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影尋蹤 - 善惡假面·貳拾壹

夜幕下的城市一片昏沉，混沌的霧靄，淒冷的路燈，交織在寂寥的公路兩側。道路中間，愛麗絲的轎車飛速疾馳。

擋風玻璃上匆匆閃過城市的倒影，她那金髮流瀉的臉龐上，顯現著躊躇滿志的容姿。

一切都如她計畫的那樣穩步進行，如果不出意外，現在的妖獸和降妖師都已經變成了屍體。她要做的只是去現場清理，在不引起協會察覺的情況下讓新的傀儡站到臺前，自己則繼續推行計畫。

轉念之間，那名黑衣少年的身影湧現在回憶中。

不會錯的，那就是自己這些年來一直尋找的……希望。

然而，他用來回應的卻是幾發冰冷的子彈。

槍膛迸發的聲音，擊碎了所有的幻想。

果然，一時的惻隱是沒有用的。如果要達成自己的目的，就只有……

——！

思緒被一陣急刹車的尖鳴打斷，愛麗絲將刹車猛踩至底，身體在慣性的作用下驟然前傾，如果不是操作足夠嫺熟，她應該已經與前車相撞了。

但她並沒有像路怒族一般罵上幾句或者狂按喇叭，而是打開車門走到外面。

7月的夜晚，濕熱中裹挾著些許涼意，像冷熱水對沖一般令人不適，她卻沒有閒暇去在意環境的變化。

因為，阻擋她的車輛根本沒在路上行駛，而是完全橫在路面上，將整個道路完全堵死。一旁的路燈杆和看板上貼著“閒人避退”的靈符，這就意味著對法術沒有抵抗力的普通人不會來到這條路——通往歌詠湖的必經之路。

而那輛車的主人，二十五歲上下一身銀灰西裝的青年正倚靠著車前蓋，慢條斯理的用茶具泡茶喝。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態，好像在做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那種悠閒的態度，單看上去就讓人心生怒意。而通過此前對那兩名降妖師的跟蹤調查，愛麗絲已經確認了眼前之人的身份：

“身為天行雜誌社社長兼降妖師協會分部的負責人，這種待客之道不太禮貌吧”

“啊，抱歉抱歉”秦連峰微笑著舉起手中的茶杯，“最近買到了一批上好的龍井，想請愛麗絲小姐一起去雜誌社品茶。而且鄙社社員之前受了您不少照顧，也是為了表達感謝”

“哦，感謝？”愛麗絲輕蔑的目光中顯露殺意：“是謝我下手不夠重麼？”

“懂得黑血神針的製作方法，修為至少也要追溯到唐朝時期。作為一個修行了千年以上的大妖，你可比那個儺妖獸要危險的多，只使出一條狐尾算是大放水了。怎樣，要不要去雜誌社好好聊聊？”

愛麗絲輕笑幾聲：

“降妖師協會負責人親自在此阻攔，我是不是該感到榮幸？但是——沒用的，棋子已經佈置妥當，即使我不到場，結局也已經註定，會有新的棋子走上舞臺”

“哦？”秦連峰輕輕搖晃茶杯，熱氣在夜風中飄散：“是在說那晚，當我社兩名員工與妖獸交戰時，你與真正的葉林峰見面的事吧”

“夠敏銳。那你猜猜，我對他說了什麼？”

“當人陷入絕境之中，如果有人肯拉他一把，就能輕易得到他的信任。考慮到當時的葉林峰已經恢復記憶陷入痛苦和迷茫，所以，能夠激發他興趣的方式只有一個——讓他恢復容貌，重新當那個光芒萬丈的大明星”

“哼！”愛麗絲的臉色陰沉起來，此前的虛偽笑容已然消失無蹤：

“我當時給他提出的條件只有一個，只要他殺了已經變成妖獸的寧遠航，就可以借助儺面具恢復他那已經毀容的半邊臉和嘶啞的嗓子，然後重新作為大明星葉林峰站到臺前，一切都不會有變化，那些看臉的粉絲們根本不會察覺。我在他的肩頭留下與那個儺妖一樣的傷口，讓你們把他認定為妖獸，並對他進行追捕。之後嘛，葉林峰只能選擇與我合作，把那兩個討厭的降妖師也殺了。

殺個人，就能輕鬆奪回自己曾擁有的一切，還不用付出代價，多麼簡單的選擇，不是嗎？”

談話間，周圍的風變得急促起來，如漩渦一般以愛麗絲為中心高速旋轉，在她那飄散的金髮間，依稀可見一對如火焰般燃燒的狐耳和一雙尊貴的黃金眼瞳，烈焰席捲狂風，腳下踏起怒雷，沖天的法力噴湧而出，將半邊夜幕染上赤霞。

轟雷烈火之間，愛麗絲的身後出現六條火龍似的赤色狐尾，散發出詭異妖豔的刺眼光芒。

火焰夾雜的熔融液體從周圍落下，那是路燈杆與指示牌被燒融折斷的痕跡。這一段狹窄的公路，頃刻間變成烈火焚燒的熔岩地獄。

秦連峰手中的涼茶重新有了溫度，他淺喝一口，面對著已經化為六尾妖狐的愛麗絲，微微一笑：

“六尾，真是不得了。只可惜，如果是九尾，還有全力一戰的必要”

“大言不慚”

愛麗絲裹挾著烈焰，輕輕一指，身旁的轎車突然淩空飛起，徑直朝著秦連峰砸過去。

秦連峰頭上是轎車的陰影，他卻看也不看，只是平心靜氣的喝茶。

刷！

似乎有什麼東西閃過轎車的輪廓。不留任何痕跡，沒有任何華麗可言，轎車就這麼在空中攔腰斷成了兩截，在兩旁爆開。

他仍在原地，根本不曾移動過。又或者，其動作已經快到肉眼難辨。

“火起！”

愛麗絲的憤怒化為烈火，路面崩毀，空氣震盪，火焰集中到愛麗絲的雙掌之上。她將雙手抬起，烈炎於空中凝聚昇華，形成一只巨大的火焰之狐，熔岩一樣的高溫足以將任何物體瞬間溶解。

秦連峰沉默著高舉一只手，五指合攏構成手刀的姿勢，卻沒有任何法術的痕跡，這無疑是最大的輕蔑。

“吞噬吧，赤焰火狐！”

愛麗絲雙掌平推，火焰之狐尖嘯著，以摧毀一切的勢頭向秦連峰撲去，火焰將他籠罩吞沒。

……

歌詠湖畔，歌聲戛然而止。

尖銳的槍聲打破了夜的寧靜，像給絕美夜色添上的一抹傷痕，令人不快。

鮮血自胸前的傷口處汩汩流出，妖獸龐大的軀體轟然倒地，喘息不止。然而，它的眼神裏分明透露著一絲欣慰：

“只有這樣，你才下得了手”

啪嗒。

手槍從葉林峰顫抖的手中掉落下來，他怔怔的望著妖獸的麟甲褪去，肢體如枯萎般不斷收縮，重新變成人類的形體。寧遠航抬起手，吃力的將臉上的儺面具撕掉，露出了面目全非的臉。

原本只是一半被燒傷的臉，在被儺面具寄生後已經徹底毀去，只剩輪廓還是人類的模樣。

就在剛剛，失去控制的寧遠航忽然變回了妖獸的樣子，將利爪伸向歌仙，葉林峰下意識掏出了愛麗絲交給他的手槍。原本子彈是無法對妖獸的麟甲造成傷害的，可這回，它卻主動露出了毫無防備的胸膛。

“小寧，小寧！”

歌仙想要扶起他，可她只是沒有形體的投影，早已無法觸碰到這世間的物體。就連眼淚，也飄渺無依。

“歌仙姐姐，我……終於自由了……嘔噗”

粘稠的血阻塞了寧遠航的咽喉，他開始不受控制的咳血，身體漸漸變得僵硬，彌留之際的眼眸望向錯愕的葉林峰：

“原諒……我”

“原諒？唔哈哈哈哈哈”

地面上的儺面具突然泛起光亮，如幽靈一般漂浮起來，冷漠的假面上，只發出幾聲冰冷的訕笑：

“真是愚蠢又醜陋的人類，明明只差一點就能達成目的，卻自己尋死。所謂人之欲念，便是剝奪他人成就自我。道路已經選定，何需祈求諒解。吾不需要此等懦弱的宿主”

儺面具一面說著，漸漸飄向湖畔的葉林峰：

“接受我，你將重獲新生”

葉林峰無聲的跪在地上，雙眼空洞迷茫。他摘下臉上那半張石膏面具，借著湖水的反光，觀察著那半張血肉糜爛，引人憎惡的面孔。

“我要……重新變成我自己”

“很好，很好”

儺面具在半空移動，卻被一個身影擋住去路。那身影虛幻飄渺，卻似一道堅實的壁壘，限制了它的行動：

“我不會讓你過去，不會讓你再去傷害重要的人了！”

“不過是一個失去力量，已經到極限的樹靈。連形體都沒有的你，還能做到什麼？保護人類，真是可笑。他們能帶給你什麼？壽命短暫，肉體孱弱，不過百年就化為一抔黃土。於吾等存在而言，人類之生命不過蟲蟻一般，毫無意義”

“你錯了”

歌仙的身體輕盈，目光卻如激流湧動，那是通達覺悟者才會擁有的意志：

“正因生命短暫，他們才努力讓自己活的精彩紛呈。一代代人類都在追尋著虛無縹緲的夢想，許多人見不到夢想實現的那天就會離開這個世界，可總有人會接過前人的期許繼續向前。我沉睡過許多次，見識過人們的生活在每一次醒來時發生變化。那些熟悉的面孔消失了，卻總會有新人傳承下來。

雖然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但也足以充實幸福的過完一生。

我曾經也認為自己不該與人類接觸，不該給人類本就短暫的生命徒增悲傷。但現在我明白了，即便是短暫的相遇離別，也是最珍貴的回憶。

小葉和小寧是我珍視的朋友，而你傷害了他們。所以，我要毀滅你！”

“說的好聽，汝能怎樣？”

“別忘了，這裏是歌詠湖。我不是什麼真正的歌仙，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力量。但是，我就在這裏！”

倏忽間，綠色的光芒自她的身體裏流瀉而出，那是她的人形軀體體內僅存的血與肉。她全部的法力，全部的意識，都於此時脫體而出。

儺面具被噴湧的法力逼退，卻無法理解歌仙的做法：

“你瘋了，把法力全部用光的話，你的意識會消散的！”

歌仙纖柔的軀體如融化的積雪般消散，點點輝光飄向空中，融匯到湖中心的古樹之中。

伴隨著湖水的震顫，自古樹飄落的葉片忽然有了生命，自天地間飛騰而起的無數飛葉如同巨浪一般翻滾雲湧，又像一張密不透風的大網，填滿了歌詠湖畔的每一處空隙，空間被壓縮，時間被停轉。

既是一曲哀揚的挽歌，亦是為作惡者準備的墳塋。

“呃，不，不可能”

在洶湧的落葉潮席捲之際，儺面具只是其中一粒小小的沙塵，自然而然的被浪潮裹挾至半空，被葉片構成的囚籠困住，就如融在琥珀中的飛蟲：

“呵呵，真是強大的力量，但不能把我怎樣。汝將陷入百年沉睡，吾很快就能脫身”

“你不會有機會了”

“什……”

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一柄燃著赤火的劍刹那間橫貫長空，葉片構築的囚籠在火焰中崩碎，被利刃貫穿的面具墜落下來，佈滿裂痕：

“吾……吾曾助人類降伏無數妖邪，救人無數，不過想為自我活一次”

秦渺渺來到它面前，將嵌入面具中的寶劍“幹將”狠狠拔出，冷冷地望著它：

“要怪，就怪這該死的命運吧。奉獻一生，拼搏一生，在失去價值後生命終止，這就是我們這些人的宿命”

“吾……還有機會……還有！”

忽然，儺面具運用起最後的力量，向葉林峰的方向疾飛過去。只要能找到新的宿主，只要能繼續汲取力量，它就可以復原，只要到達那個地方。

砰！

淒厲的槍聲再一次響起，連最後思考的時間都沒有，儺面具被迎面飛來的子彈擊成了無數碎片。它最後看到的是葉林峰慍怒的眼神，以及毫不留情扣下的扳機。

他走過來，將儺面具的碎片踏在足下，將臉上的半張面具戴好，望向湖中的古樹，輕輕的說：

“比起偽裝，還是真實的自己比較適合我，這是我的選擇”

林間傳來窸窣聲響，薑月明伴著月色走來，身形有些疲憊。但當他看到少女那帶有一絲憂傷的笑容時，就明白一切都已結束。

只是不知道歌仙，究竟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離去的呢？

葉林峰遙望著古樹發呆，薑月明來到他身旁：

“雖然很遺憾，但她的意識已經撐到極限了。雖然會隨著時間慢慢恢復，但那時……”

“我明白”葉林峰側過身，用完好的半邊臉看向少年：

“我與她此生不會再見，這就是最後的告別了。但真的要謝謝你，謝謝你給了我們最後相聚的機會，你是最稱職的降妖師”

“啊？哈哈，這個……暫時就當我是吧”

兩人離開湖畔，走到寧遠航的遺體旁。當他請求原諒的一刻，就已經停止了呼吸。但他離開的很平穩，也許，他從葉林峰的眼中，已經看到了答案。

渺渺正低頭默哀，隨後她高舉寶劍幹將，劍刃燃起火焰，給夜晚染上一層聖潔的紅：

“與他告別吧，這些與妖怪有關的痕跡，需要火化處理”

渺渺身披紅霞，如同遠古祭祀儀式的聖女，她將劍刃輕輕放到眼前的遺骸上：

“願彼世再沒有悲傷與痛苦，赤焰洗禮”

明亮的火光中，一個靈魂帶著寬恕與諒解，隨著陣陣煙霧升向飄渺的夜空。雖無繁星點綴，月色足以撫慰人心。

等到秦連峰乘車趕來時，焰火已逐漸熄滅。他吸了口煙，仿佛已經看到了最後的結果。對於一個降妖師來說，見證人與妖相遇的故事總是司空見慣，可這其中少有圓滿的結局，往往只有艱難與苦澀的體悟，和聚散離合的苦楚。其中的意義，恐怕只有當事人自己知曉

“走吧，我親愛的社員們，你們一路辛苦了”

轎車載著幾人，自茫茫夜色中駛離。無人記得這裏的一切，唯有月光在湖面留下淺淺的印痕，亙古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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