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兆身亡對黎氏親族而言天地傾覆，更震驚黑水、渤海與河北地區，頓時諸多勢力轉而注意此地。
消息由黎兆護衛帶回，其中貼身侍衛長身亡，剩餘三位帶傷回到黎家。
這幾名侍衛自黎鷹年幼時便跟在黎兆身畔，也曾守護過兄弟二人，對黎兆盡心盡力，直到其亡於范揚郊外狼山前山道。
「少主，請責罰，吾等未護好黎大人。」名為方卓的侍衛正欲跪下，便被年輕的家主扶住。
尚在震驚駭裡的黎鷹無法思考，他從未將剛強權力的父親與死相連。從小體弱多病的男人甚至想過自己會先離爺娘而去。10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GdiUzPtBwD
未料娘親在產下黎鴞後離世，又代替他被往雁門的弟險些點在亂事裡戰死，如今阿爺更亡於他們早早警惕佈局之地。
黎鷹環視其餘二名護衛，顫抖問道：「方叔⋯⋯阿爺到底發生什麼事情？」
方卓與其餘二人眼角餘光互望，沈默半晌，似乎不知從何答起，最後才應：「黎大人抵達范揚盧三房家時，便藉替盧二娘子治病為由，尋踏范揚周遭各地，最後其目的為范揚郊外狼山，我等只知此乃黎大人首要之務。」
講至此，自東海而來的男人垂眉哀歎，低聲再道：「與黎大人分開前，他特地囑咐我等，替他確認盧氏家僕行蹤，直接做好歸北準備，並留信交代時辰到時方能打開，隨後僅帶大哥二人往狼山去，並以替盧二娘尋藥為由相告盧家人。而待我等追蹤盧家傳訊者到狼山前道時，黎大人與大哥便已先去。」
「⋯⋯」
聽聞方卓所言，眾人沈默，沒人知曉在那狼山山前道發生何事，黎兆看到何人，又為何如此。其中黎千白抿唇不語，於消息傳來當晚，他便與大弟、黎鷹、黎烏與黎沐和黎鴞討論徹夜，最後決定由黎百里率人向南接應送回兄長亡體隊伍，其餘人則在北方按照黎兆所交代而行。
「少主，吾等本欲親送二人歸鄉，卻被盧氏阻攔，而此時開啟黎大人生前所留之信，便是命吾等直接歸北，莫停留。」
阿爺知道自己會死。
耳聞至此，黎鷹闔起雙眼，壓下亟欲爆發的心緒，想起由姜青帶來黎兆遺囑那日，不由悲從中來。
五日前女人面色哀痛，雙手捧來一素雅之盒，上頭存有精密繁複雕刻，並以木楯相扣鎖起。
只見姜青將其放置案上，並毫不費力解開相扣交疊的卡楯，隨後將ㄧ把青銅鑰匙和箱內的各類信件文書取出，交給長子黎鷹。
眾兄弟見此物不禁譁然，心底各種思緒紛飛而起，四房黎祀忍不住質問：「嫂嫂，妳——妳這是，若妳明白阿兄心思，為何不制止阿兄這般？」五房黎武也忍不住點頭，接連發言：「嫂嫂，阿兄竟交予妳如此要物，為何隻字不提——」
「夠了，休要胡鬧！」
黎百里低喝打斷幾名難以接受的兄弟們，不著痕跡擋在姜青前方，咬牙表示：「大兄長若決心完成此事，還會讓青娘——嫂嫂來阻止他嗎？」至於安靜許久的黎千白這也才續道：「百里說的不錯，兄長向來縝密，他為何如此抉擇⋯⋯必有因⋯⋯」語畢，其轉頭望向凝望木盒的黎家兄弟姐妹，啞聲問：「你們阿爺留了何話？」
年輕家主緩慢輕觸紙本，猶豫許久，左看兩位妹妹，再與大弟互望，最後方取起最上層的信，緩慢誦出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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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乃黎家數十載來家業存危之時，無論二三四五六房，黎氏大小皆須團結齊心，不可內鬨猜忌，方可渡此難關。因此僕離家前，僅將此擺放遺囑處之鑰匙託付青娘，其餘概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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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平八穩的字未透漏半分猶疑，也無對將死之畏懼。
如黎兆生前所作所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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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爾等需知曉 僕所做皆為黎家興旺，范揚處必藏禍患，不入虎穴 ，焉得虎子，而黎家雖不似五姓望族，卻也坐穩北方貿易，若家逢重大變故，如僕離去，北方之地必得重視，一來朝堂必將有人注意此處，二來以此牽制盧氏欲干涉黎家之舉，並壯大黎氏自保之力，僕方做此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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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兆信中所寫，如其平日交代家中瑣事與要事，鉅細靡遺，未有疏漏遺忘，誰都未料此乃其為離世所準備。
無人察覺他所安排的一切，即使與其朝夕相處的兄弟和妻兒，此刻都如受重擊。
而在眾人心底，除有失去至親的悲痛，更有幽微的憤恨、罪惡感與不願相信。
若誰有能發現黎兆異樣的蛛絲馬跡，是否這件事便不會發生？
雖然使險棋能出其不意得勝，但同樣破壞尋常，挑起眾人從未直面的焦躁或恐懼。是誰害的他們必須面對這些?
選擇死去的黎兆?或在場的任何黎家子弟?
還是逐漸紊亂不安穩的世道?
連黎兆這般坐擁黑水之人竟然都死去。
他如此作為，究竟是真讓黎家存，抑或使黎家亡?
而黎家若破，那自己呢？
誰能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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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僕欲交代之事，皆記錄於此冊。此范揚之行本就凶多吉少，即使僕不為也將有人為，黎家勢必以成為欲掌握河北者之阻礙。此生肉身凡胎，人皆有一死，僕與爾等阿娘將相會於黃泉，無需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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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鴞不語。
目光落在書信落筆。
此刻其內心狂亂且空洞，熟悉筆鋒讓他分不清眼前究竟是玩笑或真實。
阿爺怎會寫這些?
阿爺為何不親口予他說?
為什麼他們都不親自與自己明說？
青年無法思考。
手微顫抖的黎鷹依照書信依序恭敬遞交給姜青，再獻予諸位叔父，最後方緩慢將書信放在黎烏、黎沐與黎鴞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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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娘，待鷹兒完全繼承大局前，你自是擁有黎家當家主母之權，盧氏母子去留，皆由你定奪。10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xSltAGdrC
我知你曾欲離開黎家，待諸事安定後讓大郎差人護你，帶天兒回長白山尋家人罷，待多年後將無人記得你曾為黎兆之妾，與崔氏婚事遵守罷不遵守亦無妨，若有人提及，便當婚約隨我而去。10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3Oeu7rx3L
我也知曉，你乃藥宗後人，若能避開武家勢力，攜家族人前去往萬花谷避世，許是比黎家安全上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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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神目光掃過掌心遺書，姜青緊咬下唇，心想自己豈能安然離去？也許其命已在受劉思所救時，便與黎家糾纏難解。10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zTnE58RLjz
即使她曾經想過離去，然無論面對親生女兒、長年相伴卻無血脈相連的兒女，又或半生分神凝望已逝去妻子的男人，所有曾被姜青盡力迴避的幽微、緩慢積累之情愫，於此刻方全數湧上，使得她在被給予自由時卻步，被沈重愛與責任束縛。
女人怎會讀不出黎兆字裡行間所寫，皆在云：「我無法允妳名份與正妻之位，然至死也不虧待妳」，更不提多年前夜裡那句：「我若比妳先行離去⋯⋯」竟一語成讖。10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DxYPJJQ7A
接下來數日，她在黎千白與黎鷹的支持下，以當家主母身分主持黎家中事務。使忙碌繁瑣之事成為免於陷入悲傷的縛繩，把姜青吊在危崖之上。
黎兆之死有何價值？
若無法生出更多理由，似乎黎兆便是真正死去。
她不能消沉，得想方法守護孩子，守護男人留給她的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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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大郎，以身試險乃不得已之險棋，阿爺自是不允爾用，且爾從小體弱，使阿娘萬分憂思，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千萬不可不惜之。10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OVy3eIXzvx
鷹兒，你已成為黎家當家之主，阿爺無法再耳提面命，爾需獨自決斷。待諸事安穩，爾也該自尋婚配，若有心儀娘子，無需猶疑。若鴞兒心有良配所屬，爾亦可以兄長身分替其許下婚約。10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ag8O8o4rI
大郎，其餘該交代之事已盡數交付，為父皆已無憾，你與鴞兒必要兄友弟恭，相互扶持，敬青娘如親，興旺黎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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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完此信，黎鷹不語，也未透露悲傷，只是幾日內一改溫和作風，如黎兆般剛強，扣下盧氏送禮隊伍數十人，傳信要盧家三房送回盧筠與其子，為黎兆之死給出解釋，並以黎家危難之際與亡父黎兆所願，招各路英雄俠士護送父親棺槨歸鄉，並入黎氏麾下。
可當黎鷹言行愈接近父親，其心底愈是萬分痛苦且自責。
男人本從年少起就因身體與嫡長子所應承擔職責所苦，說對黎兆或黎氏毫無怨言可謂謊言。10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3WgT808BAB
然而在兄弟姊妹裡最不似阿爺的他卻必須最完整承接父親所有，甚至讓幼弟黎鴞也受此折磨，不管習武或從軍——需有人來補足黎鷹體弱而無法完成之事。因此直到聽聞黎鴞在雁門關險些死去，這幾年間黎鷹從未如此怨懟與直白對黎兆所做表達不滿與抗拒。10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GHdmH83neK
他本以為待黎鴞歸鄉，當他確保弟弟不因自己死去，內心愧疚與不平便能緩解與平復，也能再與阿爺恢復過往。10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1p5bPRVO2
但未料人生無常，世間亦無慈悲。
劉思難產黎鴞而亡。
黎兆為守護家族死去。
皆為讓黎鷹能繼承黎家。
他本就身為嫡長子，如今亦接下黎家家主之位。
已成定局，此事就再無解答與轉圜，更或許本就沒有答案。
黎鷹與黎兆數載來的矛盾或愛，化作對家族黎氏之恨，是否自此成為夢靨，跟隨其後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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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兒，眾多兒女，爾最受思思喜愛，也是阿爺最疼愛之女。10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0Guv91yx17
妳從小聰慧，更勝大郎，若為男兒之身，應也能有番成就。時常與思思惋惜此事，卻皆討她打罵，說女兒自有福氣，豈容阿爺講這般喪氣話。10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jaxLH6hQG
為此阿爺方下定決心，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阿爺無法給爾男兒身，卻能替爾挑選夫婿郎君。10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W10dX2wn0g
聽聞爾這些年與其相敬如賓，他也允爾識藥草學醫，阿爺甚是欣慰，只遺憾未多看芙兒與棉兒。若王家待妳有變，或王啟仁對爾不忠或終棄，讓大郎替你做主，回來家裡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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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烏讀信後掩面沈默，眼角卻微濕，盡可能於眾人前壓下難以遏止的悲傷。
女人思及自己甫出生時身為長女，上有兄長，自小甚是受寵，無論藥草、騎馬打獵、聖賢詩詞，黎兆無一不允她學習，讓少女曾認為人生來便是如此。
身為黎家之女不知愁為何物。
可不知曾幾何時，她再沒能忽視心底的疑惑逐漸擴大。10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bPjouIKP0
大概是偶然窺探到體弱的兄長因嫡長子之責而受苦，也可能是凝望後面陸續出生弟妹們的面容，約莫來自阿娘離世化為姜青來到他們身邊，興許有關阿爺與阿娘恩愛卻再迎娶了盧筠，亦是在其年紀漸長後，各位叔叔與家中傳出細碎言與，要其學習女工與婦德10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34Whe4UsKr
或許，最重要的是當黎烏面臨待嫁年紀時，才明白自己的確不用憂慮此生，因為命已註定。
女兒之身，黎氏之姓。
受盡疼愛原來皆是為了讓她能無憾成為餵養富足黎家的養料。
沒由來對阿爺升起的憤努與怨恨，都被少女斥責後鎖入心底。
然當黎烏披起嫁衣離開北方之日，在搖晃馬車中，每當離家愈遠，其內心的恐懼與不滿方愈喧囂，像是欲掙脫牢籠的野獸。直到女人抵達王家成為另一氏族之物，才又接受起黎兆每年送來無數代表疼惜女兒與警告親家的禮物——尤其當她生下兩名女兒後更勝。
直到此刻讀完男人所留之信，黎烏方真切明白阿爺確實愛她，更替死去的阿娘愛她。
卻又不能完全愛她。
因為黎兆亦是黎氏養料。
再也無法忍耐的女人回房後，直皆投入王啟仁懷中，壓下嗓音，無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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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兒，爾長相與性子最似思思，阿爺時刻見爾就如爾阿娘，經商之才更是可與二叔相比，且好學上進。10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yTvlWD5fLB
因此自小阿爺便在尋一門配得上爾之婚事。何家次子乃爾良配，雖非權貴世族，其經商手腕卻能與爾相匹。本還多少憂思其怠慢爾，卻耳聞其與爾共經營商隊，阿爺終能安心。10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ZzvvHeJWDk
若爾商路有難，便去找爾二叔與三叔罷，蒼天在上，有僕遺言，以黎氏為證，他們必會助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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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沐垂眸，視線定在白紙黑墨上，其神態恍如當年劉思耳聞黎兆需迎娶盧筠為妾那般。
無淚亦未哭鬧，僅是神態平淡。10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UMz7jKJfd
女人反覆閱讀阿爺所留之言，每次都比前次看得更緩更慢，直到最終目光停滯於黎氏二字上頭。她不言不語，心中卻有講不盡的虛無。10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9BoBUh4qO
自己明明正下定決心要接受家族替其安排的所有，原諒那些從自己掌中失去的過往，不管是她曾身在其中的黎家商隊，或陸續送走阿姊，與阿兄別離，又盼望黎鴞能擁有與其餘兄弟姊妹不同之天命——受家族所愛，卻不為之束縛。
看著郎君何晁。
有失有得。
凝望獨子。
有失有得。
想起如今其與郎君共持有的商隊。
有失有得。
她欲前行。
本該如此，卻彷彿在此時被阿爺逝去嘎然而止。
冷靜收起黎兆遺囑，黎沐先輕拍黎烏的手，隨後回到房中，久久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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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二郎，你自小失恃，大郎又體弱，兄弟難以如尋常兄弟嬉鬧，阿爺時常憂思該如何是好。爾向來乖巧懂事，身強體壯，武功不差，故送你往雁門從軍，然當爾離家遇險時，阿爺日夜思索甚多，心中有愧。10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5AHKh2rp0J
兄姊性子皆似思思，倒是爾更似阿爺。10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iak34YwIu
鴞兒，爾如今也將成年，予你字赤羽，乃雕隼極其重要羽毛之意，莫再徬徨，阿爺請藏劍山莊以玄鐵鑄武器給你，藏於武器庫中，攜其開闢家族道路，唯有這般方能支持爾尋己所愛。與大郎兄弟同心，為黎氏盡力，當黎氏昌盛，爾便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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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鴞不確定用何等心境讀完黎晁遺囑，僅依稀記得每句尋你所愛都把他推往更幽黑的深淵，所有阿爺想給予孩兒疼愛的方式都如牢籠，在其身上留下被孤獨囚禁的痕跡。
青年知道父親嘗試想茁壯家族，保護兄長阿姐，守護他。
男人用盡一切去延續同樣從其阿爺接下的黎家光榮，甚至獻上其命，並想將此榮光交予其子。
阿爺，孩兒駑鈍，不知為何如此選擇。
黎鴞明白也不明白，可不得不迫使自己理解與諒解阿爺，畢竟若僅接受黎兆照護卻不願背負家族期望，便為不孝。
本被青年壓下之困惑，那些被認為是微不足道的迷茫，又在此刻全數返回要吞噬他。
「黎氏昌盛，爾便永在。」
可阿爺你是否知曉，孩兒只盼你歸家?
雙眸注視黎兆最後叮囑，黎鴞拼命忍住如當初促使其策馬狂奔的衝動，握緊手中信直至褶皺，未有半滴淚水。
（繪師：BERU）
(下回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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