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做了一個十分久遠的夢。
夢中,一個女孩站在教學樓頂的天臺上,站在護欄邊緣,迎著冷風。她的身後,一群道貌岸然,穿著仿古制服的教員追了過來,他們看到女孩的狀態,似乎也慌了,兇神惡煞的眼神也難以掩蓋他們的手足無措。女孩微笑著翻過護欄,坐在教學樓的邊緣,踢踏著雙腳,最後看了一眼這個世界。
他喊道:
“不要,不要跳下去,不然就什麼都沒有了”
鐘思穎回過頭來,對他笑了笑,兩條馬尾辮淩亂在風中:
“我早已一無所有”
“總會有辦法的,只要不放棄,就還有希望”
即使明知是場夢境,仍然想要救下她。鐘思穎的笑容越發蒼白起來,好像只有一層皮肉在笑,內在早已支離破碎:
“你嘗試過被關在小黑屋裏三天三夜嗎?在那個空無一物的房間裏,連一張椅子都沒有,唯一的東西是骯髒的馬桶,僅有的活物是地上爬的老鼠蟑螂還有些不知名的蟲子。你應該難以想像吧,在沒有任何娛樂設施的情況下,在一間三四平方米的封閉房間裏呆上整整三天,72個小時。什麼都做不了,什麼也想不了,時間變得很慢很慢。只能強迫自己躺在髒兮兮的地板上入睡,讓自己不至於瘋掉”
“……”
“你知道被龍鞭打的感覺嗎?那根實心鐵棍比想像中要厲害啊。剛開始打的時候會疼痛難忍,打到第二十下,肌膚會出現紅腫,給人一種火燒般的感覺,一般人到這會就會開始求饒了。遇到倔一點的就繼續打,當打到第五十下時,皮膚開始變紫,一百下發黑,此時的疼痛已經不是表面的劇痛,而是深入骨骼,幾乎刻在心裏的痛苦。即使等到傷好了,外表看上去與常人無異,也還是會時時感覺到那種痛。棒打出孝子,古語裏就是這樣說的”
“……”
“見過學校裏的電椅了嗎?那是我們人人畏懼的東西。即使有人僥倖熬過了小黑屋裏的孤獨,忍住了龍鞭的毒打,最後也會在那把椅子面前屈服下來。常規的疼痛是將痛感傳導至神經,引發疼痛的感覺。電椅不一樣,那是通過電流直接刺激身體裏的疼痛神經,那是由內而發的鑽心之痛,就好像身體要被撕裂一樣,就像全身的肌肉都在潰爛,每一根血管都要爆開一樣,那種由內而外的痛會纏繞你一輩子。呵呵,哈哈哈……”
鐘思瑩看向他:
“生與死,你覺得哪個更好?”
生與死的選擇,每個人都不盡相同吧。一個人生活越美滿,自然越希望壽命長長久久,盡享榮華,不然為什麼古代的皇帝都追求長生不死?可如若人受盡折磨,每時每刻的所見所聞滿是絕望,死或許就成了一種解脫,這也就是“生不如死”這個詞所描述的情況吧。
可有一點是肯定的。人這種生物生下來就會畏懼死亡,許多人儘管十分普通,碌碌無為,卻沒有誰願意主動面對死亡為世界減輕負擔。要說原因,可能是因為每個人都不是獨立存在的,都或多或少的會與身邊的人產生聯繫。父母賦予生命,與戀人組建家庭,養育自己的子女。正是這些與他人和世界的聯繫,構成了一個人活著的真實感。
所以在勸說輕生者時,往往會說:“你還有家人,孩子,這個世界上還有愛著你的人,所以不要死。如果死了,會有人為你傷心,你將再也無法見到那些重要的人”
薑月明自然也是這麼說的,可鐘思穎只是笑著,她的笑容像一張脆弱的薄紙,輕輕一碰就會破掉,感覺不到一分一毫的希望:
“就是父母把我送來這個地方的啊。他們在家裏經常吵架,我的童年就是放學後躲在自己的房間裏,聽著他們破口大罵,摔東西。後來他們離婚了,卻誰都不想要我這個沉默寡言的孩子,父親很不情願的接受了我,但因為嫌麻煩就將我送來這裏,再也沒管過我……”
“那你,你還有朋友的吧”
“曾經有一個,是在書院裏認識的,她曾讓我相信友誼這種東西是存在的,但她背叛了我。現在我已經無牽無掛了,即使死了,也沒有人會為我傷心落淚”
“不會的!”薑月明大聲喊道“會有人在乎你的,我就會!小彩也會!”
女孩的笑容裏似乎多了一絲暖意,像寒冬裏一縷難得的暖陽,但也僅此而已:
“如果你有機會見到小彩的話,請告訴她,和她一起經歷的日子,我很開心。再見了”
說完,鐘思瑩從樓頂跳了下去,輕盈的像一枚落葉。
“不要!”
……
猛然間,薑月明從床上坐起來,額頭已被汗水浸濕,眼角蓄著淚水。他呆呆的坐了幾秒,喃喃道:
“果然是個夢嗎”
他的床邊放著鐘思瑩的日記本,打開的書頁上露出少女娟秀的字跡,可上面的內容卻讓人汗毛倒豎。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在夢中所見的,正是日記中所描述的情景。床頭櫃上的時鐘顯示現在的時間是早上九點十分。明明早已知曉那不過是場夢境,明明知道結局早已不可逆轉,可又為何會心有不甘?為什麼會為她的死感到惋惜?
他穿好衣服站起來,腹部還有小腿的肌肉一陣酸痛,這是昨夜急劇運動的惡果。這時,有人敲響了公寓的門,薑月明揉了揉眼睛,儘量讓自己看上去精神飽滿,然後打開門。
“休息的怎麼樣?”
眼前出現了秦渺渺清爽的笑容,她今天打扮的像個運動少女,穿著一件藍色T恤和牛仔短褲,這就是她沒有任務時的樣子,陽光上進,精神抖擻,昨夜的奔襲對她倒是沒什麼影響,想來她早就習慣這樣的生活了吧。
薑月明一貫的耍貧嘴道:
“如你所見,容光煥發,連街上的小姑娘都會為我著迷的”
“哦?”秦渺渺故意裝作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你確定你所說的小姑娘是地球人?”
“也可能是火星人,誰知道呢”
秦渺渺忍不住笑出來:“你呀,臉皮還能再厚點嗎?趕緊準備出門了,我哥在等我們呢,說有新發現”
“是秦連峰讓你來叫我?”
“本來我是不想來的,可他非說什麼工作助理就該有個助理的樣子……先說好啊,我可不會承認是你的什麼助理,只是出於同事間的義務才來找你”
“好,好,隨你怎麼說吧”
兩人一起離開員工宿舍,穿過一座別致的公園,便來到了天行商務樓,這座24層的建築是天行雜誌社的專用辦公樓,全市大部分的降妖師都集中在這座商務樓裏。薑月明和秦渺渺穿過裝飾精美的門廳,搭乘上了前往十八樓的電梯。感受著電梯上升時的壓迫感,薑月明隨口問道:
“渺渺,你覺得人為什麼要活著?”
秦渺渺以一種不可思議的眼神看過來,然後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薑月明很是不解:
“怎麼了?”
秦渺渺像在喃喃自語:
“也沒發燒啊,那可奇怪了,我認識的薑月明可不會問出這種高深晦澀,好像哲學家才能回答的問題”
薑月明一時有些語塞:
“我只是……看了鐘思瑩的日記以後,有些感觸而已”
秦渺渺抬起頭,把手指放在唇邊,看樣子在思考:
“我嘛……說實在的,我從來沒想過這種問題。因為對我來說,這個問題非常簡單。能吃上一碗美味的牛肉麵,能穿上自己喜歡的漂亮衣服,能在窗前欣賞美景,能和你像這樣在電梯裏說話,這些都是活下去的理由啊。如果死了,這些就都沒有了,所以要盡可能的活著”
“可如果陷入絕望呢?如果前方毫無希望呢?”
秦渺渺忽然沉默了,她的眼神黯淡下來,好像整個人都失去了精神一樣。
“啊,抱歉,說了奇怪的話,別往心裏去”
薑月明飽含歉意的笑了笑,秦渺渺卻重新振作了精神,她笑著回答道:
“真到了那時,我也不會放棄的。即使真的無法拗過命運,大不了順從天意咯”
叮的一聲,電梯抵達了十八層。兩人走出電梯,踩著地毯走進雜誌社。秦連峰正在擺弄窗邊的花草,用噴壺給它們澆了澆水。秦渺渺的寵物貓“九夜”趴在沙發上懶洋洋的打了個哈欠,見主人來了,喵嗚叫了一聲跳下沙發,秦渺渺小跑過去把它抱在懷裏,像一個懷抱嬰兒的母親那樣,既溫柔又惹人憐愛。
“你們來了,還算準時”
秦連峰轉過身,露出了他那無敵的微笑,這傢伙這種雲淡風輕的樣子好像從沒變過:
“那就讓我們開個小會吧”
辦公桌上擺著一些檔,看來是此次明德書院事件的調查結果。昨晚回到雜誌社後,薑月明早已疲累不堪,把收集到的材料丟下就去休息了。而秦連峰竟然用一晚的時間就整理出了線索,而且早上還生龍活虎沒事人一樣,簡直是個精力旺盛的怪物。
幾張照片貼在辦公桌旁的白板上,那是昨夜探查出的線索:身穿紅色外衣的神秘女人,白色的鬼影,被製作的人偶,“林華”的教員證,被控制的學生。
薑月明問:
“社長大人有調查出什麼嗎?”
秦連峰微微一笑,掏出一根記號筆在白板上邊寫邊開始講解:
“首先我要誇你們幾句,不得不說,幹的不錯,說不定你很有作為降妖師的天賦呢”
薑月明抱怨道:
“還是饒了我吧,那種地方我可不想再去第二次了”
這時,秦連峰的神情變的認真起來。有時候薑月明會懷疑這傢伙是不是有雙重人格,平時雲淡風輕,懶懶散散,可真到處理事情時卻比誰都要冷靜嚴謹:
“一般遇到這種事件,都要將其分為受害者和加害者,然後對雙方進行分別處理,再找尋二者間的聯繫。先來說說受害者一方吧,也就是市立三中的十二名學生,我這裏有這些學生的住址分佈圖,你覺得有沒有什麼奇怪的地方?”
打開的筆記本電腦裏有一份碧遊市的部分平面圖,上面有十二個發亮的光點,標示的便是十二名學生的住址,地圖以市立三中為中心,明德書院位於東南方向。其中有九個光點就位於市立三中附近,應該是家庭條件還算富裕,為方便上下學而特意挑選的學區房。剩下三個稍遠的點有兩個位於西方,一個位於東南方。
薑月明和秦渺渺湊到電腦旁,看著十二個光點發愣,渺渺摸了摸黑貓的腦袋,小聲問:
“九夜,你能看出什麼嗎?”
薑月明強忍著沒有笑出來,心想我們兩個大活人還不至於向一只貓求助吧。他盯著地圖看了很久,吐出一句話來:
“這些住址,分佈沒有任何規律,就像隨意灑下的沙粒”
秦渺渺掃了分佈圖一眼,說: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幽靈說不定只是在隨機挑選目標”
“你想啊,這些人的住址分佈不規律,那他們是怎麼到達明德書院的?明德書院距離學生們的住址還有相當長的一段距離,有的學生的住址甚至位於與書院完全相反的方向。如果幽靈只是隨機抓取放學路過書院的學生的話,沒理由捨近求遠。也就是說……”
秦渺渺脫口而出:
“也就是說幽靈是特意選擇的那十二名學生,甚至不惜將他們從很遠的地方引誘到明德書院?”
薑月明笑道:
“Bingo,完全正確。所以下一步就是原因了,那幽靈為什麼要這麼做?”
薑月明的視線移動到秦連峰身上:
“我們的社長應該已經查到了些眉目了吧?”
“刮目相看啊”秦連峰扶了扶眼鏡,用欣賞的語氣說道:
“正如你所說的,那十二名學生是被特意挑選出來的。他們本身並沒有什麼聯繫,所處的年級,班級都不相同。他們只有一個共同點,他們的雙親,都曾在明德書院裏擔任過教員”
說著,秦連峰用記號筆在白板上畫出一條黑線,將“林華的教員證”與“被控制的學生”兩張照片聯繫起來,在旁邊標注了“父親”兩個字,隨後解釋道:
“林華也是此次報警的受害者家屬之一,你在教學樓內見到的那個女孩就是林華的女兒”
仿佛有一道閃電劃過腦海,好像有什麼重要的東西聯繫起來了。所有被抓的學生,他們的父母都曾在明德書院擔任過教員,也就是說,本案所牽扯的那些丟失了孩子的受害者,曾經就是在書院裏作威作福,拿著龍鞭毒打學生的教員。
曾經的施暴者,卻淪為了如今的受害者。讓人不得不感歎因果輪回,報應不爽。可那些學生是無辜的,父輩的罪過不該在下一代身上繼續重演。
想了很久,一直沒發話的薑月明忽然說出一個詞來:
“復仇”
秦渺渺問道:
“你為什麼這麼想?”
薑月明說:
“如果那個幽靈……與死去的鐘思瑩之間有一些特殊的關係,那它的所作所為就解釋得通了。它也許想為了朋友,向那些人面獸心的教員復仇”
在薑月明敘述的同時,秦渺渺的表情漸漸冷淡下來,她抿緊了嘴唇,仿佛有些不同尋常的情感即將脫口而出。看著薑月明那天真的樣子,那股感情終於再也無法壓抑,她冷冷的說了出來,語氣仿佛要把空氣凍結:
“這是不可能的”
薑月明看向她,目光與她相對。秦渺渺接著說:
“我實在想像不出一個妖怪為什麼要做這種無聊的事。復仇?為了什麼?不忍心看學生們遭受虐待所以善心大發?要以牙還牙?妖怪可不是這樣的生物,他們只是智能化的野獸,天生就帶著獸性,與人還是有不小差別的”
薑月明卻說:
“妖怪與野獸最大的區別,就是擁有和人類相似的情感。他們是有感情的,也是因此,人可以與他們進行交流……”
“然後用語言和道德來感化他們?天真啊,當時我真該把你扔給那妖怪不管的”
秦渺渺抱著雙臂,露出一副鬧彆扭似的表情,索性不再說話。
“好了好了,兩位不要吵架嘛,我們還有任務,這種時候起內訌可不行啊,來看這裏”
秦連峰笑著來打圓場,同時指向電腦上的兩張圖片,一張是鐘思瑩生前的照片,另一張則是幽靈的照片,薑月明看到照片依然覺得後背發涼。這是一組對比圖,電腦上的結果顯示,兩張照片中的人物樣貌相似度高達90%。
在書院時薑月明由於驚慌沒能看清幽靈的樣貌,可現在仔細看來,不難發現兩張圖片除了髮型發色和瞳孔的顏色不同外,其餘地方根本就是一模一樣。
難道幽靈和鐘思瑩就是同一個人?
如果放在古代,這種靈異事件無疑會被定性為厲鬼作祟。可薑月明知道,世界上不存在能讓死者複生的方法。那個神秘的幽靈,只可能是妖怪。
“社長,有沒有妖怪能變化為已經死去的人,或者借屍還魂之類的?”
秦連峰思考片刻,答道:
“這樣的妖怪有很多,僅憑目前的線索難以斷定她的身份,恐怕還需要更多的線索。但我記得,你的妖怪心理學成績是A+對吧,那你……”
秦連峰話到嘴邊卻又停住,眼神充滿了暗示的意味。薑月明知道他想說的是什麼,既然秦連峰有他的全部資料,自然也知道看似不學無術的薑月明,實際上有一個隱藏在心底的秘密。
這時,一直緘默的秦渺渺開口了,語氣依然冷冷的:
“我不關心那個幽靈到底是鐘思瑩還是別的什麼,我只想知道如何才能消滅她”
秦渺渺看似溫柔的目光中,流露出的卻是與她的年齡不相符的冷漠,好像她本人都化作一柄利劍,要斬卻這不合理的世界。眼看場面要再次失去控制,這一次,薑月明溫柔的對她說:
“下午,能不能陪我去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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