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突如其來卻應不突然,黎家早有所準備。
由於黎家二房黎千白次子黎守安入朝為官已有五載,久居長安,耳聞諸多朝中勢力動向,尤其自安祿山得罪太子又頻傳與宰相楊國忠不合,多番在殿前上奏,甚至查封安祿山於長安的人馬和宅邸。3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AEeo657gW
此舉使安祿山早有不滿,身居范揚後便多次抗旨入京。
黎守安將此傳回黑水,要家族多加注意,黎鷹更請各房前來商討對策,加強對北方情報的掌握,並對安祿山頻頻派使者前來加強戒備,黎家族長多作抱病模樣接見,多換老弱婦孺於宅邸,使其放下戒備。
約一月前,他又耳聞族弟捎來消息,表示安祿山未接旨入華清宮面聖,且暗埋在平盧與范揚各地的黎家弟子就日夜兼行蒐集狼牙備戰情況,傳來夏秋以來狼牙山周遭蠢蠢欲動,有諸多不尋常的兵營駐紮。3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7bn7wJDWo
各路人馬聚集、糧草運輸逐漸頻繁,甚至有見月泉宗門人、渤海刀客、銅錢會弟子和東海之人出沒其中,奚人亦與之來往頻繁。
接到完整消息時恰十月中,黎鴞才歸來大宅沒幾日,耳聞後心急如焚想再趕回雁門。3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vPHC2eJfv
黎鷹本欲勸其打消念頭,卻明白兄弟並非苟且貪生,既憂思雁門弟兄姊妹安危,亦心繫天下太平,最後也只能放他前往。
自己首要之事乃思量黎家該如何立於風雨欲來裡,畢竟即便黎家武學這幾年亦有所長,平時部屬人力和眼線,更早有防備安祿山坐大,可當實際面臨人禍降臨的黎家族長依舊多少忙亂。
身為一族之長,黎鷹知曉其得守護弟弟以外的龐大家族,因此只能咬緊牙關、忍住私慾,千交代萬交代黎鴞諸多事宜後準備替其送行,並按奈下心頭不安,趕忙與諸位叔父商議接下來布局該當如何,半日內陸續派出快馬往霸刀山莊、諸北方盟友、出嫁的姊妹夫家與洛陽柳府傳遞消息。
送弟弟離開已讓他不捨,可待黎二家主隔日備好輕裝即將啟程、跨上黑馬正要離開之際,本是要留在黑水的黎燕與眾黎氏弟子竟也都備好行囊,牽來坐騎要與其同回雁門關。
見黎燕握著韁繩,目光如炬,黎鷹心底頓時湧現悲傷。
當初阿爺也是懷抱這般心情送二郎前往雁門關?
他心想,走到妹妹跟前,忍不住伸手輕按在她頭頂,神態深沉。
女孩如今已蛻變成少女俠客,她堅持與二兄長同行,抓緊他的韁繩,亦攢著秦滿的手,難得固執。
眾長輩與同輩堂兄弟姊妹阻擋無果,連黎鴞親自下馬都沒能鬆開妹妹的決心,其娘親姜青也只能抿緊雙唇,輕撫女兒雙頰沉默許久,內心諸多糾結,最終方抬頭與黎鴞對視,耳提面命要他絕不可讓黎燕離開自己視線。3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9rcQwX6AoJ
黎鴞萬次允諾,並率黎氏弟子與黎鷹、姜青與其餘族人告別。
黎燕跑到娘親身邊親吻其面頰,悄聲:「阿娘,別難過,天兒這是要保護二阿兄與阿娘。」
此話既出,姜青自也無法反駁,只能咽下淚水與挽留,殷切懇求:「天兒,妳⋯⋯一定要活著回到娘親身邊,懂嗎?」
女人下定了決心, 即使那樣令她心碎。
「會的,阿娘!」
少女點頭,背起行囊,繫緊武器,跨上駿馬。
最後,黎鷹握著黎鴞掌心,依依不捨說:「二郎,今年特別冷,千萬注意保暖,還有切記你有調度各地黎氏弟子之權,若有遇到各大武林門派弟子,可與之合作共渡難關。」3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FfxMKAify
講完,又將一枚玉珮放入囊中後給弟弟,再三交代道:「我知道蒼雲堡與天策府需同舟共濟,若有遇到你阿嫂便替我轉送此物,她見之便會明白,我們盡可能保持通信,保護好天兒,阿兄很快去尋你。」
阿嫂自是指柳霖,儘管尚未過門,可黎鷹在族人面前便已如此稱呼,黎鴞當然明白其意。他收好錦囊,頷首後猶豫些會,三度跳下馬緊擁住兄長,低喃:「阿兄,我們定要再相見,你也要守護阿娘與自身。」
「當然,阿爺與阿娘會護佑我等平安無事,三娘與我自也會安好。」黎鷹盡可能露出淺笑,回抱胞弟後又輕擁妹妹黎燕,鬆手後望向馬上的所有黎氏子弟,語重心長表示:「請諸君萬事小心,平安。」
「是!」
應答後眾人便甩起將繩,駕馬出行,再度遠離家鄉。
一行人連夜奔馳,還要避開賊人可能耳目,途中只在驛站讓馬匹草草休息便又上路,用不到十日趕回雁門,速速向長孫忘情與眾將軍上報。
此消息讓蒼雲掌門長孫忘情將軍、軍師風夜北與眾營將軍商議數時辰,決議派出斥候確認河北道各地關口和城池狀況,再派傳令官往洛陽和長安奔去。
十一月十一,玄甲探子拼命趕路於清晨時分回報戰情,安祿山手握節度使大權同史思明以朝廷密詔之名:「憂國危、清君側」起兵,告天下其欲討楊國忠,於正九日共率羅、奚與契丹等胡兵號稱二十萬狼牙大軍反於範陽,並自幽州往常山前進,兵分多路欲由南北夾攻洛陽,再進長安。
長孫忘情斷定狼牙軍目標在直取兩京,必率先控制河北和河東各縣城,雁門關口也恐成目標。3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6MqRelBVk
而為保存蒼雲軍總戰力,亦避免在兵糧與後援皆不足的狀態下守雁門關,他下令多數士兵於兩日內撤離蒼雲堡,帶走部分軍備,留下全數糧食和精銳十隊潛伏於蒼雲堡內地底的堡壘中,守護玄甲鑄造之密並等待時機,再挑破陣營與女衛營共四隊人馬,避開安祿山在河東的眼線,將全數廣武鎮居民護送往太原城。
黎鴞被派為總隊正,與黎氏弟子和黎燕被編入護送隊伍中。
儘管男人本想被派往天策府,因為他唯獨未聞天策府和柳家情況。可軍令如山,即使滿心憂思也無可奈何,畢竟為守護妹妹、黎氏弟子、師妹與被交付性命的弟兄姊妹,男人無法任意來去,只能隨玄甲蒼雲奉總帥長孫忘情之命準備護送百姓離去。
在鐵甲馬蹄聲中,玄甲士兵眉頭微皺,仔細叮囑被派往天策府的姜洛宓千萬要注意安危,接著跨上戰馬,回首望向被白雪淹沒的雁門,心底千言萬語化為靜默,最後一踢馬腹啟程。
他萬分明白,此行將離其熟識之處愈發遙遠。
歸期未知。
十一月十五,安祿山反叛消息正式傳至朝廷,聽聞聖上本就有耳聞反叛消息卻遲遲不相信,直至此刻仍猶豫再三,最後召宰相楊國忠和眾臣商討對策,結果在早朝上大發雷霆,最後不得不承認其義子謀逆。
由於精銳邊境軍不及趕回,聖上召見甫回京的安西副大都護兼御史大夫封常清,在其自告奮勇下加封之為范揚與平盧節度使,派他與特使畢思琛東赴洛陽發起募兵準備迎戰,同時任六皇子榮王李琬為元帥,右金吾大將軍高仙芝為副元帥,宦官邊令誠為監軍,準備東征平定戰亂,再傳令郭子儀領命朔方節度使,要其率領朔方軍回防都城。
此刻玄甲四隊共兩百人馬護送百姓後撤,正駐紮於北都太原城北端三十里處的林裡。
總隊正黎鴞在收到黎氏弟子所傳情報後與其餘四名隊正商討,最終決議避開安氏所派傳令官,先差三名士兵暗中帶著長孫忘情親書面見太原太守,請允讓老弱婦孺秘密入城,再派另一名同袍帶口信前往王氏宅邸傳予黎烏黎家消息,其餘蒼雲兵則待任務完成且敵軍路徑明朗後再拔營往南。
黎鴞與眾兵合力紮營,他們邊安頓百姓,邊待四名進城同門帶消息回來,而二小隊正林良與副隊正吳顧正檢查營帳。
幾人由黎氏弟子口中得知,封常清前往自東都後徵兵萬人,操練旬日後便要上陣抵禦賊軍。聽聞此事,林良難得皺眉,神態相當肅穆,百般搖頭道:「所有精銳早被召入邊防部隊,遠在西北,剩餘世家子弟相接逃離,所募之兵皆為普通百姓,又操練幾十來日,是能操出甚麼名堂來?」
吳顧搖首嘆氣,無奈回應:「此時河北二十四郡應已大半納為安氏所有,守軍與官不是被殺就是棄城逃跑,讓狼牙幾乎直指東都,得有兵死守武牢關,若東都不幸被破,將更難保西都與天子,想必是不得不如此,能撐多久是多久吧?」3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x7LwTA1VJ
他邊在軍帳旁蹲下,抽出寶劍以劍柄敲打營帳的釘,將其釘得牢固。
「這是能撐多久的問題嗎?」林良低聲駁斥:「你們想想,狼牙鐵騎可都是精壯北方之兵,其中善戰胡人不計其數,豈是普通百姓可抗?更何況若是市井劣徒,不能受甲,實為烏合之眾,怎能和安軍交戰?又如何守東都?難道不是犧牲平民百姓——」
換來讓這些權貴逃跑的機會?
林良本為氏族,卻因被道者算了一卦劫難,為避之於幼時被爺娘送往普通人家,才因此與吳顧結識,更因而知曉百姓生活所需。
「即便如此,仍需這般決定。」女衛營隊正崇紅雁多少明白林良性情,嘆息接話。3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7mI5xXdQum
「你也知曉,不管如何,無論不戰而退、且戰且退,或為保兵保民而退,皆會被有心小賊穿針引線。眼下聖上身盡是小人爾,聽說東征軍中有那宦官邊氏監軍,封節度使為主帥,需將成敗稟報聖上,豈可無作為?」
她才說完,同為第四隊隊正呂梓晴立即頷首表示認同,附和:「的確,當年蒼雲軍不正是如此?被奸賊妒忌猜疑,為爭權奪利而謀害忠良。」
女人語中毫不隱瞞對於朝廷的不滿,更直指李林甫與宰相楊國忠,引得幾名同袍又驚又欲認同。而她並未停下說詞,餘人也無阻擋,讓其繼續講完。
「說實在,此行我只為薛將軍與慘死弟兄姊妹報仇,當然也為保護無辜百姓。」呂梓晴搖頭,直言:「但我並不想守禦朝堂,若要去護那些朝堂權臣奸佞。國既對我不義,又何需忠誠?」
此刻家國正逢危難,應是英雄豪傑齊聚一堂抵禦賊子之時,既保護各郡百姓亦守衛都城。
然早被拋棄的玄甲軍隊要守的是什麼?
儘管當年是安祿山狼牙軍為打破河東與河北防禦,聯合奚人暗算駐守於雁門關的蒼雲軍,可當他們抵禦重挫、將此消息傳回理應是其支柱之朝堂時,卻受到賊臣搬弄是非,聖上毫無明察秋毫就斷絕其糧草又扣下其兵餉,若郭子儀與天策府暗中相助,他們也難渡過北關寒冬。
因此,玄甲軍隨長孫忘情立下血誓要斬盡狼牙賊子,卻也無法不怨將其拋棄於雁門關的家國。
心中明明懷抱忠愛,亦存有矛盾和恨意,兩者使蒼雲成為孤軍,僅能轉向報深仇血恨。
呂梓晴拋出這等問題,恰巧此刻無旁人,同期入伍又年紀相仿的同門們不免爭論起來,各執己見。有人認為無天子朝堂便無國無家,也有人相信民為國本,僅需護百姓即可。只是他們這樣一番唇槍舌劍也沒定論,最後把目光轉向始終沈默的總隊正黎鴞。
黎鴞本在凝視手中輿圖,感受到同門視線後抬起頭回望他們。
在眾人關注中他忽地意識到,自己此刻已非被爺娘守護的孩童,不是受兄姊照顧的幼弟,更未再被師兄師姐以盾扛下那些刀光血雨,而是儼然成為守護他人的之人,成為照顧他人之人,成為引領同袍與後輩之人。
他已成年茁壯,足以承擔起自身與他人生命的重量與和迷惘。
男人謹慎思量許久,才啞聲談起看似毫無關係之過往。
「我從小生長北方,見阿爺為守黎氏家族,天天殫精竭慮,面對眾渤海、靺鞨與奚人來犯,與其亦敵亦友,亦戰亦合。讓阿兄詳讀兵書,亦鞭策我武學,要我等忠於家族,要我以守護家族、扶持兄長為己任。自有記憶以來就被說因家族而生,為輔佐兄長生,終其一生都得奉獻與家族,更從父命此習武從軍,都得這般過活,我也確實都如此過活⋯⋯」
無論食衣住、交友、言行舉止,皆為黎家人。
講至此,黎鴞似乎沈入回憶,停頓後方重新開口。
「但後來我才慢慢明白,其實我並不喜武,也未若其他弟兄姊妹優秀,可若為家族而生,當變得無法離開家族,便是對阿爺與家族有諸多不解和埋怨。」
聽到這句,林良忍不住恢復玩世不恭,插嘴道:「哇,原來赤羽兄你也會埋怨——」卻在被其餘人狠瞪後噤聲。
黎鴞見狀難得失笑繼續說:「雖被稱為黑水黎家二少爺,但說穿也只是凡夫,自然會對諸事有不滿。」3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t7kByLuSa
隨後他停頓片刻才把話講完:「多年過去,阿爺已仙去數載,我雖然多少能明白他所思所憂所盼,卻仍未覺得阿爺所鋪好之路是唯一道途。」
不管家國或生養其的家族,男人仍舊依戀又欲逃離,而他時常還會以為自己只能在全然忠誠或放浪形骸間做出選擇,卻仍在諸多所經所感所想後明白,兩者皆非答案。
人終究要於一片迷茫的世間活下去,並在心中總懷抱不能被動搖之物,若這世間既明明沒有絕對,卻又需要那些堅定不移和相信。3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0ywEHx2pL
因為如果不是如此,便只能隨波逐流,逐漸被潮流和黑夜淹沒,失去方向、光芒和希望。
「如今戰火已起,我們自然要守護自己心中所重視之物,因此拿起刀盾殺伐。」他云:「然朝廷多年來征戰並非為守護,而是征服與宣揚國威。」
說完黎鴞起身,其餘同門約莫知曉其欲言為何物,皆露出吃驚。
「我不認同這樣的忠誠。」他看向眾玄甲兵,允諾般道:「我要保護的是家人和友人,百姓、同袍還有你們。」
大家各自心中的道為何?義為何?忠又為何?在經過漫長追尋,男人似乎終於找到屬於他的回應。
「即使被說不忠,吾亦無愧於心。」
言及此,黎鴞仰頭望天,滿腹思緒。
不知兄長與三娘如何?阿姐們如何?大師兄與二師兄如何?
還有柳昭⋯⋯
男人心中抱著憂愁,卻只能打起精神,繼續帶領者同袍做能做之事。
他們都必須繼續前行。
(下回待續)3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l0FFDldn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