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清夏的記憶裏,淚江的水總是奔流向前,在兩岸的土壩之間穿行而過。
緩慢流淌的江水如同無限綿延著的時間,永遠沒有盡頭。早春時金燦燦的油菜花給兩岸披上金色外衣,盛夏時林木的芬芳混著濕氣吹遍原野,秋天赤紅的楓葉飄向江面留下點點紅斑,深冬凍結的冰面落滿積雪,潔白的讓人沉醉。
在兒時那些無憂無慮,仿若夢幻的記憶裏,她最喜歡的就是躲進父親堅實的臂膀,望著奔流的江水,聽父親講起那些老掉牙的故事。
從前,在淚江之畔,生活著一些靠打魚為生的漁民。人們與江水相伴,辛勤工作,在這裏建立起一個小村落。可好景不長,很快就有一些妖怪盯上了這個地方,它們霸佔了江水,禁止村民們捕魚,還命令村民每年獻祭一定數量的童男童女,否則就掀起洪水沖毀村莊,人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此時,有兩位路過的神明看到了村民的慘狀,於心不忍的他們與當地的妖怪激戰,最後趕走了妖怪,成為當地的守護神,與村民們生活在一起。
為感謝神明護佑,人們在山上建立了一座神廟,用來紀念這兩位好心的神明。
自那時起,她就覺得兩位神明會永遠守護著自己,守護著家鄉的所有人。就像自己的爸爸媽媽,會永遠其樂融融的生活在一起。
身邊的夥伴們只把這則傳說當成一個有趣的故事,沒有人真正放在心上。但小清夏卻如著迷一般的,經常獨自前往神廟,吃力的舉著掃把清理灰塵和蜘蛛網。儘管大人們都已經將這個傳說當成了笑談,她卻天真的以為,只要自己足夠努力,神明就會把視線投過來,永遠保佑自己和家鄉的人。
後來,隨著自己漸漸長大,在見識過生活的真相後,那些美好的童話只剩下滿地的破碎。
自己究竟從什麼時候開始,被迫去認識這個殘酷的世界呢?
從爸爸被人稱作可恥的罪犯,受到周圍人的唾棄開始?
從媽媽忍受不了他人的謾罵,不辭而別開始?
從父親失去工作,染上酗酒的惡習,砸東西打罵自己開始?
從周圍人用異樣的眼光看待自己,路過家門繞道走開始?
還是從自己在學校無故遭人欺侮,課桌被亂塗亂畫,書包被扔進水裏,被男生和女生圍起來打的鼻青臉腫開始?
還是從……
如果世上真有神明,那自己遭遇的一切又算什麼?
種種幼稚的願望,在不知不覺間就被拋棄。回過頭來,自己已經變成孤身一人。
那個天真的女孩,永遠死在了回憶裏。
只有破敗荒涼的廟宇,見證著曾經的一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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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2月。
明明只是初冬,提前到來的寒風已經為淚江披上了一層薄薄的冰霜。行道樹的枯葉落盡,徒留乾枯的枝衩孤零零的支撐著,像沉默的空殼。
空曠的路面上,行人稀少,只有幾個學生打扮的人匆匆逃離。
少女仰面朝天,看著一片灰茫的天空,不屑的冷哼一聲。
她討厭一言不發的看客,尤其是在這樣一個無趣的季節。
從冷硬的水泥地面上爬起來,嫺熟的拍去校服上的泥土,將弄散的頭髮重新紮好。隨後走到毫無生氣的花池裏,將被人丟在這裏的書包撿起來,拉開拉鏈,掏出止痛藥在臉上和手臂上噴灑處理,再把沾在衣服上的爛樹葉剝掉,就像已經寫好的程式一般,一切都駕輕就熟。
清夏又和別人打架了。這次來挑釁的是三個人,兩男一女。但他們並非硬茬,只是稍微反擊一下,就灰溜溜的逃走了。說白了也只是欺軟怕硬,想跟其他人一樣發洩自己的暴力欲罷了。
遠方傳來挖掘機械的轟響,在這個依江而建的小鎮中顯得格格不入。再過不久,小鎮就要進行拆遷改建,那些老舊的建築將被推倒,重新建起一個佈滿鋼筋混凝土的新城鎮。
到那時,一切會不會變得更好?
這樣想著,她默默來到淚江邊。些許的冰淩漂在毫無生氣的江面上,像淒慘的淚痕流向遠方。在那裏,清夏再一次見到了他。
“遇到什麼麻煩了嗎?”
男人沒有回頭,只是用顏料在畫板上靜靜作畫,徒留一個靜默瘦削的背影。一襲白衣仿若朦朧月色,在深藍的江面上點染白霜。
他是個畫家,自清夏記事起就常在江邊作畫,有時會對著江邊喃喃自語,不知在說些什麼。畫出的作品也很少拿去售賣,大多分給身邊的朋友,平時靠一些簡單的彩繪活計勉強度日,人們都叫他“呆畫師”。
但清夏知道他並不呆,只是不願表達自己的想法,他把自己的一切都放在畫作中。所以當她遇到什麼不順心的事,很願意來到江邊對他傾訴。畫師總是靜靜的傾聽,最後贈一幅畫給她作為回答。
“沒什麼,跟平時一樣,有幾個傢伙來糾纏我,被我打跑了”
“別逞強了,你呀,總是這個樣子。偶爾哭出來發洩一下也沒關係”
“又不是孩子了,這點小事我能應付”
畫師轉過頭,露出白皙俊秀的側臉,用湖水般清澈的眼眸看向這邊。清夏覺得這雙眼睛很美,不染一絲塵垢,好像能看穿這世間的一切虛偽。只是這一次,那雙看向她的眼瞳中帶著一種空洞和疑惑。畫師的嘴唇開合,斷斷續續的吐著字:
“你……你不是……原來,已經開始了麼?”
“開始什麼?”
清夏注意到,畫師的眼神有些不對。那雙原本充滿靈氣的眼神,此刻卻黯淡低垂。她記得,當初在參加鎮上人的葬禮時,畫師也曾露出過相同的表情……
突然間,一種莫名的恐懼襲過腦海,清夏拔腿就跑。像遇到獵食者的野兔一般,亳無目的的向前飛奔,遠遠的逃離了江畔。
等到驚懼的心漸漸平息,她已經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奇怪,自己究竟是怎麼了?那裏明明沒有什麼“可怕”的東西。
漸趨沉沒的夕陽,照拂著昏黃老邁的土路。在光的間隙,似乎有更深重的黑暗壓在房舍之間。沿著這條路走,不用多久,就能抵達那間有些陳舊的小房子,那個被稱為家的地方。
說到家,對多數人而言是飽含眷戀與期待的地方吧。
即使只是感覺家的氣息,也會倍感安心,在牆壁圍成的居室內,就像縮回殼的寄居蟹一般,不受外界的襲擾。桌上擺著父母早已準備好的飯菜,當時聽來喋喋不休的嘮叨事後也會覺得溫馨幸福。
這些就是清夏從書裏讀來的,關於家的知識。
一如往常的,她開始在小公園裏遊蕩,坐在空蕩蕩的木椅上,看那些孩子們歡快玩耍,來了又走。直到所有人都離開了,暮光將她的影子拖的很長,她也不介意讓影子陪著自己。夕陽散盡前,不會離開。
不是為了什麼特別的理由,只是不想回家而已。
反正那個男人現在也已經喝的醉醺醺的,等著自己回去然後發脾氣。他會把桌子板凳掀翻,然後不由分說的痛罵。那個男人很喜歡抱怨周圍的一切,好像這樣就能讓一團糟的生活變好一樣。
想到這裏,清夏幹澀的笑了幾聲,那是對自己的嘲笑。
自己現在這個樣子,又與那些逃避生活的人有什麼區別了?
逃吧,反正自己早就沒有未來了,好歹能讓自己好受一些。
她本想就這樣發呆下去,直到夜晚來臨,可忽然出現的幾個黑色身影引起了她的注意。那幾個人身穿罕見的黑衣,戴著墨鏡,手裏拎著幾只旅行包,正低著頭默不作聲的走著,像極了電影裏才會出現的可疑人物。
他們行進的方向,剛好朝向自己的家。
可以確定的是,這幾人絕對不是鎮上的人,一個以捕魚為主的鎮子上不可能有這種打扮的人。在他們走遠後,清夏悄悄跟了上去。雖然這樣做有些冒險,但她還是打算看看這些人究竟要做什麼。
仗著對地形的熟悉,清夏在樹幹與灌木叢之間閃避移動,儼然像是一名專業的偵查員。這也難怪,她與鎮上的孩子們已經打過許多次架了,每次都要一個人對上好幾個人。局勢不利的時候她就會選擇用這種方式躲藏,如今竟然在這裏派上了用場。
幾名黑衣人時不時會回頭張望,也會突然停下腳步探查四周的情況。清夏越發覺得有些不對頭,壓低了身子,儘量不發出一點聲音。
然而隨著這些人逐漸前進,一種漸漸升起的窒息感開始湧現出來。清夏頭皮發麻,目光緊緊鎖定在那些人停下的地方——自己的家門口。
遠遠的,她看到房子的門開了。男人醉醺醺的探出頭,與那些人交談了些什麼,接著交談變成了爭執,黑衣人們把他從房子裏拖拽出來,推搡到黑色的樹林裏。
此時已是傍晚,僅剩的一點暮光在地平線上掙扎,如血一般的殘陽潑灑在天空,像一場盛大舞臺劇的落幕。
寒冷的感覺從心裏蔓延到指尖,她如冰雕一般躲在草叢裏,連思維都被凍結。她不知道自己該尖叫,還是立刻去幫忙,又或者什麼也不做,在原地惶恐的戰慄。
腦海中已是一團亂麻,在呆滯的視線中,她看到自己的父親被黑衣人架住,其中一人打開手提包,從中取出了一件黑色的器物。
好像是一把斧頭吧,還是執行特種作業的那種。
隨後,黑色的人影把斧子舉過頭頂,用力揮下。
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她也早已聽不見任何的驚呼或者呐喊。
她只見到黑暗的背景下,有某種液體噴濺出來,像是閘門壞掉的水龍頭。一個圓形的東西從男人的肩膀上掉落,又被黑衣人們撿起,裝進早已備好的袋子裏……
清夏醒來時,天空已經完全暗下來了,周圍是死一般的寂靜。即將入冬的季節,連平日聒噪的蟲兒都早早的進入夢鄉。她打了個冷顫,好像再不行動,就要被夜晚吞沒了似的。
真冷啊,她從未想過孤身行走的夜晚會這樣冷清,寒氣溜進校服的縫隙,穿過肌膚,直往骨頭裏鑽。要找尋溫暖,只有趕快回家吧。
所幸那間房子還在,就連水泥外牆上被人用油漆塗抹上的“罪犯”,“殺人犯”之類的字樣,此刻也顯得彌足珍貴。這至少代表家還在,不是嗎?
她用手在臉上撫摸,這才發現眼角滲出的淚滴,和抽動的嘴角。奇怪,在那件事以後,明明已經很久沒有和那個男人說話了,明明很討厭他的作為,討厭他那一身的酒味和墮落的樣子,現如今為什麼卻……
她從校服兜裏摸索,啊,它還在。冰冰涼涼的觸感,握緊時會伴有輕微的痛楚,即便如此,它也是回家的唯一憑證。
清夏取那一把陳舊的鑰匙,鑰匙繩上的機器貓掛飾,是父親第一次送她的禮物,現在已經染上一層蠟黃,那是無法洗淨的歲月痕跡。用手緊緊握住鑰匙柄,顫抖著伸入鎖孔。她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全身的力氣轉動鑰匙。
哢噠,門開了。
屋內靜的嚇人。
才剛走幾步,就聽到酒瓶被撞倒的噹啷聲。她在昏暗的房間裏摸索,在牆邊摸到了電燈開關,白熾燈的光掃開黑暗。
眼前是那張見慣了的舊木桌,上面擺放著雜亂的碗筷,其中一只瓷碗裏還盛著沒吃完的食物。電視上一如既往的播放著彩票訊息,中大獎的人回回都有,可就是與她這樣的家庭無關。
她站在原地許久,家裏沒有沒有任何動靜。角落的木櫃上擺放著一張照片,落滿灰塵。依稀能看到畫面上有一家三口,小女孩騎在父親的脖子上,笑得很開心。背景是春季的淚江,也似這笑容一般歡快流淌。
酸澀的感覺湧上鼻尖,她怔怔的看了很久。
忽然,一只手拍在她的肩頭:
“臭丫頭,還不去刷碗做飯,想造反呐!”
粗暴的聲音讓她猛然回頭,父親站在門口,手裏拎著兩只酒瓶。原來是去買酒了麼?
清夏面無表情的走到水池旁,又如往常一般的刷洗碗筷。沉默是她與父親唯一的相處方式,只有流水的聲音孤獨的在屋內迴響。
原來,那只是個夢?
她看向窗外,暮色昏暝的樹林裏,似乎有一個黑色的人影。它身披黑衣,手持利斧,慘白的臉上,嘴角揚起誇張的弧度。
——那是如小丑一般的詭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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