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鳥與吻 - 17、藏

騎在機車上遠去的人笑了，笑得如此暢懷，如此無拘，但這份笑意卻停紅燈時轉成了淚水。

「啊……真是太討厭了吧。」

吳君言的口罩被眼淚鼻涕湖成了一團，趕著剩下十秒就要變成綠燈的號誌，她一把將口罩扯下來塞進機車前的置物區。

紅燈轉換成可以繼續通行的綠燈，但她的淚水卻沒有辦法一如切換號誌般順暢。

少了口罩的遮掩，那張哭花的臉，赤裸裸的展現在鼎沸的鬧區車潮中。

這是她第一次如此慶幸自己身在人多的城市。

人多，就不會有人特別留心注意著另一個人。

此刻邊流著淚邊騎車的感覺，就像是全世界都被浸泡在水中，對吳君言來說這感覺並不陌生。

這座飽浸淚水中城市裡，向來只有她孤身前行。

將魏彩芩送回家後，吳君言清楚的意識到她已荒謬的愛上了那個僅相處過幾次的女人。

但真正讓她哭成淚人的，不是意識到這份不請自來的愛，而是將這份愛放置在天秤上，必然出現的結果。

因為天平另一端的位置屬於她的孩子，而那端的重量，這輩子永遠都會重於另一端。

在女兒在出生時，她便對所有能發誓神祇發誓，這輩子不管發生任何事，她都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孩子，不管任何事、任何人。

抵達公寓大樓前，吳君言猛得一個甩尾，轉進了稍早與小芩一起縮在車裡躲張峯時的同一條小巷中。

立好機車中柱後，吳君言蹲在地上雙手抱膝，緊緊將自己蜷成了一球。

悶了一天的雨，在一聲滾雷後毫不留情落下，狠狠的打溼了蹲在暗巷的人。

她也很想相信和小芩會更多更多的有下一次，因為從嘴裡脫口而出的那句「下次約」語氣是那樣的篤定，差一點連自己也騙了。

說到底，生活終究是場令人意志消沉的折磨。

躲在這離家門不到一分鐘的距離，吳君言沒辦法逼自己移動辦分。

吳君言將自己抱得更緊了。

今晚不想回家，不只有魏彩芩。

她隱約記得與張峯之間的每況愈下，大概是從大女兒生病得有人在家照顧，而張峯主動請育嬰假開始。

由於她這份在私人公司上班的工作，不允許她請育嬰假，於是跟張峯商量過後，張峯認為保母費與請育嬰假的費用比較起來，請育嬰假比較划算，因此身為公務員的張峯請了假，領著政府補助的半薪開始了育兒生活。

吳君言知道一個人在家照顧孩子，從來就不是容易的事情，她十分感激張峯的付出，但一個人擔房貸也是。

她是個嚮往有自己公寓的人，婚後的她礙於張峯不想離開家，而且自己手頭上也沒那麼多現金的關係，只能與張峯同住在婆家。

在那裡的生活，張峯的媽向來都是按「做家事」多寡，替她打分數。

職業婦女加上家中有幼兒，生活根本沒辦法維持二十四小時一塵不染。

在張峯母親那樣苛刻的眼神底下生活，簡直要命。

因此在某次張峯因為他妹妹嘲笑他一個大男人請育嬰假在家沒工作時，張峯失控的與原生家庭的成員們大吵一架後，便搬了出來。

三十好幾的男人也該試著離家生活了。

不管他人認不認同這件事，吳君言一直是這樣認為。

在她心中，理想的婚姻狀態應該是能有一間屬於兩人的房、兩人的生活，但婚後一直找不到適當時機，跟強勢的張峯開口談這件事。

剛好有這次「機會」，吳君言擔心張峯反悔，她咬牙將辛苦攢了好幾年的錢拿出，一口包辦了那間他們看上眼的公寓的頭期款。

本來以為兩個人可以一起為了房貸而努力打拼，但沒想到簽約簽一晚，張峯表明不願意共同持有房子。

照他的說法，因為擔心「要是」他們離婚，這樣錢會很難算清。

說來真是諷刺，她夢想獨立擁有的公寓和兩人生活，竟然是建立在離婚的前提之下展開。

買下公寓開始新生活後，對外，吳君言得向自家人宣稱房子是他們兩個一起合買的，免得爸媽擔心女兒被欺負占便宜了。

至於張峯，他對他朋友那邊雖然有提到說房子是她包辦的，但卻是用一種消遣的語氣，將她說成沒腦亂花錢的女人，有錢到完全不用多看幾間比房價。

被那樣說，就像是張峯挖一把沙子，逼她張嘴往肚裡吞，更慘的是還不能抱怨，因為他有「男性尊嚴」要維護，不能忍受自己靠老婆買房的屈辱感。

那段日子，沒有收入的張峯，基於他的「男性尊嚴」開始對她百般苛刻，當她踏入家門便開始數落她。

在某些獨處的時刻裡，吳君言總忍不住猜想張峯是不是藉著貶低她，來成就自己的尊嚴和高人一等的感受。

大概也不多從那個時候開始，吳君言竟開始不斷夢見張峯的媽媽搬來新家，和他們同住，老著她的臉每晚佔據在電視機前一語不發，眼神充滿責難。

從那時，吳君言就一直想逃走，逃離家門。

如果可以不回家該多好。

暗巷中的身影，從如胎兒般的蜷縮姿勢仰頭望向天際，讓不斷落下的暴雨洗去無人承接的淚水。

一聲響雷後，吳君言搖搖晃晃地起身，再度跨上機車，催動油門，騎入漫天大雨中，走入那些打在她身上的聚光燈之中，撐起笑臉，扛起挫敗，回到舞台中央繼續該扮演該扮演好的角色中。

「妳為什麼這麼晚回來？」

「我有說過今晚是我放風吧？」

躺在沙發上的人，在她開門之際仍維持躺著的姿勢，但從語調，吳君言知道，對方已經磨好刀候著了。

自身上滴答而下的雨水，在吳君言腳邊積成了一個小水漥，染汙了玄關處的洗石地磚。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我沒有阻止妳晚歸，但好歹說一聲幾點回來吧？我一個人在家顧兩小孩，還要時時刻刻檢查手機看妳幾點回來，妳不覺得妳太過分、太不負責任了嗎？」

對不起。這時候應該要說對不起。

吳君言低垂著頭看著腳邊水坑，大雨打在身上的感觸她記得一清二楚，冷雨就像小芩說著不想回家時留下的淚水。

一想到那個畫面，本應該說出口的道歉梗在嘴邊，怎麼樣也無法甘願地吐出來。

說啊，吳君言，快說對不起！快說妳很抱歉，很抱歉拖到時間，很抱歉晚回家了。

吳君言緊緊捏著拳頭，感受到指甲陷入掌心的刺痛，她幾度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算我拜託妳，為了妳的小日子著想，快點說妳錯了。內心深處小小的聲音跪倒在地，緊揪著髮根悲苦的大喊。

「每次打球都打到失聯，不知道幾點回家的人是誰，為什你覺得你有資格說我？」

聽到從嘴裡衝出口的話語，站在門口渾身冰涼的吳君言在心底死了一次。

「啊？妳要不聽聽看妳自己再說什麼？」張峯將手機往茶几重重一放，起身站在沙發旁怒視著她。

張峯的身高比她高出一個頭，聲音也沉得怕人，更不用說一雙熊熊燃燒著的雙目了。

平時，她會有些害怕這樣的張峯，但今天她只覺得憤怒、不甘和不公。

夠了，吳君言，夠了，別再回嘴了，說到這裡就好了，拜託……

內心的聲音化成具體的畫面，那個畫面是兩個孩子安睡在小床上的模樣，他們還在等明天一起開心的外出吃飯啊。

鼻尖發酸的感受，化成一把利刃狠狠地插入她的心窩，那些高漲的情緒瞬間化為一灘比腳邊堆積的雨水還要來得寒冷的水。

「對不起……我下次會記得傳訊息跟你說的，我錯了，謝謝你在我放風的時候照顧兩個孩子，辛苦了。」

原先站在跟前，無視她渾身溼透的男人，躺回了沙發椅上繼續生他的悶氣。

在好與壞之間的冰河時期，開始了。

吳君言默默地收拾好滴水的鞋襪與自己，走入浴廁，打開了蓮蓬頭，就這樣連衣服也沒褪下，閉上眼癱坐在蓮蓬頭澆灌而下的水柱中。

或許，這些好的壞的都是她，都是吳君言自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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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願來世不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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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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