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故驟起,法場內無論是官家還是一般百姓都被殺了一個措手不及,但要數其中心情最為複雜者卻非花老爺莫屬了。
花老爺自當日跟肖無生湖州一別後,便對此子的來歷心心念念,在他把陳世橋請來之前心中總有不祥之感,雖然一時三刻湖州市面上無甚動靜,但卻始終未能釋除花老爺心中疑慮。此後花老爺便每日在府上盼著肖無生帶人歸來,同時又派人四出打探消息,此人卻似忽然人間蒸發一樣,在兩湖一帶跡絕影銷。眾探子回來均是眾口一詞,對此人動向的查探一無所獲。三天之約轉眼便屆,肖無生卻依舊悄無聲息,花老爺才肯定自己被人耍了。積怒之下,暗自發下毒誓,若將來終能覓得此人,必要將之除掉,以洩心頭之恨。然話雖如此,來日縱使能除掉肖無生,卻也終究解不開此刻花老爺心中對於秘密舉兵一事可能外洩的心結,無可奈何下唯有跟兒子加快籌備人物,把舉兵之期盡量提早,以防夜長夢多,再生變卦。
這日花老爺如常在花府書房內跟兒子議論軍事,詎料談至中途,忽聞房外喧聲大作,一名家僕冒冒失失的帶著一名探子撞了進來,花老爺見二人神色慌張,心中隱隱驚異,當下強作鎮定道:‘別自亂陣腳,毛毛躁躁的如何擔得了大事?’指著那探子道:‘你,坐下來慢慢說。’
那探子想是一路跑來,早已上氣不接下氣,直過了一盞茶時分,才勉強調息了呼吸,急道:‘老爺,肖無生的事終於有眉目了,老爺你猜怎麼著?無錫那邊傳來消息,那廝已投靠了當地的世家,現如今已歸於無錫知縣馮步通的麾下了!我早說這人是個叛徒!’
花老爺鐵青著臉聽著那探子的稟告,待他說完後,卻似乎不感意外,只是沉聲道:‘這也是意料之中,若此人真的就此消失不見,那才奇怪呢。’
一旁默不作聲的花華江這時打破沉默道:‘父親大人,那咱們該怎麼處置那叛徒?’
花老爺雙手負在背後,望著書房裡桌上的地圖傲然道:‘不急不急,咱麼這些天已把大事準備得八八九九,若謀反一事真的不幸洩露,那咱們就……乾脆反到底!’說著袍袖一拂,把地圖上插著代表湖州官家的紅色旗幟掀翻,及後從旁邊拈起一面以瘦金體寫上了一個‘花’字的藍旗,插到了湖州城的中央處。
花華江的興致卻似乎沒有其父那麼高,只聽他淡然道:‘但願一切按著腳本而走,千萬別……’話猶在嘴邊未及吐出,這時房外又響起一片打罵夾雜著摔東西之聲,稀里嘩啦的傳入了眾人耳裡。
花老爺本來興致甚高,卻莫名地被這吵雜聲拂了興頭,他看向旁邊垂手而立的家僕,皺眉罵道:‘媽的,你們這幫活寶又聚賭了嗎?都什麼時候了,還在為了幾個破錢鬧得府上雞犬不寧,老爺我久未動用家法,你們卻要找死嗎?’
那家僕一聽家法這兩個字,肩頭猛地一縮,顫聲搖手道:‘不不不,老爺明鑒,自從小貴子失手打死了福喜後,咱們膽子再大也不敢賭了……’
花老爺哼了一聲,當先跨步出了書房,眾人緊隨其後,一行人還未來到大廳之上,便已聽見廳中瓷器破裂聲中混著小貴子的尖叫聲,花老爺心中驚異,連這好勇鬥狠的小貴子也叫得像個娘兒一樣,到底是發生什麼事了?
花老爺急步來到大廳之上,卻見廳中仿佛經歷了一場大戰,滿目瘡痍,地上佈滿了瓷器摔破的尖細碎片,牆上字畫被撕掉了大半,一些平日悉心打理的盆栽砸滿了一地,小貴子瑟縮在大廳一角上神色驚恐不定,而大廳中央處則站著一隊穿黑色勁裝的大漢,正目無表情的看著花老爺一行人。
花老爺見得自己廳上的字畫珍藏幾乎毀了大半,華堂面目全非,饒是他素來沉穩,此時也不禁勃然大怒,對著那幫黑衣漢子戟指罵道:‘你們是什麼東西?光天化日下竟敢強闖民宅,還無緣無故的毀了我這大廳,是活膩了嗎?你們眼中到底還有沒有王法?’
黑衣漢子中那領頭一人冷冷的道:‘哼,虧你還知道王法,卻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兄弟們,把這幫反賊拿下了!’說著後頭的漢子呈扇形散開,對花老爺等人成半包圍之勢。
花老爺聽見反賊這二字,心中一涼,已猜到這其中的大概。那領頭一人見花老爺一時不語,更知其中實情非虛,當下得意洋洋的冷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做夢也沒想過你們這些勾當會走漏風聲吧。幸虧咱鳳大人英明,對爾等毒計狡謀洞燭無遺,及時揭破,再命吾等捕快前來速速拿人,我城基業才得以保存,你們花家所圖之事自己心知肚明,若無二話,全部通通跟我們走吧。’
花老爺乍聞多日來讓他茶飯不思的噩夢終於成真,心防瞬即潰堤,歇斯底里咆哮道:‘你血口噴人,誰是反賊了!我沒有……’驀地想起一事,忙哮道:‘是肖無生!是這傢伙謀的反,你們別冤枉好人!’
‘什麼亂七八糟的?事到如今你還要狡辯!你們當中有人已跟咱鳳大人和盤托出,舉證了你們府中私營火器庫一事。若無心謀反,要那麼多火器幹什麼來著?!’
‘不……我……’
‘別想拖延時間!兄弟們,動手!’說著身後的黑衣漢子紛紛向前撲去,把花老爺等幾人撲到在地。
花老爺等人本欲抵抗,奈何他們沒料到對方說幹便幹,一時並未能召集人馬,是以此刻花老爺這邊只得他們父子二人還有一些心腹隨從,跟對方比較起來人數上絕對處於劣勢,還來不及抄傢伙還擊,便已全軍覆沒,被制服得動彈不得。
那領頭的站在廳中主持大局,見反賊受制,當下不忘提醒其餘捕快:‘別把人傷著了,鳳大人說了要抓活的,再擇日當眾問斬,好立我邦威儀,弄死了哪個咱們可是擔待不起。’
花老爺此刻理智全失,破口罵道:‘肖無生,你這狗娘養的傢伙,壞老子大事,我跟你沒完沒了!’
‘老爺救我!’
‘別嚷嚷了,給我老實點!’
此時廳上亂成一團,那領頭捕快生怕花家軍其餘人馬很快便反應過來,前來馳援,屆時勢必掀起一場惡戰。自己這邊雖然已把花府周遭的門路重重圍了幾圈,但難免仍有殘餘漏網者可能藉機作祟,是以他不斷催促著其餘捕快加快腳步,在眾捕快同心協力下,花老爺等幾名花家軍的核心成員很快便已被拖出府外,押上了檻車之中。
逮捕花家父子後,在鳳簫鳴的親自督飭下,湖州官家隨即以瞬雷不及掩耳之勢把花府城中各個據點逐個擊破。花家軍在沒有花家父子的引領下,登時群龍無首,加上鳳簫鳴在派人抄家之前,已作出周詳部署,在花家底下那叛變者的指點下,對花府平日的規劃動靜更是了如指掌。在雙方優劣之勢如此懸殊下,花家軍幾乎可說毫無回擊之力,便已被一網打盡,連根拔起。
花老爺等人被關押後,心中只對肖無生有無窮的恨意,一口咬定是此子投靠了馮步通,馮步通再把他們欲謀反的消息賣給鳳簫鳴,好讓湖州生變,讓他們有可乘之機。他們卻沒想到肖無生根本老早便已把他們拋諸腦後,其事敗的原因只是因為他們自己在籌備的過程中操之過急,以至某些功夫做得不夠精細,才露出馬腳給人抓住。至於府中有叛徒云云,卻非那人存心叛變,卻是抵不住湖州官家的嚴刑拷問,才唯有把這造反機密如實托出。
是以花家的失敗只能歸咎肖無生臨行前沒把話說清楚便揚長而去,引致往後一連串的破事,其時肖無生一顆心盡數繫在顧天衢身上,加上紫微星大放光明,他也自然到了需要依靠花老爺之時才想起湖州還有這麼一號人物,二人也萬沒料到雙方再碰面之時竟然已在法場之上,而其中一人更是命在頃刻。
花老爺此刻見來搞局之人竟是自己恨之入骨的肖無生,也不知是喜是怒?喜的是總算有人挺身來救,事情庶幾還有轉機,怒的自然是來救他們之人竟然便是這場禍端的始作俑者。花老爺心中五味雜陳,同時不禁好奇這傢伙到底心裡是怎麼想的?
花老爺神色複雜,那邊廂鳳簫鳴卻已劍眉倒豎,向身旁軍校命令道:‘哪兒鑽出來的野匹夫?給我一拼拿下了!’
同一時間,王成王洋生怕肖無生孤立無援,情急之下早已忘了肖無生適才要他們幫忙煽風點火的耳提面命,二人對望一眼,心有靈犀般同時躍出,各自搶過身旁一名菜販肩上的擔挑,提氣一縱,也躍到了拒馬陣中。
肖無生見二人竟然跟著進來,急道:‘你們兩個來這兒幹什麼啊?不是早把咱們的計劃跟你倆明說了嗎?’但此時已非追究責任的時候,皆因三人身後的軍校已慢慢圍了上來,準備出手。
肖無生見機極快,肩頭一斜,那載滿牛糞的擔挑便順勢滑落,眼看便要著地,肖無生當下右手抵在擔挑其中一邊的木桶之上,運勁一吐,那桶牛糞瞬間被他打歪,借勢倒向站得最近的一名軍校身上。
那軍校見一股惡臭撲鼻而至,急忙提氣倒縱開去,卻意外地撞上了後頭另一名軍校,肖無生逼開一人後,那些軍校向他們組織起來的包圍網便瞬即崩開一角,肖無生見機不可失,抓回半空中快要著地的擔挑,便從那空隙中猛鑽出去,直奔鳳簫鳴所處的那木棚而去。
成洋二人正要跟上,豈料那些軍校很快便重整陣型,把包圍網的漏洞補上,二人正欲重施肖無生的故技,但那些軍校早已有備,那容二人造次?剛才那名被肖無生逼退的軍校眼明手快的便以手中大刀把王洋肩上擔挑的那兩個木桶捅破,裡頭的蔬菜隨即散落一地。
那被王洋搶去擔挑的菜販見自己的家當被毀於一旦,心中又痛又怒,所謂斷人衣食者猶如殺人父母,生財工具被毀,哪管得上什麼後果?自然是拚了命的也要向對方討回。那菜販原本只是一名普通百姓,莫說不會武功,便連武功這東西是圓是方,是軟是硬也一無所知,可此刻他悲怒交逬,鐵定了心要拚命一搏,腿上神力忽生,從人群中衝出後,竟然輕輕一躍便越過了拒馬陣,落到了陣中眾人身旁。
‘好傢伙還我家當!’那菜販一進場中不由分說的便衝到剛才捅破他木桶的那名軍校身前,抓著他的衣襟使勁搖了起來,那軍校被人莫名其妙的一頓拉扯,雖然那菜販傷不到他分毫,卻也覺不勝其煩,當下罵了一句:‘滾開!’回肘一捶,正中那菜販胸膛,只聽啪啦一聲,幾根肋骨應聲斷裂。
那軍校這一捶何等威力?只見那菜販口中鮮血狂噴,咕咚一聲委頓在地,再也站不起來。
與那菜販同來的兒子見父親重傷,如何不急?當下仿效其父,又自人群裡衝出,躍到了拒馬陣中,赤手空拳跟那軍校打了起來。
那菜販是一名老頭,自然年老力衰,可其兒子方當盛年,身子骨又甚為扎實,那軍校正遲疑應否以刀迎戰,那菜販兒子卻已一拳襲來,砰的一聲,正中鼻梁,兩道鮮血流了下來。
被搶去擔挑的共有兩名菜販,另一名被王成搶去家當的菜販見自己的東西雖然猶幸尚未被毀,然刀劍拳腳無眼,自己珍若性命的寶貝難保不會步其後塵,被毀於無情刀下,當下跟旁邊的兩名兄長低聲討論了幾句,三人點了點頭,又自人群中跑出,躍入場中。
豈料剛才那兩名賣菜父子湊巧如有神助,才能跨過那難以逾越的拒馬陣,這時三人依樣葫蘆,下場卻截然迴異,三人之中兩人躍至一半便後勁不計,自半空跌落,被拒馬上的尖刺當胸穿過身子,當場斃命,至於進得陣中的便只遺下那菜販自己一人。
那菜販見兩名兄長沒有跟上來,回頭一看,卻見二人已尸橫半空,死於非命,心中大慟,此時他已顧不得自己的家當有否被毀,撲上前去便是拚命,誓要跟這間接害死他兩名兄長的王成同歸於盡。
剛才把先前那名菜販打趴在地的軍校見又來一人,他不知對方本是追著王成而來,還以為他跟那委頓在地的菜販是同一夥人,當即回身迎戰,那菜販一下沒留神,便被對方一拳打在肚腹之間,他只覺腹中血氣翻湧,午飯吃的菜仿佛轉瞬便要嘔將出來。
那軍校見他漲紅了臉,以為他正準備還擊,當下又在他肚上補了一拳,那菜販肚腹先後遭到兩記重擊,終於按捺不住嘔意,張嘴便把飯菜糊著胃酸直噴到那軍校的臉上。
那軍校忽覺有異物撲面,目光轉瞬被蔽,還以為遭到暗算,他尚自不及伸手抹去臉上的嘔吐物,肚腹便已吃了對方一拳,只不過那菜販同樣不會武功,這一拳自然未能傷到他分毫。
那菜販冷笑道:‘這是賤內烹煮的午食,讓你這狗崽子吃那是便宜你了。老子再還你一拳!’說著又在對方肚上補了一拳。
王成王洋見有人搞局,正求之不得,二人知道時機稍縱即逝,忙撇下此刻應接不暇的眾軍校,上前支援肖無生而去。
至於拒馬陣外的圍觀人群恨不得有戲可瞧,雖然尸陳拒馬陣上的二人死相有點怵目驚心,但還是忍不住紛紛拍手叫好,不少人見到這可恨的官家中有人被打,更隨之起哄,紛紛向陣中亂扔雜物。一時間蔬果牛糞、衣帽鞋履在場中亂飛,盡數扔向拒馬陣中的眾軍校身上。
同一時間,肖無生在跳出包圍圈後便以鬼神莫測的身法奔到了木棚之中,待得肖無生已站在鳳簫鳴跟前,眾護衛軍校才如夢初醒的掄起刀槍應敵。肖無生見這些軍校手底下的武功均自不弱,卻也不懼,這時他擔挑上兩邊木桶中已在剛才突破包圍圈時空了其一,此時便乘勢把另外一隻盛滿牛糞的木桶夾頭夾腦的潑向鳳簫鳴身上。
待得兩隻木桶俱空,肖無生肩上的重量銳減,他就地取材,以擔挑作兵刃使,來回往復的舞動著擔挑,那擔挑上的木桶在肖無生的運使下,便如長了眼睛一樣,分別套到了兩名軍校頭上。
肖無生見對方被自己打得落花流水,不禁哈哈大笑,他運勁在擔挑的扁杆上一推,兩名軍校便騰騰騰的倒退了七八步,同一時間剛才那桶牛糞已不偏不倚灑在鳳簫鳴的臉上。肖無生見鳳簫鳴此刻渾身是糞,狼狽之情無以復加,也覺玩得差不多了,當下收起笑容,一手便擒住鳳簫鳴的後頸,及後大喝一聲:‘在場諸君聽令,都給我他媽的住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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