫像，不知向誰低喃。

「從小，阿娘家便期待我能繼承爺娘無論才學或武功天份，可惜⋯⋯我半點都不知長進，就算雪兒也比我更似阿爺和阿娘的孩子，連家裡侍從和仕女都會私下耳語，說若我與阿姐交換身分或許更為合適。」

聽到此，黎鴞想安慰，嘴巴開開合合卻不知哪句話合適，只能讓對方繼續訴說。

「思來想去，他們或許所言甚是，我既無柳氏霸刀武林風骨，亦無張家治國才學，要是阿姊他為長子，我為長女，或許彼此都不會這般煎熬⋯⋯」

講至此，青年坐到椅子上，目光轉向窗外，看著燦爛陽光灑落，蟬鳴不絕，熱風自窗撲入房內。他靜默不語，直至黎鴞出聲呼喚。

「二郎⋯⋯」

「嗯？」

柳昭本還沈浸於思緒裡，未料被黎鴞一語驚醒。

「若你是女子，會喜歡甚麼樣的郎君？」

（下回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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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空賦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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