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無生三條人影在屋瓦間急速掠過,轉眼間前方房舍已盡,轉入了旁邊一處樹林之中。
法場的所在是位於湖州東南方的邊陲之地,平日人跡罕至,是以樹林中並無路可走,三人還得多花一陣功夫從腳下闢出一條路來。此事原來也非難事,只是如此一來,三人的行程勢必被大幅耽擱,而處決花家的時辰為當天的入黑之前,其時午牌已過,又正準備入冬,推算起來酉時左右便是行刑之時,三人彼時正處於湖州城中央地帶,按此形勢推演下去,三人未必便趕得上此前到得法場。
王成王洋二人見通途受阻,不禁大為煩躁,掄起朴刀在樹叢間便是一頓亂砍,只激得枝葉紛飛,四周揚起一股勁風,除了給三人身上披上一件薄薄的綠裳外,其餘的實在於事無補。
王成這時抱怨道:「肖先生,依我看我們還是另謀出路吧,這樣走下去也不知要走到何年何月方能到達?」
肖無生想了一想便點頭道:「說得也是,但咱們若改走官道前往卻須格外留神,官家此回大肆張揚伏法花家一事,還要當眾問斬,屆時龍蛇混雜,他們對於到法場圍觀的百姓定必有所提防,說不好在路上便會設立重重關卡盤查。湖州官家雖然多半不會對咱三人起疑,但傍身兵刃不免要給他們繳去了。若赤手空拳劫法場,二位可有把握?」
王洋聳了聳肩道:「事急從權,也只能如此了。」
於肖無生而言,有否兵刃在手其實分別不大,畢竟也沒聽說過哪家的神明沒有傢伙便幹不成架的?既然王成王洋二人似乎對自己實力也頗有信心,他也不好意思小覷了他們,於是三人便折而向西,朝官道奔去。
到得官道上,果見哨崗層層疊疊,一直自道上延綿開去。而每隔十來個哨崗更置一譙樓,每座譙樓上駐有兩名官兵,綜觀全局。
見得這般排場,三人也不禁捏了一把冷汗,事已至此,也唯有硬著頭皮走上前。才至首道關卡,三人便已被渾身搜了個遍,成洋二人的朴刀,三人朝夕帶在身邊的火銃皆被扣起。肖無生被官兵這麼搜著,彷彿有日前在顧府被顧天衢及王成王洋等人看光光的感覺,心中只得無奈苦笑。
三人如是者隨著道上百姓次第過關,總算肖無生在無錫打響了名堂,但湖州這邊似乎並未收到消息,三人雖然在道上耽擱極久,但總算並未受到刁難。
待得通過所有的哨崗,紅日已殘,三人見此間再無官兵,才敢放開雙腿疾跑。彼時距離法場所在已不遠矣,再往前跑上里許,終見林外幾道灰牆拔地而起,牆內圍著一大片架滿大型拒馬的空地,空地上則聚滿了黑壓壓的人影,裡頭人聲嘈雜宛若鬧市。
三人見尚有如此多人聚集於此,想來時辰未到,心頭一寬,便快步穿過灰牆中的洞門,硬生生在人牆間擠出一條生路,站到了視野無阻的較前位置。
包括肖無生等三人在內,一眾法場內的圍觀群眾彼時盡數置身於拒馬陣外,至於陣中栓著一堆馬匹,馬匹的尾部皆繫上鐵索,鐵索拽滿了一地,隨著馬匹的徐步走動生出叮鈴噹啷的聲響,甚是刺耳,至於花老爺一家卻未見在其中。
王成見尚有餘裕,當下向身旁的肖無生問道:「先生待會打算如何部署?」
肖無生其實心中早有計劃,不過他欲試探一下二人,聽聽他們心中的想法,當下佯作不知,反問道:「二位可有想法?」
王成想了想便道:「在下確實有一計策,據先生早前引述那車夫所言,花家在湖州頗有俠名在外,咱們可以先藉此為由頭挑起群眾的公憤,把矛頭指向湖州官家,我見此間販夫酒卒什麼人也有,賣菜的挑糞的不計其數,咱們只消起個破題兒,向那些鷹爪子扔一把菜,潑一泡糞,就算此間或非人人心向花家,但十九都是好事愛熱鬧的,總盼越亂越好,屆時薄海同仇也好,借題發揮也罷,這亂子若促成了,便有利於咱們混水摸魚了。」
只見肖無生撚鬚微笑,似乎對王成之計頗為滿意,王成正待再說,忽聽駐守法場外的官兵朗聲宣道:「湖州知縣鳳大人到!」話音剛落,駐守在更外圍的官兵隨即緊接著前人那個「到!」字喊起一模一樣的話,宣告聲此起彼落,以法場為中心派生開去。一時間法場內的眾人紛紛靜了下來。半晌後洞門外走進一列身穿官服之人,左右皆有軍校護著,那自是湖州官家無疑。只見為首一人是個老頭,那老頭頭上銀絲濃密,頦下留有三綹清鬚,臉色紅潤,容顏不怒自威,兩道冷冽的目光左右掃視周遭人物。在他雙眼劃過肖無生這邊時,兩人的眼神無意中有了交投碰撞的瞬間,肖無生不禁心頭一凜,頗覺異樣。他此刻見識到此人威儀,卻怎麼也聯想不到他便是那昏聵無能的湖州官家掌事人,名聲不佳的當縣知縣鳳簫鳴?加上此人的名諱如此雅致,跟其儀表頗為匹配,肖無生掌管天命,自然是天下相學大宗,凡人的臉相跟其行事作風之間的關係千絲萬縷,絕對逃不過他的法眼,可是眼前之人雖然年邁,卻依舊散發著勃勃英氣,怎料他竟然便是那聲名狼藉的糟老頭,肖無生不禁想:莫非這其中另有隱情?
不過這個念頭在肖無生腦海中一閃即逝,不遑他多想,鳳簫鳴已領著其餘公員魚貫進場,來到了場上一處臨時搭建的木棚中。
待鳳簫鳴等人坐定後,他身旁一名領頭的軍校隨即向洞門外喝道:「把人犯帶上!」
這時,洞門之外掀起一陣騷動,只見另有兩列軍校押著延綿近里的檻車魚貫進場,正是花府滿門及其門下食客。
肖無生見花老爺形相枯槁,昔日的神采飛揚已消弭於無形,而雙目更滿是憤憤不平之色;至於跟在後頭的花華江則斜倚鐵檻,抬頭呆望黯然無光的天際,似乎對這滅門之禍不甚在意,反倒隱隱有至生死於度外的超然心態。
那近一里長的檻車隊伍一直到天色向晚、金烏還巢後才盡數轉移至法場之內,期間隨著被運進場內的死囚越多,三人也越發緊張。其時群眾的議論之聲漸熾,肖無生趁機便對成洋二人面授機宜:「待最後一輛檻車進場後,我先越過拒馬製造亂象,吸引鳳簫鳴等人的注意,你們二人相機行事,幫忙從中煽動百姓對湖州官家的仇恨,你們也都聽見了,這裡悠悠眾口,很多道理到得這裡來便莫衷一是,咱們只需把握時機,把百姓跟官家雙方的矛盾激化,這場鬧劇庶幾便可朝有利於咱們行事的方向發展開去。若亂局已成,屆時不愁咱們插手,官家也未必能把那騷動壓下來。即使鳳簫鳴使橫,以武力強行敉平,民心浮動卻已成事實,想湖州以北之地早已戰雲密佈,外亂頻仍下,若再生內憂,鳳簫鳴權勢再大,恐怕也要垮了。總之,單憑咱三人之力,要把這一大夥花家的人馬盡數救出是不可能的,咱們必須趁火打劫,才能掙得一線生機,無錫孰安孰危,全仗待會這一舉了。」二人點頭稱是。
時光一點一滴的流走,此時夜幕低垂,天色終於全黑,而最後一輛檻車也經已移送至拒馬陣中。軍校們紛紛點亮在法場內預先放置的火盤,火光忽明忽暗的映在花家人了無生氣的臉上,雖然此刻他們尚為活人,但渾身卻似乎散發著陣陣鬼氣森森,加上法場空曠,秋風自林間呼嘯而過,有如夜梟厲啼,刺入眾人骨髓,教人寒毛直豎,倍感不詳。
鳳簫鳴見一切就緒,便下令手下把死囚從檻車中釋放出來,及後眾軍校開始著手把花氏一家老少拴到馬尾後的鐵索上,花氏族人除了花老爺沉得住氣和花華江依舊無動於衷外,其餘人等便如一頭頭待宰的羔羊一樣,歇斯底里的從軍校的鐵腕下拼命掙扎,可惜效果甚微。這時人群中有一人早已看不過眼,一把中氣沛然的聲音驟然響起,劃過夜空在法場內迴繞激盪著:‘鳳簫鳴,我操你奶奶的十八代祖宗!’眾人還未意會過來,只覺眼前一花,火光中一抹黑影從人叢中閃了出來,接著有人叫了一聲:‘哎呀!還我傢伙啊!’似乎是被人搶了東西。待得眾人回過神來,拒馬陣中已多了一名長身玉立的俊美男子。這名美男身材高大,縱使在黑夜中渾身也散發著一股有別於凡人的氣息,站在一眾如驚弓之鳥的花家人中更顯鶴立雞群、氣勢逼人。怎奈這名美男徒有相如面目,卻在剛才大庭廣眾下口吐污穢,有辱斯文,而這人不單口裡不乾不淨,肩上更挑著一擔跟他一身翩翩儀範極不相稱的穢物—是日新鮮牛糞,正在冷月下對著他剛才所指罵之人咧嘴而笑。
ns 15.158.61.39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