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八載正月。
北方新年至,就往年慣例,黎家年關皆由大房主責,與其餘分家齊聚同團圓。長者飲酒喝茶相談、書寫對聯或懷舊年少,晚輩則找各種樂趣,燃放爆竹、在側院架起簡單蹴鞠場彼此相互較量,亦會共同騎馬出遊。
然今年黎兆竟未歸,不但攜大妾與其兒女留在范揚,亦無傳書或差人口信,連幾名貼身侍衛皆未有消息。而黎鷹早早差人送禮與信往范揚盧氏二房,同樣有去無回。
為此,黎家主家大房至分家六房皆有揣測,無心過年,僅相聚共食年夜菜。與叔父輩同商量後,黎鷹終在大年初三派人往之。10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3kkNdaibL
然就在黎家驛夫隊伍朝范揚前進後三日,便接到盧氏大房所派來的拜年行伍,帶來黎兆的親筆信與各類年貨與玩物,同時迎來出嫁的黎烏和黎沐攜丈夫與子女歸黎家,短住七日。
由於姐妹二人皆遠嫁,故幾載方能回來。當黎鷹見到兩妹妹時,緊繃神情稍作緩,伸手分別握住她倆掌心,面露喜悅。
黎鷹依舊蒼白的面容看得黎烏鼻酸,連忙囑咐黎氏家僕們將帶來的草藥搬至藥盧存放,又踮腳抬手輕捏黎鴞的臉,欣慰道:「二郎,上次見你還像個小饅頭似的,現在長這麼高啦?不只小天兒讓你顧了,連大郎得讓你看照了。」
「好的,阿姊。」左掌心覆上大姐手背,黎鴞右手抱著睜眼觀望的黎燕,邊彎腰頷首向黎烏表達惦記,側頰貼著其溫熱柔荑,指尖熟悉藥味勾起懷念。
黎烏的郎君乃太原王氏旁支三房第四子——王啟仁,任太醫署官醫監,與其結褵近十載。此時他左抱幼女王芙,右牽長女王棉,無法作揖,僅能點頭向黎鷹與黎鴞拜年:「內兄與內弟,新年恭喜。」語畢囑咐孩子:「棉兒、芙兒,向你們大阿舅與小阿舅問好。」
孩子們怕生,小聲支吾喊了聲阿舅便將臉埋入阿爺肩頭與腰際,看得黎鷹失笑,直言:「不需多禮,仁妹婿,阿妹受你照顧了,先讓孩子們去休息吧。」隨後又轉向黎沐語何晁,露出溫和笑容表示:「阿沐,你和晁郎也是,先帶鴻兒去沐浴稍歇一會吧?晚點開飯用膳。」
知曉黎烏與黎沐過得尚好,懸著的心才稍微放下。
當黎烏與黎沐攜郎君兒女要往出嫁前所居閨房時,姜青終於打點好廚房,又帶領家僕將眾多賀禮擺放至倉庫,方匆匆趕來,呼道:「烏兒與沐兒歸來啦?」
看著走來的女人,黎烏與黎沐互望一眼。
她們知曉阿娘與姜青過往,明白三娘照顧黎鴞不遺餘力,甚至協助阿爺牽制大妾盧筠,更是親手操辦兩人婚事,姐妹倆自也將其視為娘親。
「三娘!」她們仍是忍不住撲上前抱住姜青依在其肩頭莫肯放手,讓女人莞爾,伸手輕撫兩人的後背,低聲呢喃:「哎呀哎呀,都是孩子的阿娘了⋯⋯」
長者年華老去,孩兒逐漸茁壯。
終要獨當一面,離開爺娘,成家立業。
可即使如此,不知為何,心中的少年仍頻頻回首,找尋期盼。
黎鴞靜靜抱緊黎燕,凝視眼前母女相擁,黎鷹則望向專注的弟弟。
各有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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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後,身為目前當家最位高的婦人,姜青正安頓全家老小與來客,王啟仁與何晁和黎鴞則帶黎燕與女兒姪子在院裡同樂,至於放下女兒們的黎烏與黎沐邊和黎鷹敘舊,稟告姜青完要清點禮品,共同並肩凝視滿倉庫年貨玩物。
眼前諸多木盒都尚未開啟,上頭還綁著封條和署名。然黎烏不知從何感到違和,皺起眉首,仔細端詳。而黎沐亦在,目光亦端詳擺放整齊禮盒。良久,長女才悄聲問:「大郎,你說阿爺除夕元旦未歸?只差盧氏之人送來此物?」
「是,盧氏送禮之人十幾,皆在別院空房安頓。」
黎鷹頷首,遞出父親親筆書信予黎烏。「他們同聲表示,二娘思念盧家成疾,歸鄉後抱病不起,阿爺因而不捨離去,又奔波於替二娘求藥,方未歸。」
女人接下後細讀,並未發覺內容異樣,不甘問:「若是盧娘子真病重如此,仁郎與我離范揚不過三日路程,阿爺豈不知會一聲?而且,阿爺怎會在此時與她前往范揚?竟連二郎歸來都未見?」
「阿爺並無清楚交代,只說必然去之。」闔眼搖頭,黎鷹不甚明白,可思即黎兆下決定前往范揚後,自己因其送黎鴞往雁門有埋怨並未深問,怎料事態如此。
黎兆信中一如既往,簡單囑咐黎鷹與黎鴞家中須注意事務。
「阿兄,阿姊。」沈默許久的黎沐突然開口,語出驚人:「這禮中有些不似阿爺所給予。」
「!」
黎鷹訝異,黎烏似被證實內心憂思,嘆氣云:「阿沐,妳怎麼說?」
「你們瞧,這漆木色澤並非阿爺尋常送禮之樣,質地略為粗糙,且看似急促趕工得之。可阿爺過往無論再小之禮皆會慎重挑選。」
語畢女人以繡帕包著抽出其中予以姜青小盒查看。此盒封得特別緊,她竟難徒手開,最後轉由黎鷹捧著,她抽出髮上木簪撬起盒口。可甫露縫隙,黎烏敏銳聞到幽微異味,即刻按住兄長手將蓋回。
「阿兄先別開,有味道。」
三人對看彼此,懂草藥的黎家長女面有青色,悄聲道:「我去請三娘與仁郎過來。」10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70LrQnxgTX
夜漸深,子時未到孩子皆已睡去。10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FOBH2RGBD
姜青、黎家兄妹弟與姐妹之夫則聚於倉庫,將部分禮品移至庫房外空曠處。由黎鴞戴上皮護手和手套,黎鷹和黎沐舉著燈,在黎烏指示下拆去封條、打開賀禮。
「此味應是及己根汁。」
身為醫者的王啟仁與姜青嗅到酸苦草藥味飄散,便仔細端詳盒中。內盒貌似浸泡過汁液,王啟仁發現後安靜半晌,望向妻子黎烏與姜青,沉默不語。
許久,姜青垂眸接話。10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pGSswTihA
「聞此酸苦味無妨,且及己少量可用於治跌打損傷,可若過量服用或觸及傷口,恐會肝膽盡毀,全身泛血,嘔盡內物而亡。」10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Ihe8VLXEc
說完她示意黎鴞再連續開幾盒,並有些緊張抓著其手臂,似乎擔憂青年誤觸。見狀黎鴞忍不住低沉出聲安慰三娘:「三娘,我會小心,無事。」
並非所有內盒都有沾染及己汁液,最終幾人終於清點出約略規律。
「給三娘禮品的內盒有浸泡過,其餘則無。」
黎鷹皺眉低喃,注意到姜青視正線落在雕琢簡單素雅的玉簪上,暫且瞧不出思緒。
髮簪乃女人所喜樣式,可見得禮是黎兆親挑,卻不知為誰所包裹。
但以黎兆那性子,除他又有誰會動這些年禮?
用自己對阿爺之理解,黎鷹能肯定這些禮物的揀選並未假借他人之手,但怎麼會?還是難道真如盧氏家那些人所述,父親忽然對盧筠有情,要三娘——10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U0FIFfOq1
「這事有異。」
打斷沉悶,黎沐與兄姊同心,怎不知他們所想?立刻輕拍在兄長前臂,嚴肅搖頭,不掩微慍表示:「大郎,得查!」
得查,但要怎麼查?
從何查起?
誰能來查此事?
感受到兄姊之間憂思,黎鴞垂眸思量片刻,緩緩褪去手套,起身道:「阿兄、阿姐,讓我去范揚尋阿爺吧——」
「不行!」
話未落地便被三人異口同聲制止。發現兄姐眸中憂慮,黎鴞如鯁在喉,強壓下此感再次勸說:「阿兄,阿姊,家中只有三叔與我自小習武,而此事非尋常,若有人欲危害黎家,其餘守衛尚需要在此守護,我去找阿爺便是。」
青年難得話多。
其心恍如墜入蒼白雪地,方圓百里無可辨識之物,天地間徒餘自身,不知方向。
可愈如此,他愈奮力欲脫離此地。
即使前方乃未知迷茫。
必須做點事,講點什麼,否則將會被風雪掩埋。
黎鴞沒有能停下歇息的時刻——
「不,無需查。」
靜默半刻的姜青忽地出聲,隨後完闔上眼,不知何所思,面色卻慘白,單薄身子搖搖欲墜,看得眾人連忙上前扶住她。
「三娘?」
「三娘?妳怎麼了?」
可只見姜青握緊指尖低喃:「你們阿爺⋯⋯」
兆郎,這便是你所講?
女人心思飄遠,回到黎兆離家前幾日。
微冷夜晚,黎燕已入眠,姜青獨自依著燭火讀冊,黎兆悄聲來到其房中,先坐在床緣注視熟睡的么女良久,並輕撫其臉頰,剛硬面容鮮少如此透露溫情,隨後方起身坐到二妾身側,神色疲乏,久久不語。
端詳其神態,姜青嘆氣放下書本到藥櫃翻找片刻,取了藥燒了爐子,邊喚來黎燕的奶娘囑咐其將女兒抱去它房照顧,邊備上一壺溫補藥茶,並替郎君斟滿小杯10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eRCEzJw1o
兩人沉默半刻,黎兆方開口。
「我明日離開,大郎二郎雖已能獨當半面,仍仰賴妳與其叔父們提點。」
他語調與平時無二,卻莫名使姜青升起慌張,正要反問,卻被對方繼續之話與打斷:「這趟前往范陽,一來為盧娘子爺娘所求,我難再拒絕,二來恰巧可探盧氏虛實。畢竟多年來盧氏三房總想壓倒大房與二房,私下定不如表面和樂,且盧筠母家早對我將其么外孫女嫁往渤海、將其外孫送去伴讀之事萬分不滿。」10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1VDXkuJZS0
男人搖頭嘆息,喝了口茶陷入沉思。
姜青鮮少看黎家風行雷厲的家主這般神態,僅能搖頭安慰:「黎大人自也是替若兒尋得一門當戶對親事,並未虧待。」
耳聞女子所講,黎兆目光望向窗櫺畔,幽幽月光透入簾,不禁啞聲承認:「無論如何,我能給她那幾個孩子不愁衣食,但絕無法待她若待烏兒與沐兒那般。」說到此,他頓了頓,擺手道:「罷了,不提陳年往事,我主要是與妳講,幾年來盧氏三房與安氏所養的狼軍暗地聯繫頻繁,不知意圖為何。」
語畢,黎兆注意到姜青訝異神情,便將茶水飲盡,順手替對方也倒滿茶盞,持續低語:「我想這麼年來妳看得懂,黎家數載來東南臨渤海,月泉宗勢力遍佈,吾等雖未與之為敵,卻也無交好,西有契丹突厥,南則接河北道,那營州、薊州與幽州此刻正於節度使掌中,尤其在范揚的勢力,狼牙山中定是窩藏兵力,聖上雙眼根本不明是非——」
「黎、黎兆!」
聽到大逆不道言論,姜青難得惶恐,以掌掩住黎兆唇,欲制止其接下來所言。可男人並未停止,僅是放下熱杯,轉握住女人雙手。
「雁門之事便為開端,朝堂漠視,各節度使擁兵自重,江湖亦是紛亂,浩氣盟與惡人谷相互殺伐,無論北方或此刻西南都陷入戰事。」
男人試著捂熱姜青微涼掌心。
「黎家雖有貿易財富、草藥、礦業或糧產,或與藏劍山莊有所往來,卻依舊無實無權,更無護己兵刃或心法絕學,此乃黎氏不足處。」10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ftFMnXEXG
至此,他沈默幾許後才將話講完。10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xolgtXu2P
「將二郎送往雁門,本有要其回來自立武學之意,卻讓他經歷那些,我多少⋯⋯有悔,但就當讓他有第二個能去之處罷。」
難得爾耳聞黎兆傾吐內心所想,姜青甚是意外,可不知該作何應答,只能回握住男人的手,安靜聆聽。
「這幾年我早退下家主交給大郎,便是為能暗中招募有能之士、江湖俠者,成為黎家之刃,也提早布局,防備盧氏與恐來之災禍,只是總苦無名目可名正言順公諸此事,黎家所處也是有所為難。」
此言使姜青心底不詳預感愈發明顯,終於能揮去窒息,語帶凝重開口質問:「⋯⋯兆郎,你究竟要做甚麼?」
然對方並未明確回覆,僅是從腰內暗袋中取出把古銅所鑄之鑰匙交給她。
「青娘,你收好,莫被他人瞧去,我會再以信物聯繫妳。」黎兆云,再次捧著其雙手,無比慎重表示:「看到妳便會明白我之決定,時辰到再去打開我床頭暗櫃,妳知曉在何處。」
最後,黎家阿爺平靜傾吐一句:
「他們當初偏讓盧筠嫁入黎家,恐怕未料得今日。若此事成,我也終能對得起思思。」10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DHPsDqdJf
姜三娘再也無法言語。
思及黎兆離開北方前所說,還有從未遲歸的他竟不留半點隻言片語就留在范揚過年,甚至託人帶回來浸泡過草藥的禮盒。她把全數線索串連,猛然明白黎家族長所圖,卻同時有更多不明瞭。
若自己擔憂為真,男人為何選擇不見黎鴞最後一面?
冰冷、恐懼和無可言喻的痛楚自心底湧現。
姜青本以為自己不過報恩之情,然不知曾幾何時,黎家儼然已是其家,其的確成為黎家人,成為站在黎兆身側的那人。
而她曾經認為,黎兆總會為興盛黎家不擇手段,也確實如此。
可此刻姜青終於明白,其心底背負黎氏的重擔與無人可說之愧疚。
他選了不被世間所理解之路。
為了不再動搖,以身護家。10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1kcTjIDzO8
天寶八載,正月初八,黎家太家主二妾姜三娘姜青,不顧新年歡快,於子女們懷裡痛哭,隨後奔向黎兆房中,消沈數日,眾人不明所以。
直到年初十五。
黎兆死訊毫無預警傳回黑水。
(下回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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