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瑟無端五十弦 - 第十九弦|夢華煙雲

正殿裡，只見魏忠賢直直跪在地上，臉上淚花縱橫，而崇禎卻恍若未見，只是冷冷的望向他方。

「參見皇上。」我福了福身，而他眼神跳動了一下，又旋歸沉鬱。

只見他臉色更加凌厲，轉臉面對魏忠賢：「你知不知道，因為你一時念頭，害死了她一家人！」

「奴才不知，皇上所指何事，奴才不知！」魏忠賢一個個響頭磕在地上，迴盪著悶脆的聲音。

「你指使的林鑰在錦衣獄已全數招認，當年是你為了阻止宮中採買的弊案被揭發，威逼利誘他利用探病之際，將知情的蕭知晏一家投毒害死。連一個幾乎與你無關的商賈之家你都能害，看來錢嘉徵寫的句句不假。」他示意我近前，交給我一份奏疏：「唸吧。讓他知道，這些年他到底都幹了些什麼勾當！」

我小心翼翼的打開折子，卻是剛剛那一份的正本。

「......一並帝，二蔑后，三無二祖列宗......。」我的音節鏗鏘，一字一句卻都隱隱作痛。

你終究害了這麼多人，讓他們的血淚鋪成你腳下的青雲。

那一天，他是被架出宮的，因為他全然失去了氣力與理智。

後來他帶上全部家當返回家鄉肅寧縣，只求罷官後至少能安度晚年。

再後來朝廷派錦衣衛要把他逮捕歸案，他卻畏罪在客棧裡自縊身亡。

最後，他的遺體被送到午門千刀萬剮，而日前被押回浣衣局杖斃的客氏，則化骨揚灰。

結束了嗎？結束了吧。

繁華大夢一場，最終卻似這般淒涼也。

而林鑰則將被斬於幾日後，豐厚的家產全數充公。

「蕭林兩家明明是世交，你究竟為什麼出此下策，要害我全家？」行刑前一天，我在上殿准許之下，扮做小吏模樣，到了詔獄對他做最後的質問。

「若非魏閹拿我家的把柄要脅，我也不致於此。」他半閉著眼頹然坐在草蓆上，已經對生命失去了希望。

我見大抵是問不出什麼來了，只淡淡的說：「多行不義必自斃，你當日想瞞此事一時，卻未必算得到今日會如此狼狽。」

「妳當真是蕭家女兒嗎？」他冷笑：「這似乎不是一個遭受滅門之仇的人該有的表現。」

「我是不是，與你何干？」我輕哂：「臨死之人，我再如何打罵怨恨，你都還是會死不是嗎？不過徒讓你減輕一分罪惡感而已。」

「其實，」他說：「指使我的人，除了已經死的那個，還有一個。」

「誰？」我乍驚：「是誰？」

「呵呵，」他笑著：「不好說，說出來，會天下大亂。」

我半威脅的逼問：「若不說，你只好等用刑了。」

「就算我供了，也應該沒有人敢往上報吧。」他說：「而且說了又如何？真正會做事的人，是不會留下痕跡的，只是落一個誣衊的罪名而已。」

「你講的這人，來頭不小啊。」我黠笑。

「是呀，一開始我本來也不知道的。不過那又怎麼樣，妳只要記得，妳知道的日子，就是妳的死期，就跟我一樣。」他啐了一口痰，隱隱帶著血絲，我覺得難受，微微別過頭，只聽得他說：「不過他答應我，只要我不說，我的家人就沒事。蕭姑娘，看在我欠妳一條命，妳也別知道的好，到底這輩子再也不必知道了，哈哈哈哈哈......。」

「冤有頭債有主，你固然是那害人的手，但我要找把你當刀子使的人來索命！」我的聲音迴盪在偌大的詔獄，卻已沒了回應。

一轉過頭，卻發現他兩眼瞪大，無聲無息的，死了。

這分明，是有人殺人滅口！

我恨恨的朝牆上一拍，想不到，除了魏忠賢，竟然還有人為了這事而加害於蕭家，而背後的那一雙手，卻就此斷了線索。

「蕭姑娘，」身後是錦衣衛僉事，也是沐祤哥哥夏宇祺的聲音：「怎麼回事？」

「夏僉事，」我眼眶含著憤恨的淚，卻強作鎮定：「犯人林鑰，方才，方才猝死了！」

「妳說他剛剛死了？」他雖然提高音調，眼神卻是鎮靜的：「上頭倒沒吩咐要怎麼處理，找他家人來領吧。」

「這其中會不會有......貓膩？」我試探的問他，只見他表情紋絲不動，好像早知如此，又像毫不知情。

須臾，他只是淡淡的說：「若真有，詔獄裡這事也多了，但凡是死囚，誰也不會去深究。」

「但......」我原想告訴他剛剛聽到的事，轉念一想實在不妥，只淡淡的說：「沒事，我知道了。不過夏僉事今天怎麼會來詔獄？」

他神色變得微微僵硬，只說：「奉旨來的，說是今天一個客人要來，這裡牛鬼蛇神，要好好看顧。姑娘別多問，回去也別說。」

我心弦一繃，心中立刻浮現崇禎那天的臂彎，那日的淞江棉帕，還有很久很久以前，他遞給我卻被我回絕的手爐。俄頃間，身在冰冷詔獄的我，卻感覺有如三春。

大事不好。

原來我已深陷其中，而不自知。

「我知道了......。還有事，先告辭。」我匆匆拜別佇立原地的夏宇祺，轉頭便往詔獄大門外奔。

我沒有往宮裡跑，而是一路奔過了棋盤街，奔過鬧市，而後到了一處僻靜的園林。

十一月的風已經冷了，我解下厚重的斗篷，任由寒風刮削自己的每條神經。這還不夠，一揚手，乾脆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

「官石珮，清醒一點，妳現在到底是怎樣？他已經有家室了，妳到底在想什麼，怎麼可以......？」

怎麼可以，怎麼會這樣？

我確定我現在很想哭。

於是我發現，自從穿越之後，我好像，也只在他面前哭過。

明明應該是甜蜜美好的情感，怎麼會讓人這麼痛苦，痛苦到不如歸去？

不如歸去，那就歸去吧。

蕭家的冤枉別雪了，反正全天下都以為破案了不是嗎？濟寧鄉君也別當了，反正已經被革除了不是嗎？懿安皇后的恩也算報了，而他，而他，希望我幫忙，但從頭到尾，我唯一做的事，不過就是在最後的最後，唸出了那一份讓他徹底崩毀的奏摺而已。

也許他要我幫的，就是陪在他身邊，好讓他知道這一切是為了誰而做吧。

我心中很清楚，這一切絕對不能這樣子下去。只要等自己與世隔絕幾年，一切都會過去的，都會忘的。而誰說每個穿越來的女主角都一定要當上后妃，享一世富貴不可？

走吧，走吧，回去吧，去吧。

沒想到一回宮，才換上宮女補服，就被傳到了御前。

「坐吧。」暖閣裡頭只有他，深絳色的常服宛如一樹亭亭的楓紅，只是眼波盈盈笑著，平靜的斟一壺茶水予我。

「謝......」「不用多禮了。」他溫和的打斷我倉皇的禮，我卻感覺到心跳正不可遏制的快速敲擊著自己的魂魄。

該走了，我真的該走了。

「錦瑟，一切都過去了，都過去了。」他的眼神卻暖得像迴環的春風，正將我的意志如殘雪般一點一滴化掉。

「我......」甫要開口，淚水卻先話語而出，官石珮，妳為什麼這麼不爭氣，為什麼！

「你父親真的是一個很偉大的人。」他說：「當年他發現了還在李選侍處當差，尚未坐大的魏忠賢與當地商賈勾結，意圖以次品上貢，蒙騙朝廷的銀兩，還為此誣陷知情欲報的巡按貪墨，便不顧一切想要去上報。那知魏氏知道了，便故意讓你們家染上時疫，再指使林鑰去下毒，做得神不知鬼不覺。」

好想告訴他，事情沒有這麼簡單，還有一個人，躲在他們的身後。但是我明白這麼做，只會讓我無法自拔的陷在這不可逃離的泥淖中。

我能不能放棄這無謂的追尋，能不能讓我對不起你們一回。到此為止，可以嗎？

只見他溫和的笑著，說：「我決定追封妳父親為都察院都御使，諡嘉忠，母親為三品淑人，而妳......」

「臣女拜謝皇恩，但是我，我......我真的累了，請讓我出宮去閒居吧。」我打斷他的話，分明的望著他，努力遏制心裡的百般激動，只是緊緊捏著裙角，等待他的答覆。

「......好。」他的眼神卻蒙上一層失落：「但是能不能，再留下來一會，一年，不，半年......三個月，三個月就好。拜託讓我自私一回，因為我希望，陪我走到崇禎元年的人，能是妳。」

「我知道了。」我低眉斂容，不敢再多看那眼神一回，彷彿一觸目便能扎得人心發疼。

那也能不能讓我自私一回，只要三個月，讓我好好的看著你，遠遠的祝福你，然後我會悄然離去，這樣就好。

畢竟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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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弦|夢華煙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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