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三】從軍行系列-盾與槍 - 《準備啟程》

「二郎。」

呼喚使黎鴞回神，與兄長四目相接，悄聲應道：「阿兄，我在。」

「你還好嗎？是我說太多？」黎鷹微微皺眉，口吻關切詢問弟弟，放下撫摸對方臉的手，以雙眼端詳其神態。

「非也。」

看到兄長表情，黎鴞緩慢搖頭，盡可能將內心所想表達。

「我⋯⋯是很高興聽阿兄講這些⋯⋯」

他講得緩慢，低下頭，不太敢與黎鷹對視，只壓著嗓子云：「原來阿兄亦會憂慮許多，阿鴞常常⋯⋯常常以為皆是自己獨自⋯⋯庸人自擾⋯⋯」

鼓起勇氣，黎鴞嘗試向兄長傾訴，說出自己從不敢親口所問，卻結巴講得斷續，僅能靠黎鷹微微皺著眉首，卻依兒三在而三耐心反覆詢問，方得知內容。

黎鴞講著過去故事。

訴說發生事情的季節，明言當時天色、所在之處、存在之人，回顧自己所講的話，聽的聲音，聞到味道，看見色彩。成年的男子把過往二十載來那零總、片段和散落的生活，回到心底口中，重組成此時描摹出的話語。

黎鴞發覺，過去的他即使隱約注意到阿爺、三娘、阿兄與阿姐各自暗地痛苦，就算瞧見他們面露苦笑、憤怒、疲憊與擔憂，黎鴞卻仍選擇只是安靜承受，將任何所見所聞暗中收進心底。

其以為，不聞不問是最佳之舉，以為毫無保留遵照長輩所指即可稱孝，以為問出那句「阿兄，我們究竟發生何事?為何走到這般地步？」是太過多餘，以為即使提出來亦得不到解答，那不如不攤開這一切。

他以為，因此停在原地保持沈默。

他以為。

他以為，所以踟躕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以為。

他以為，期盼有人給他不用思索的解答。

他以為。

他以為，期盼時間過去會給出回應。

他以為。

所有的所有，或許都源自他以為。

可黎鴞沒料到，這些太多或許和以為，似乎都不過是自身心思作祟。

是他害怕而建造出阻擋恐怖敵軍的長城，認為任何人——包含自身發出疑惑或傾吐內在深處泥沼後，自己將沒力承接，會受更深之傷。

是他一直在長輩的陰影下，相信自己不過是天地間弱小孩童，無可能去成為誰之依靠——包含自身。

他不敢觸碰出與說出的，其實是他一直覺得自身存在毫無意義，僅為命運和家族的傀儡。

而不管是選擇不語或無法言語，皆出於太多緣由，不僅包含自身怯弱，更因身在其中而難以訴說，讓過往亡魂緊追不捨，使人放棄此刻，被昨日憂愁與明朝思慮囚困。

說倒底，年輕男人終於意識到，自己並不知道實際會發生何事，直到事情真正發生。

因此，假使當年在與黎兆爭執黎燕訂婚之際，其能看穿或問出阿爺真正所想，能再多問一句：「阿爺，為何非得讓阿妹現在就聯姻？阿爺的考量為何，孩兒的考量又為何？」並多聽阿爺講講，多同阿爺說幾句話，即使如同叛逆反抗，能否就能更理解亡父？或澆熄此刻胸口的懊悔？

如果當初天兒問他為何阿爺死去或姜青哭倒在自己肩頭時，他能將自己內心悲痛、憂愁與安慰皆提出，是否他們就能共同面對或承接失去所愛中那無盡的哀傷，而非讓這件事情過去，結果各自在心底崩塌墜落?

要是在阿姐們出嫁之日，他敢不顧一切追上搖搖欲墜的花轎，抱緊阿姐要她們別走，事情又會變得如何？是否就能改寫今日命運？

他是否能更懂，家究竟是甚麼模樣?

懊悔與羞愧，悲傷和思念，各種複雜情緒湧上心頭，幾乎將人淹沒，堵得黎鴞發慌。

此刻他用力握僅雙手，驀地想到柳昭。

在他尚沉浸於苦楚憂慮與愁思時，少年柳昭便已起身，奔向所重視的人，講出所欲講之言，握住想握緊的手，即使偷偷隱瞞爺娘也要從藏劍山莊騎走至雁門關，路上不知遇到多少難處，僅是為與之見上一面，而同爺娘和姊妹遠赴前來黑水弔唁亦同，即便道遠且險阻，他總真誠走向自己。

倘若從與柳家少年相識的那日，自己就拚盡全力與其相交、對之真誠，現今是否就不會為此感到歉疚？

明明所有的付出皆不易，黎鴞卻只欣喜沈浸在看見柳昭的歡心，心安於被他分攤走之孤獨，獨自艱難卻安然享受其實得來並不易的所有，有的是沒有問的話，太多太多，積累到當年本想奔向東都的衝動都被放下。

甚至至今連句謝謝都未曾說出口。

思及此，不明就已的情感自黎鴞胸中湧現，泛起鼻酸難止，淚水再度模糊視線，最終忍不住直落案上。

「二郎？二郎？」

見此等反映，黎鷹連忙擔憂扶住垂首的弟弟，關切問道：「發生甚麼事情了？不舒服嗎？怎麼哭了?」

「阿兄，阿鴞無事——」

黎鴞本要如以往應答，卻猛然止住，落下幾滴淚，吱嗚開口：「阿兄⋯⋯我不知怎的，就是、就是突然好難受，覺得好難過⋯⋯」

發生太多事。

太多。

才過成年禮沒多久的男人此刻語調裡盡是迷惘，泣涕如雨，哭得如幼童，卻又怕吵醒一旁午睡的妹妹而咬緊牙關，不敢發出太多聲響，讓黎鷹聞之不禁鼻酸，將早已比自己長得高大的兄弟摟進懷裡。

只聞黎鴞哽咽低發問：「阿兄⋯⋯我是不是真、真的如三叔所說，太懦弱，毫無長進⋯⋯為、為什麼當初什、什麼都不說，不再多做一些⋯⋯」

這般自責言語讓黎鷹感到心疼，邊搖晃對方邊輕斥：「二郎，你忍耐這麼多年，完成這麼多家族要求，如今又努力將這些講出口，若這稱為懦弱，那為兄可就是懦弱中的懦弱了。」

可聽完此等安慰，黎鴞似乎更為難過，不知為何即便黎鷹欲寬慰，他仍如於鯁在喉，將頭埋進兄長肩窩，無語流淚，好似把所有重擔和想說之話都交付其身。

自長子成年後，兄弟倆就再未如此親暱，一來不合黎家風骨又不似男人應為之舉，二來則是黎鷹向來羸弱，黎鴞長高後便不敢再如此。然在這漫長時日中，黎鷹其實一直想這樣安慰黎鴞，黎鴞也從來欲如此朝黎鷹傾訴，只是太多應該與不該、對和錯、可行與不可行，將本可以是親近的二人化成黎家家主和二家主。

直到此刻，黎氏兄弟才將這些年的不滿、苦悶、憤怒、忌妒、喜悅與悲傷都對彼此托出。感受到溫暖掌心護在身後，黎鴞知道黎鷹正輕拍其背，耳畔傳來其緩慢溫和講述心思之語。

「二郎，此等情感，並未有錯，會這般難受，或許只因我等從未正視這些，所以實在太陌生，甚至如禁忌般難以言述，反倒成為我們一生欲遺忘或掩埋之物，藏在心底之不可說。」黎家長子啞聲云。

講到這，他繼續輕拍黎鴞的背。

「為兄對為我彌補不足而生之你感到虧欠，同時對二郎有機會離開此地感到欽羨，想讓爾留下卻又不敢直言，只敢轉向對阿爺不滿，若世人見之，必謂兒不孝，兄不友，心不正，更失君子之風吧，可此等情感真切存在於我心，讓人莫知該如何是好。」

在黎鷹恍若訴說幽暗的低語裡，黎鴞本緊繃的胸口卻逐步舒緩，淚水未止，但心不再下墜，顫抖雙手終於恢復些許力氣，同樣環住兄長，有樣學樣輕拍其後背。

「二郎，阿兄更不曾認為能和你訴說，並擅自以為這對為兄來說是不堪，對你而言僅是重擔與傷害。但我真正所畏懼，乃你知曉所有後會離家而去，離我而去，結果思來想去，反倒積累太多無法言喻之物，甚至即便出口亦非內心真正所欲表達。」

黎鷹注意到弟弟所為，忽地鼻酸，難忍悲戚，終於說出近日夢境。

「二郎，其實些日子來，我一直夢到阿爺與阿娘，他們回到宅邸，想要見我等他們雙雙站在家門外流淚要我開門，卻淒厲如惡鬼呼叫，使我感到害怕與厭煩，所以我在門內猶豫，耳聞他們在外頭懇切哀求，最後卻決定閉門不見，直到白日降臨，他們也終於消散。」

彷彿是想求得原諒，黎鷹更用力擁緊弟弟。

「明明那是我第一次見阿爺悲傷，又是我日夜所思念的阿娘⋯⋯可我，不知為何我就是不想打開那扇門⋯⋯這讓為兄總覺得，好似我正在謀害他們⋯⋯明明我對阿爺生前有所怨懟，為何又因阿爺去世而感痛苦哀傷？為何要讓為兄知覺如此不甘又矛盾？我們之間到底發生了甚麼事？」

談到這，黎鷹無法再繼續講下去。

聽見兄長講到傷心處，黎鴞淚水再度湧現，心底衝動再也難忍，依此情出聲呼喚。

「阿兄⋯⋯」

並終於向其坦白，他內心不堪。

「阿兄⋯⋯之前雁門服役時，阿兄一直都有寄信給我，關心我。」

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將淤積在胸口的話全部吐出。

「我其實，知道阿兄想跟我道歉⋯⋯可我、我⋯⋯有段時日⋯⋯討厭那些信，看那些信⋯⋯讓我很⋯⋯很痛苦，我以為我是⋯⋯討厭阿兄⋯⋯可能⋯⋯也想讓阿兄⋯⋯明白，才故意都沒有回⋯⋯」

男人鼻子無法呼吸，淚珠將目光染得不清，好不容易終於將那句話吐出。

「阿兄⋯⋯對不起⋯⋯」9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ir0WtWT7O

阿娘，對不起，害您失去生命。9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yVAUeElAj

阿爺，對不起，沒於您在世與您講出所感所想。9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wjLqRvt0fu

阿姊，對不起，沒有為了阿姊們去和阿爺抗爭。9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6PJfG8949m

三娘，對不起，沒有將您視為阿娘好好孝順您。9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73jLsHz6b

天兒，對不起，我不是個足夠好的兄長。9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AczcrPI33B

二郎，對不起，一直擅自將你視為支柱，卻沒看見真正的你。9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8YoxK5rNrn

或許因為不曾察覺，所以未有這般看見，只是其所作所為卻仍在不知不覺間，成為拼命逃離對自己如此深切責難之貌，因次黎鴞對許多事選擇沈默不應，無論對自己或旁人，由於生命太過沉重和複雜。

黎二家主的心中不僅存怨和迷惘，也懷抱歉意，直到今日方正視這些。

那些長年無聲積累、不知所謂的，被稱為愧疚的，終於在此刻得以宣洩

而模糊視野裡，他看向整身縮在棉被裡的黎燕，不禁心想：究竟為何人得經歷這些苦痛？蜿蜒徘徊多年又回到原處？

為什麼？

他有太多疑惑。

若此真就稱為命運，究竟是想讓黎鴞明白何物？

是要讓他認為自己於家族不孝不友，對朋友不恭，對家國不忠？

似乎也並非如此。

黎鴞心底忽地冒出念頭。

或許，命運要使其親臨體會世間萬法皆不圓滿，清濁善惡，愛恨嗔癡，都非絕對如是，更多模糊難描，無法言喻。

或許，是要其在天地紅塵裡，諸多事物沒對沒錯，禍福相倚，僅是如天道行之。

故上天賜予其世家望族，卻同時奪去爺娘生命，讓他豐衣足食，可心底總空蕩無物，浮沉於日夜輪迴之中，要其陷入幽暗，卻又派人為他指引迷途，使他見光。

而黎鴞心底深處的痛苦茫然，或許來自他甫降生人間、尚未摸清世間模樣之際，便被賦予並非自身所想之職責，且選擇這樣做的黎家長輩們，是望子成龍、望女成鳳，以為此乃出於關愛深切之舉，實則不完全是。

他們錯過太多讓黎鷹或黎鴞為自己經歷人生的可能。

直到黎兆死亡帶來名為「死」之半份解答，卻似乎同樣帶走「生」的部分的模樣。

黎兆已逝，接下來黎鴞得離家，自己去尋找屬於他的答案。

兄弟倆相擁流淚良久，最後停在黎鴞突然沒頭沒尾問出毫無道理之話。

「阿兄，我⋯⋯能憎恨並離開家族，也可愛惜又忠誠於家族嗎?」

語畢，其察覺兄長稍微僵直停頓，過了不知多久，黎鷹才鬆開手後挪，重新和兄弟對視，面上淚水已盡。

面對兄弟口中此等大逆之言，長子既無生氣，亦沒有困惑，只是認真問：「對二郎來說，這兩件事情都很重要嗎？」

黎鴞思量片刻，頷首。

他想知道過去內心那些不被自己允許的恨與愛是甚麼，亦欲想參透，向來生於其身上的軟弱，卻還是不願停止掙扎的又是什麼。

他想知道，無論阿爺、兄長、阿姊們跟他講的尋己所愛，與蕭洛同他問的想要以什麼姿態過活是什麼意思。

有感弟弟所感，黎鷹同樣點頭，應答：「那就都試試吧。」

若途中遇到困難，便回來與兄長談談，告訴兄長，哪些事物使你欣喜，又有甚麼人物讓你悲傷。

我們或許能過上自己的人生。

用袖口替黎鴞拭去淚水，黎鷹再度揚起淺淺的溫和微笑，以掌心拍拍兄弟雙肩，打趣道：「沒想到，二郎真成年了，長這麼大、走這麼遠了，為兄本還擔心，你再去雁門會被蕭副衛這大師兄帶得偏。」

此話本使黎鴞破涕為笑，房中氣氛終於稍有緩和，可下刻門外突然傳入的話使兄弟倆全身一震，難掩慌忙轉身望向出聲處。

「黎家主的擔心，身為黎老三的師兄豈會不懂呢？」

只見蕭洛從門柱後探出頭來，擠眉弄眼，捧心長哀，故作嘆息站在門口，表示：「黎家主，你需要擔憂天有異象、蒼生大事或家族重擔，就是不用太擔心黎老三，他這不都還是很正正經經——哎別這臉，是姜三娘子喊我來讓各位用膳了。」

環視震驚於自身出現的黎鴞，皺眉的黎鷹，與他們背後微微移動的一坨暖被，蕭洛知道他是不請自來，卻繼續說之有理，胡言亂語。

「說真的，黎家主，黎老三就是太正經乖巧，不偷懶、不生氣、不難過、不說謊、不打架、不飲酒，不享樂，不聚賭，連他隊小子塞他春宮圖都正經斥退，面不改色———」

「大、大師兄！」回過神的黎鴞趕忙打斷大師兄荒謬言論。

「害羞什麼，黎老三，你這些都沒碰過，怎知道甚麼可為，又不可為?如何活到這麼大的啊？這還能是人生嗎？」笑呵呵的蕭洛向房內踏入兩步，動作熟練拉張椅子坐下，可謂毫無禮數。

此舉瞧得黎鷹不掩搖頭質問：「⋯⋯若黎某未記錯，蕭副衛早已過冠禮，怎可這般荒唐？」

注意到黎鷹已收起溫情柔和，換上嚴肅面孔盯緊自己，可蕭洛卻並不擔憂。如何面對這對正經兄弟，他辦法可多。

「蕭某確實冠禮成年。」他邊點頭認同，邊話鋒一轉，直言：「所以，蕭某論成年歲數才不過三吶！黎家主，三歲吶！黎家主！三歲的蕭某可不還是個孩子嗎？人生長呢。跟著黎老三或天兒喊黎家主大阿兄也不為過吧？」

「⋯⋯」

沈默蔓延。

沒能接話的黎鷹心中突然很想知道，若黎兆尚在世，聽到這番言論會作何反應，黎鴞則小心看向兄長，欲注意其面色，直到身後傳來悶的噴嚏聲，轉移眾人注意。

「阿嚏！」

「天兒醒了？」黎鴞連忙伸手輕觸鼓起的被子，黎鷹反是重新勾起嘴角，直接伸手掀開被子一側，讓不知何時清醒的黎燕探出雙眸子，小心翼翼表示：「蕭師兄只有三歲，比天兒年紀還小，所以天兒是阿姊，對嗎？」

其回應使蕭洛滿意無比，樂得點頭。

「對啊，天兒！你是阿姊囉，哈哈哈，小阿姊，能陪阿弟們玩嗎？你二阿弟才剛出生，記得給阿弟拍拍頭啊!」

胡言亂語使黎鷹忍不住訓斥：「簡直不可理喻———」

不過，接下來他本欲出口的所有斥責皆化為靜默。只見黎燕從溫暖被中鑽出，站起身伸手摟住兩位兄長的脖子，用小手輕拍他們的頭，以稚嫩嗓音哼起姜青唱過的北方睡前小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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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未央，月明亮。

蟲在鳴，風則靜。

閉雙眸，睡去罷。

夢鄉裡，眾蒼茫。

向遠方，莫害怕。

若已醒，爺娘在。

晨光照，爾身旁。

遠行吧，少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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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秀阿兄。」

黎燕抱緊黎鷹與黎鴞，如黎兆生前與姜青總會在睡前輕撫她的頭般。

「痛痛飛飛，痛痛飛飛。」

（下回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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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準備啟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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