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三】從軍行系列-盾與槍 - 《柳氏家風》

宿命次次為黎鴞帶來絕望。

也每每將希冀送到他身邊。

要他看見黑暗裡有微光。

耳聞相者呼告柳家前來祭奠時，黎鴞本未能反應，呆愣原地，許久方在黎百里嚴厲目光下回神，連忙哭於階下，卻忍不住以眼角餘光忘向庭外。

只見柳豐著素衣，被相者引入中庭後先向黎鷹行禮，而黎鷹訝異與悲痛之餘，迎上前喊了聲：「柳叔父。」並按禮哀哭數聲，再拜稽首。

真的是⋯⋯二郎⋯⋯

黎鴞從沒思量過，他們再次見面竟是因阿爺離世，兒時承諾竟兌現於此，頃刻間險些忘記身處葬禮，被黎百里伸手擰了前臂，才痛得回神，連忙再跪下。

「無、無需需如此⋯⋯多禮，節哀、順便。」

柳豐神態哀戚，語調卻如當年結巴卻溫和，仍不似東都天策，可只見他蹲下小心牽起黎鷹雙掌，將其自跪地扶起，壓低嗓音安慰道：「自藏、藏劍山莊一別，數載未見，若家主不、不介意，柳、柳某便厚顏，喚你、你大郎吧。」

平日因口吃而與外人少言的柳豐此刻難得話多，以黎鷹方耳聞之音開口。

「大郎、如今也、也以獨當一面，黎大人在天之靈必、必感安慰與榮耀。」

男人所講，本如所有祭奠者相仿，然其話鋒一轉，面色突然凝重，提及過往。

「這、這些年來、來受黎大人所顧，年節禮尚往來，情義未、未絕，自黎二小、小郎君於雁門遇險後，黎大人有、有與柳某來信幾載，能知黎大人為子女所、所想，心意深切。」

講至此，柳豐沉默幾下，望向黎鷹身後靈堂，又瞥向兩側站或跪的黎氏家屬，最後看到叩首黎鴞，雙眼透出哀悼，回首凝視眸中閃過訝異的黎鷹，繼續發話。

「雖然江湖皆傳黎大人是受奸人所害，然柳某不、不知為何，總覺、覺得是黎大人有意為之。」

他垂下雙瞼，輕拍黎鷹手背，盡可能溫和表示：「此、此或許，是黎大人未、未與爾等商量，方成難、難兼顧之局。其雖是急迫為、為護兒女，要守黎家而出此下、下策。可失阿爺必有傷悲，甚至沒、沒能見得最後一面，這般諸多難以言、言喻之情，無須壓下，否終成心、心底憾事。」

聽見長輩相告之事，黎鷹猛然一顫，滿面不解。

這般發言在此可謂極度無禮，黎家長子打自心底堅信不可講出口之話，當然未聽過有人真這般直白與其明說：「黎兆可能也做錯了，你們身為孩子，若難過或不滿，便表達出來吧。」

注意到黎鷹如孩童剎那的迷茫，柳豐不忍湧現悲愴。

當年，從雁門關逢難傳開後，柳昭便各種央求自己確認玄甲軍情，可礙於其天策軍身分，男人當是無法任意前去，即使向朱軍師與李上將提及，仍沒能獲准即時動身。10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015fJcRd1C

直到十日後，黎兆秘密來信，請求柳豐替他與天策府交涉，願意以黎家最富足的北漠商隊之持權與收益為籌碼，作為天策軍與神策相爭後盾。

允諾既出，天策上將李承恩方下令柳豐攜精兵五隊，暗中馳援蒼雲，並查明真相。

自此之後，柳豐便與黎兆偶有來書，從論天下、兵法至生兒育女，皆有提及，讓男人更是理解黎氏家主為人處世——是對自己太過冷酷精明者，更為從小承擔起家族責任之人，他不曾單純被作為孩兒憐惜愛護，更無純粹作為黎鷹與其弟妹的阿爺所活。

他是黎家的黎兆。

所以，無法將心中對孩兒之愛用恰如其所望的方式傳達，將家族興盛視為唯一護佑兒女之法，僅能教導其其用婚事、錢財或力量生存，免受傷害與苦難。

柳豐總在凝視黎兆所書時思量許多，不管對於自身兒女或黎家兒女。他會開始想家族事，逐漸把握與柳霖、柳昭與柳霰相處時日，疼惜更盛，亦會與柳昭談心、聊起他與黎鴞情誼。儘管此舉總不被張英諒解，認為此乃溺愛兒女，更讓柳昭性子過於天真溫順，將來難在軍中生存。

可無論張英如何勸說，柳豐難得堅持己見，或許出自他本就不願將三個孩兒推入東都軍營裡。身為他們阿爺，柳豐只求其此生安穩康樂、身強體壯，且江湖上無處不快活。

那黎兆呢？他做出這些決定前，心底究竟所想為何？

家族真有如此重要？

柳豐本出自名門霸刀山莊柳氏家族，卻於入贅張家後被家族逐出，勿再相認。

他失去家族榮耀、財富與庇護。可亦獲得名為柳豐繼續存在於世上的自在，與所愛之人廝守之喜悅。

孰對？

孰錯？

興許沒有答案。

至此，男人目光回到停靈處，透出複雜神情，似乎欲言又止，最後只是深嘆息，面露遺憾道：「昭兒受、受你們黎二郎多、多年照護，柳某萬分感、感激，不、不知如何報答。若有任何難處，亦可、可讓柳某知曉。」

此話使黎鷹終明白，為何黎氏柳氏往來雖從沒間斷卻並不熱絡，可柳豐於先前雁門出事時私下前往親查，不僅為保同袍也關心黎鴞生死，並又於此刻攜妻兒女長途跋涉來此，只為替其父送終。

男人本在得知黎兆死去後這段時日間逐漸厭煩自身與黎氏，對阿爺的決定既能理解卻亦厭惡，可所有內心的失落、憤怒與絕望在世間無人能說，他對所謂氏族冰冷的束縛感到憎恨。

黎鷹更思念離開的阿娘並懷念過往。

當年劉思的逝世似乎帶走黎家最後的溫暖。

讓少年的他對阿爺漸行漸遠，使青年的他有時更不知如何面對黎鴞。尤其見到與黎兆愈發相似的弟弟，黎家長子無法遏止心底慌張，即使黎鷹從始至終都想作為能成其榜樣的兄長。

此乃以娘親性命所換之子，卻讓劉思曾存在痕跡消失。

他總憶起女人生前溫柔嗓音所講祈願。

「阿鷹，你要尋爾所愛。」

身為天策府將士後，劉思本是新起之秀，長弓在手百步穿楊，被派往安東護府執行任務，偶與黎兆相識相戀，最後甚至甘願被束縛在遠離故土的黎氏牢籠中，死於異鄉。

其實，黎鷹並不清楚，阿娘為何願意放下所有，放下自身的所有、武功、喜愛的事物與遼闊奔馳的江湖，留於此處，成為黎兆之妻，成為黎鷹、黎烏、黎沐與黎鴞的阿娘。可不管如何，她也許從未忘記，心中僅記她本期待自己今生模樣，故將其化為長子耳邊低喃。

「阿鷹，得爾所愛，成己所欲往之路，才不枉此生。」

此話成為黎鷹心底期盼，卻因知曉不可達成，方將其交予黎鴞。

但這番作為與阿爺所做有何不同?

逐漸讓阿娘從回憶裡消失者，是否就是自己?

黎鷹思緒飛馳，似乎陷入無底深淵，直至指尖發冷顫抖。

然就在此時，柳豐溫熱掌心忽地握緊他的手，如同對稚童般安撫，低喃道：「大郎，千、千萬莫獨自煩惱。」將黎鷹神識拉回。

剎那，與柳豐對視的年輕黎氏家主恍若感到前所未有、不帶任何期待之關愛。

或許始於那年春日的藏劍山莊，於明劍大會之上、微弱日光照耀下，讓他見識到世上竟有人真能因短短幾面之緣或幾日之交而珍惜至此，即使那對黎氏而言不過僅是穩固家族勢力的尋常手段。

難怪二郎會與柳昭交心至此⋯⋯

柳昭或許是像極了其阿爺。

男人耳聞柳豐喚其大郎，眼見眉間盡是擔憂，看得他不忍放開其手，似欲補足黎兆尚在的遺憾，畢竟父子倆從未這般親近。

是啊，他心底其實也存有遺憾。

即使對黎家亦有恨。

但那恨背後為何物?

黎鷹沒來由想知道這他從不敢問出口的疑惑。

可嘆，終究時不我與，黎兆已離開人世。

即便此刻發現彼此心意曾交錯，他們也難再相會。

此刻黎氏家主僅能忍住鼻酸，朝柳豐低云：

「晚輩才是⋯⋯感激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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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兆入土前三日，輪至黎鴞守靈。

冷冽夜裡，他跪於柩前，周圍點著燈火凋零飄搖，煙香白霧盤繞，彷彿幽冥之氣，使其頓感恍若隔世。

身著素服的柳昭見似乎是無人，才悄悄卻恭敬溜進前院，先朝黎兆靈柩行大禮，隨後方走至黎鴞身畔喚了聲：「二哥。」

年過十又六的青年雙眸愈發像柳豐，面容卻似其母。只見他不帶尋常笑意，同樣跪下，輕呼：「二哥，我知此不合禮數，但若你需要，我來陪你。」

此話方出，黎鴞胸心底深處傳來隱微刺痛，他本能伸手緊壓胸口，可接著竟湧現連看見父親屍首都未有的悲傷。

霎時席捲而來。

他本還告誡自己：以身護家乃阿爺所想，阿爺無憾，雖禮法要其哭哀，阿爺卻不允其哀働。況且，無論悲傷或懊悔，都於事無補。

黎兆以為身死能為子女築起保衛之牆，亦毀壞之。

過去那些在家族和親人渡過的日子、與柳昭相識的時光，或於雁門兵營裡的師兄、師妹與同袍所擁有的記憶，讓黎鴞本以為逐漸找到自己所盼所愛。

然全數似乎隨阿爺逝世，諸事皆空。

此刻事已成定局，沒有黎氏次子能講出期待或做出決定的餘地，只能跟隨家族、阿爺、叔父、長兄所替他安排好的所有。

他再度迷茫，難以理解自己此刻究竟為何為誰、要往何處，只記得黎氏子弟必為黎氏獻上所有。

他要用剩餘的命來茁壯黎家，才不愧對阿爺犧牲。

青年垂首，咬緊下唇未應聲，可微紅眼眶不需多言。見狀，柳昭未再開口，同樣被其情所感，不禁鼻酸，連忙伸手攬住黎鴞肩頭，緩慢輕晃，陷入沈思。

(下回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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