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源堃驀聞殷童昀話鋒一偏,忽然劍指胡馨南,趕忙從後站出來正色力爭:‘殷先生此話怎解?想此火銃貌不驚人,比比皆是,先生何以含沙射影,暗指此物乃胡家公子所有?’
殷童昀聽罷後只是仰天打了個哈哈,道:‘此物原主非為這二人其中之一,難道還會有第三人選嗎?’
殷童昀不讓金源堃搶過話頭,轉身向林堅稟道:‘大人,在下認為此案該從大處著墨,擯除旁枝末節,回歸兇殺本身,冷家公子若非自戕,兇手必然為顧胡二人其中之一,大人不若先聽聽這二人有何分辯,及後再作道理?’
林堅自升堂以來數度被殷童昀牽著鼻子走,仿佛此間一切皆是由這破落狀師作主,自己反倒像一個受支配的扯線娃娃,事事都得聽命於他。心裡早已老大不爽,奈何此人的話盡皆在情理之中,是以他縱欲深文周納,把對方好好的修理一番,卻也找不到由頭,當下只是重重的哼了一聲,怫然道:‘那就讓顧氏先說吧!’
顧瑜兒聽得林堅點名,便踏前一步,先向這位操生殺予奪大權的縣官福了一福,及後才慢吞吞的把事情原委娓娓道來,由一開始籌備詩會,到冷凌康遊說她離家逃婚,及後怎樣遇上胡馨南喬裝成的爛面怪人,到最後因胡馨南欲強行把她拐走的緣故,便跟一旁看不過眼的冷凌康打了起來,卒至冷凌康慘死在對方的衝冠一怒之下等詳情向在場眾人和盤托出。她說話期間全程低著頭,也想象不到父親此刻的臉色到底會有多難看?
眾人聽顧瑜兒聲線嬌柔,如鶯嚦燕囀般清脆動聽,大多願意相信她其中所言便是真的,金源堃幾次欲插口質問她,卻迎上了林堅凌厲的目光,礙於官威難犯,只好又把話咽回去。
好不容易待得顧瑜兒陳情完畢,金源堃當即如獲至寶的向顧瑜兒連珠炮發的問道:‘顧小姐,若你說的乃是實情,何以神色間閃爍其詞,目光不敢對上旁人?你口口聲聲指控胡家公子在顧府之內調戲你,還因一時之怒槍殺冷凌康,這豈非與他本來欲娶你為妻一說自相矛盾嗎?既然他本就有意提親,又為何會作下你剛才所說那些天理不容之事,陷其自身於身敗名裂的險地?若事情真相真如你所言,胡公子背上又何以會烙下此道怵目驚心的傷口?莫說一個人的手不可能彎轉過來在自己背上自殘,這道傷口深約三分,長約尺許,如此看來,幾可斷言是因偷襲所致,而你言辭間反覆透露了自己對胡家的反感,若以動機而論,顧小姐恐怕是嫌疑最大的偷襲者啊。’
顧瑜兒正欲澄清那偷襲者為此刻身軀已然變得冰冷的冷凌康,卻無意間對上了冷夫人幾欲噴火的目光,到了口邊的話不禁一窒,金源堃瞧出便宜,不等顧瑜兒回過氣來,轉頭便向林堅搶先道:‘林大人,在下斗膽猜測事情經過,想必此間的無錫百姓大多聽說過顧胡兩家素來不和之事,雙方之積怨源遠流長,大家都視彼此為頭號仇讎,此說透過歷年的臻園詩會上兩家一直針鋒相對一事便能充分佐證。兩家恩怨世代交替,顧瑜兒作為顧家千金,自然繼承了那份仇恨,那麼既然有了彼此間互相仇視這個基礎,到了這年詩會,顧瑜兒或許從冷凌康口裡得知了胡家公子欲主動提親一事,於是本來就青梅竹馬、情愫暗通的小兩口子便臨時起意,把離家逃婚的計劃付諸行動,就這一點來講顧小姐可真沒加隱瞞。可是天不從人願,這計劃看似天衣無縫,但還是被碰巧路過的胡公子撞破了。莫說顧瑜兒很有可能很快便會是胡公子的結髮妻子,一個常人看到兩個人在府裡鬼鬼祟祟的行那不知名的勾當,按常理說也會走上前去探聽一下。可惜啊,胡公子這尋常不過的好奇心卻恰恰勾起了顧瑜兒的夢魘,此時的她多半在想,怎麼我千方百計欲逃離你,你偏偏在我背後陰魂不散,咬著我不放呢?大家試想想,當下的胡公子不過是欲搞清楚自己未過門的妻子怎麼忽然之間會跟著別的男人往外跑,他在後頭緊追不放絕對是情理之中,可惜啊,胡公子心裡雖然光風霽月,不計兩家前嫌,還願意娶顧瑜兒為妻,足見他欲修補兩家關係的誠意,奈何對方可不是這麼想啊。當時手拉手結伴逃亡的二人,其中冷家一向跟胡家並無過節,冷凌康跟胡公子平生也不過是有幾面之緣,冷凌康縱使討厭胡公子在後頭的死纏爛打,卻也不可能因此便動了殺機,可見這剩下的潛在兇手便只剩下跟冷凌康攜手同行的另一人了。’說著冷冷的瞄了當下不知所措的顧瑜兒一眼。
金源堃接著又道:‘冷凌康拖著顧瑜兒一個女子人家逃跑自然跑得不快,兩人眼看著自己快要被背後的胡公子追上了,心裡焦急萬分,顧瑜兒想著若這回被胡公子逮著,回過頭來再向顧家家主稟明她欲逃婚一事,顧老爺一旦對他這個女兒留上了心,那麼恐怕她跟她的小情人,亦即是她的表哥此趟離家逃婚的計劃,便可算是徹底破產了。大家試想想,一個未經歷過世面,半輩子活在父母的護蔭下的大家千金,又能有何應變之能呢?她既然想得出離家逃婚這個孩子氣的法子,而不是直面恐懼根源,跟自己的父母好好談一談這樁她如此抗拒的婚事,可見我說她情急起來,會做出什麼荒腔走板、天理難容之事,也絕非危言聳聽啊。’金源堃想了想又再補上一句:‘再說了,大家可別忘了詩會眾賓客到場之時,顧瑜兒可是手上捧著那柄火銃啊。我說的對嗎,顧老爺?’接著便看向坐在右首的顧向榮。金源堃最後所說之事乃是人人瞧見的實情,顧向榮縱然萬般不願,也只能勉為其難的點了點頭。
顧瑜兒被金源堃這般騁強背理的血口噴人,又見旁觀不少群眾似乎聽信了金源堃之言,向自己投以鄙夷不屑的目光,對自己一向冷淡的父親更是低著頭,似乎沒打算為自己辯冤白謗,她在眾目睽睽下活活擔下了這個漫天大冤,未曾見過大場面的她心頭氣苦,只急得掉下淚來,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殷童昀見勢色不對,又聽出金源堃的話實在大有語病,未經細想,當即搶著道:‘金先生此言差矣,若胡馨南當時是易容上前的話,顧小姐又如何能認出此人便是胡馨南?若不能認出身份,又何來狗急跳墻情急傷人?再說了,現在死在火銃下的是冷家公子而非胡馨南,金先生剛才說顧瑜兒手捧火銃,所以極有可能就是殺人兇手,可顧小姐又怎麼可能殺害與她情如親兄妹的表哥?如此巧言令色便想矇騙天下人,豈不荒唐?’
殷童昀一番駁斥短而有力,一眾事不關己的圍觀群眾不少登時連聲稱是,紛紛對這番話表示讚同,便連座上的林堅也暗暗點頭,覺得金源堃的話未免自打嘴巴。
金源堃見風向忽向自己這邊倒吹過來,老練深沉的他從容不迫的揚了揚手,示意眾人安靜,待人聲稍歇後才道:‘諸位不妨等我把話說完再下定論,剛才我提到胡公子在二人身後越追越近,照此情勢發展,當胡公子追上二人後三人之間勢必有一番糾纏。要知火銃不長眼,顧瑜兒是大家閨秀,不懂火器的運用自然不足為奇。三人拉扯間擦槍走火,誰能擔保走火的瞬間,槍頭當時正指著何人呢?’
頓了一頓又道:‘諸位,讓在下再做一個大膽假設,三人中顧瑜兒力氣想當然是最弱的,試想想當時三人扭作一團,顧瑜兒眼見如此耗下去再過不久便極有可能驚動顧府內的其他人,屆時莫說逃家,若顧老爺一怒之下向她下了禁足令,她便是連閨房的房門也出不去,大家不妨將心比心,易地而處的想一想,假如諸位是當刻的顧瑜兒,大家會怎麼做呢?如果換著是我,想到自己什麼也不懂,半輩子只能依靠父母跟表兄姐這些親戚照拂,可父母於退婚一事上未必便會幫她,身旁的表哥又拿這窮追不捨的胡公子沒辦法,也就是說她只能靠自己了,而恰巧此刻自己身上便有一把能勾魂奪命的火銃,咱們只需把兩件事牽連起來…’
‘一派胡言!林大人,金先生所說的只是他一己猜測,並無實據依憑,還望林大人明察秋毫,把此等滿口胡言瘋語之徒依國法懲治,懲前毖後,為我國臣民作一表率!’打斷金源堃話頭,將之大義責難之人正是殷童昀。
林堅也覺金源堃似乎說的太過,但當下堂審進行到一半,總不能把他叉出去以平息殷童昀之憤,當下便模棱兩可的訓誡金源堃必須基於事實陳詞,不可有太多大膽假設。
金源堃此刻打的算盤其實是在跟殷童昀爭勢,他深知公堂之上氣勢重於真相,若所有人覺得他說得動聽,言之成理,那這場官司便算是十拿九穩了,畢竟坐堂縣官再鐵面無私也終究是人,必為情理所羈絆,若能得人心,縱使自己辯護之人為有罪之身,要把他洗白也不算是什麼難事。加上此刻林堅也不過是淡然警告一番,並未算動了真怒,金源堃心下更是大定,當下只是點了點頭示意明白。
一直沉默不語的顧向榮這時忽然站起來向林堅道:‘林大人,老朽有幾句話想說,不知能否讓老朽說說對此事的心裡想法?’
眾一旁聽審的百姓均好奇顧向榮究竟會如何為女兒分辯,一時間全場目光集中在顧向榮身上,縣衙內外一時鴉雀無聲,靜待林堅首肯。
林堅見顧向榮神色甚是堅定,顧向榮於無錫城的風評又一向不壞,微一沉吟後便點了點頭道:‘顧老爺好說。’
顧向榮清了清嗓子後才道:‘熟知顧某的朋友們皆知顧某一向醉心黃老道學,崇尚與世無爭,然今天聞金先生一席話,卻讓顧某不得不就自身的所見所聞好好分說一番。不瞞大家說,此案的真相顧某也是雲裡霧裡,不得要領,但卻觀察到有幾個在場諸位盡皆忽略了的要點。’
‘首先,當顧某聞得槍響之時,跟詩會的其他賓客一樣,都匆忙趕到宅邸的後院察看動靜,所見之事與眾賓客大同小異,可當顧某走近小女正想奪取她手中的火銃時,卻留意到小女臉上烙下一個火辣辣的巴掌印。顧某當時還以為小女自知鑄成大錯,正以自殘洩憤,那知顧某把小女的手掌跟那巴掌一比,卻發覺後者比前者大出一截,該是一名男子的掌印。’說到這裡,顧向榮轉頭盯著眼神游移不定的胡馨南,似乎已看穿了他此刻的心思。
顧向榮頓了一頓後續道:‘不過當時顧某也不覺如何奇怪,畢竟小女自幼養尊處優,很有可能當時小女受了欺辱,一時心生不忿,便以火銃錯手殺人,畢竟顧府內火器也是不少,小女頑劣,到收藏火器的地方偷了一件出來把玩還是有可能的,是以顧某也不覺得小女忽有火銃在手有什麼奇怪。’
‘可接下來當顧某發現胡公子背上之傷後,登時便猜想此傷背後定必大有文章。若小女以火銃誤殺冷公子,為何胡公子背上卻忽然會有一道不干事的傷痕?據我所知,胡公子背後之傷非為火銃所至,乃是被尋常利器割傷,胡公子你說是吧?’胡馨南知道此事沒法隱瞞,只得點了點頭。
‘這就是了,林大人,冷老爺伉儷,胡家家主,諸位無錫鄉親都瞧見了,難道大家就不覺得奇怪,胡公子背後的傷究竟從何而來?剛才金先生也說了,這道傷口斷無可能是胡公子自殘所至,所以金先生便一口咬定此傷乃小女所為。若說小女衝冠一怒,欲以利器置胡公子於死地,那麼又該如何解釋火銃一事?言則凶器到底是火銃抑或是尋常利器?難道各位不覺得這兩件事彼此間互相矛盾嗎?’
眾人聽得顧向榮不慍不火的條分縷析,自成一套道理,不禁又轉頭看向金源堃,看看他又如何反駁。
豈料金源堃接下來的話語出驚人,不僅在場眾人嘩然,便連林堅也是臉色倏變,話鋒瞬間以十倍力度反噬自以為勝券在握的顧向榮。
只聽金源堃漫不經心的道:‘哦,顧老爺既然自承府內藏有不少火器,敢問一個尋常大戶人家藏著這些勞什子意欲為何?剛才顧老爺說自己醉心黃老道學,與世無爭,該不會是意圖起兵謀反吧?’
顧向榮鐵青著臉,想不到竟然被這金源堃帶歪了話題,反將自己一軍,現下被他這麼一搞,此案已從尋常的兇殺上升為謀逆這個能株連九族的彌天大罪。
顧向榮冷汗直冒,一時想不到別的說辭為自己開脫,正想把心一橫,翻臉不認人,卻在此時,衙門的後堂處卻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笑聲中夾雜著清脆的鼓掌聲,一人緩步從裡面步了出來,只聽他朗聲笑道:‘金先生真乃神人也!不錯,咱家正是謀反。天衢,叫兄弟們現身吧!’
顧瑜兒一直低著頭,此時聞得這把熟悉的話聲,不禁嬌軀一震,猛地抬起頭來,果然所料不差,眼前之人柳眉星眼,貌賽潘安,還不是那失聯數天,此刻強勢回歸的浩氣英風肖無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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